作为一本有助于我们全面了解西方人类学概况、观点和历史的著作,《文化的表达》来自于一段接近于田野工作的旅行。旭东不是个西方人,这本书含有的知识,也不是一个西方的本土学者在学院的图书馆和办公室里阅读、思索和书写出来的;相反,如旭东在“自序”中介绍的,它得益于旭东2002年冬天开始先后在英国和荷兰“游学”的生活。我宁愿将他所谓的“游学”说成是一段田野工作。如同田野工作,旭东的“游学”,“是一种自由而又多少有些‘散漫’的学习”,而其中,充斥着他本人亲自在实地对于西方人类学的时空圈子展开的参与观察、访谈和“历史文献”的分析。有了参与观察、访谈和“历史文献”的分析,旭东基于“第一手经验”对西方人类学展开了文化描述。从一个角度看,《文化的表达》又是一部通过经验的陈述,对于西方表达文化观念的文化进行的“浓厚描述”。接续其此前在《反思本土文化建构》一书中表露的“反本土主义”思路,旭东在此迈向了“去他人当中观望我们自己”的道路。 《文化的表达》一书,涉及的“他人”,主要是西方人类学家,呈现的作为“社会事实”的文化,就是文化的观念自身。而旭东的雄心还不至于此。从《文化的表达》这个书名已能看出,作者在本书中自担的使命,还在于说明文化表达的种种方式,包括语言上的、身体上的、物质上的。也就是说,在旭东看来,人类学家不仅要表明人性即是文化性,还要表明这一表达人性的文化性自身如何得到表达。 一部西方人类学的历史或导论,最终都只能是一部西方的文化观念史,旭东的《文化的表达》也不例外。作为一部西方思想的民族志,《文化的表达》不可能之属于对方。这部西方文化观念史研究著作,如同任何好的民族志一样,重点在于探索被研究的“他者”如何思考这一问题,但却还是有“观望我们自己”的目的。 那么,“我们自己”是谁?对于人的存在,我们作过什么杨的“表达”? 饶有兴味的是,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文化的表达》陈述的种种文化的观念,是不好理解的。我们沉浸在一种文明主义的文化观念中,这种文化观念与近代西方思想有不同。一方面,在我们的传统观念体系中,不存在将文化(人)与自然(非人)截然二分的概念,文化与自然,人与非人,在我们的传统观念体系中,关系不是断裂式的,而是连续型的,我们的祖宗们不能设想,人不是借助与天地万物的结合而生存的。另一方面,在我们的传统观念体系中,也不存在将民族或社会的空间范围完全对等于“人心”的空间范围的概念,在我们的祖宗们的理解里,文化更像是近代欧洲某些国家的“文明”,有内在之分,内外上下之别。中国古代文明主义的文化观念,一方面远比西方观念中的文化更具普遍主义的色彩,对它而言,“普遍”的东西,不局限于人,而能“绝地天通”,“特殊”的东西,不以民族或社会为单位,而存在于相互间有密切关系的文明差序格局中。也因此,中国古代的观念体系,时常被我们这些“中国文化的传人”说成是“不合逻辑的”:我们的“人心”观念,常与“物性”观念混同,我们的“文化”观念,常与内在异质的“阶级”观念混同。 如何看待祖宗们留下的观念遗产与“人的科学”之间应有的关系?我怀有矛盾心态。一方面,我认为,那些“混沌”、“分类不清”、“文明中心主义”的观念,已致使我们在从事人类学的文化研究时,难以抵达这门学科的知识境界。另一方面,这样的“混沌”、“分类不清”、“文明中心主义”,却也可能有自身的优点。将人视作是自然界的成员,把人的“文化性”视作“天成”,这样,就使我们比西方人类学家能更有能力处理文化与自然之间本应模糊的界限;而避免将人造的文化与天成的自然相隔离,又能使我们有能力将人生活在社会中与人的自我超越“本能”相联系,为实现我们人类学研究的目的——造就一门真正和平主义的学问——铺平道路。 中国人类学处在一个微妙的阶段中。学科因文化的破坏而广泛存在的基础薄弱,人才奇缺,价值不清等问题,致使其自身面对着诸多困境;而中国人类学的“低度发展”,却又是“不幸中的万幸”。在学科已然成熟的国度中,学者们难以避免地因受既已形成的体系、结构、观念的制约,而易于流于众口一词,且自以为“创新”。在一个学科疆界尚未勘定的国度中,学者们有更多的自由去创造。 中国人类学家生活在一个弊端与机会同时存在的时代里,智慧与无知之间界线含混不清,是我们面对的力量巨大的弊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通过“游学”来超越学科观念的局限,是我们易于获得却不见得愿意获得的机会。 旭东小我几岁,在其从心理学转向社会科学、追求人类学境界的道路上,不是毫无挫折;而最终他通过坚持来表明,他无论是在几乎失去工作还是在贵为“学官”的人生阶段中,都未放弃书籍,放弃学问,放弃出行。他的锲而不舍,无疑是我们这个矛盾重生的时代并不多见的好产品。旭东在“自序”说,《文化的表达》的诸篇章,“只言片语”,“无非雪泥鸿爪,是性情所致留下的一些探索的痕迹”,“就像雕塑家,一刀下去总是会有些印迹留下来”。我以为,这样的作品出自求知者的诚恳。旭东深刻理解知识的实质——所有的知识都是“错误的”,待证伪的,而拒绝宣称自己发现了什么“真理”,而选择停留于无尽的探索中。这一点无疑也是值得崇尚的。 2008年10月11日于北京家中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