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戏调停下的水土之争 在九溪小堡和大堡的街口,一匹拉煤车的马正把头埋在袋子里嚼苞谷米,发出很响的声音。赶马的小伙子二十出头,他说这一车煤要120块,足够烧两个多月。煤是屯堡过冬的必需品。冬季是严重枯水季,和这里的水相比,煤显得异常充足。 顾之渊和九溪村民家要到每天下午才有供电,但一到晚上的用电时间,电灯还是变得忽明忽暗,两个孙女刚看了一半连续剧《大汉天子》就不得不把电视关了,一个劲地拽着顾之渊让他想办法。顾之渊说,80年代时候九溪大队向地县两级水利部门求援,拨款45万元沿河修建了一座水厂和一座小型水力发电站,到90年代初才投入发电,装机总容量为350千瓦,但发电能力仍然一直受到河水枯涨的制约。“好的是,水厂建起后,至少每天可以保证3个小时的管道供水了。”没有九溪村幸运,周官屯、刘官屯这些村子仍然要每天要跑到几里地外的邢江河去担水。1月8日,周官屯的周三才和老伴两个人挑了半天的水,灌满了家里三个水缸,“差不多过年够用了”。 这条年年缺水的澄河水系,对依水而生的屯堡村民来说,却是“衣食父母”,周三才形容说。上万人所需的电力、饮水、灌溉无不取自于此。“拿九溪来讲,西面耕作区面积宽广,距村寨较远,缺水;距河稍近之田,可以提灌,但高滂田、二滂田,每遇缺水年景,收成大减,只得改种包谷。”顾之渊说,一直以来“祈求风调雨顺的年景”就是开春跳神的主题之一。 缺水带来的另一个问题就是上游和下游村落的用水之争。刘官屯和周官屯是毗邻两个村寨,刘官在周官上游,每年因为用水发生的械斗时有发生。尤其在每年的三四月份,农田用水的高峰时节,河道里的水供应接济不上,水成为粮食产量的决定性因素。周官屯的周三才说:“大家都在河里筑坝,用化肥袋把上游的水堵住,这样上游的水流不下来,住在下游村子里的人水用完后就在晚上偷偷地到河里去挖坝。”“农忙时候,每个村一般都会有人在河边守夜,只要一发现,马上就会出现冲突,先是两边都把人从被窝里叫起来,打着电筒拆坝,一边拆一边垒,那个时候河水也浅,也就没脚踝,两个村子的人经常打得泥里滚。” 尽管是因资源窘迫的无奈之争,这类影响村邻和睦的事多少让人头疼。村与村之间因为水土争斗结下的梁子经常要持续好几个月,但周三才说,一般不过年关,“春节前就会有一个村傩戏队的神头出面邀请另一个村的傩戏队去他们村‘跳神’。”“这样一来一往,也就化干戈为玉帛了。” 研究地戏的安顺原文化局长帅学剑称其为屯堡的“傩戏外交”。 久而久之,一些神头凭自己的个人威望和很多村落保持着这种来往,他的傩戏队就相对变得出名。顾之渊说一到春节,会有好几个村子轮着请他们,“车接车送,包吃包住,九溪村的人都觉得自己很风光”。帅学剑分析说,某种意义上,傩戏成为村落社会关系形成的一种表征。 傩戏的阶层和氏族力量 在屯堡的几天,天一直阴着,偶而会下起小雨。雨气下参差不齐的石头村寨延续了某种矛盾感:各自为营又彼此依存,相互开放又间有隔膜。 贵州画家沈福馨曾以傩戏为素材,他发现在安顺屯堡的傩戏中有东路和西路之分,“以西秀区为坐标,在东北和东南面的范围,这里的傩戏演出,只用一锣一鼓伴奏,演员装扮上围的是‘东坡裙’,战裙上喜欢吊饰各种刺绣的烟手插荷包扇袋,围场演出不搭帐篷。而在西南和西北面范围内的傩戏村寨,跳戏时,除一锣一鼓外,还有一个钹,演员装扮用的是搭在前腿的两块‘马甲裙’,不佩装饰物,围场演出时有专门的帐篷。”沈福馨推测,这种戏路分歧不光来自于地域分割,更与氏族派别有关。 记者一直不解的是,安顺所属的各区、县上十个屯堡村寨,为何有多达300余堂的傩戏?何况对农村来说,一台傩戏算起来耗资巨大。 九溪成为一个颇具代表性的村落。记者采访了三个傩戏队的村民,他们的叙述展示了一个真实的乡土史:在小堡恢复傩戏队后第一个春节,小堡一跳神,后街和大堡的的村民都跑来看,小孩们先是挤着看,后来小堡的小孩仗着自己的地盘,和大堡、后街的小孩开始撕打,最后大人也加入了“战斗”,一场戏不欢而散,“没多久,大堡和后街的傩戏队也就拉杆而立了,这么多年,一直各搞各的,互不相干”。顾之渊在九溪村做过4年的村长,他介绍说,九溪最先是朱姓的移民建了大堡,以务农为主,后来移居这里的顾姓和宋姓相继建了小堡和后街,三寨连片形成九溪。但三寨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大堡是庄稼汉为主,倒也本分,小堡和后街生意人居多,后来考出几个大学生,还做了不小的官,因此相互之间各不买账。“‘跳神’的事就更加不能相让了。”每年春节的祭神,三个寨都要将各自祠堂的佛像抬到离村2公里的大龙潭,村民一直认为这是他们水脉发源之处,后街有条村道是“游神”的必经之处。顾之渊回忆说,有一年,后街的人在大堡抬过之后,就在路中间沿山腰筑了堵墙,把小堡游神的去路阻断。“小堡动员了全部的人手,在一个礼拜之内,在这条道之外又挖出了一条两公里的路。” 詹家屯的两个傩戏队看上去更加势不两立。起因很简单,詹家屯有三个姓氏的家族,叶家在解放前是地主,詹姓和曾姓则是贫下中农。顾之渊说,叶家有自己的祠堂,每年跳神都只在自己祠堂内跳,只给本家人看,遇到他人围观,往往要出口伤人。叶姓的霸道招致了其他两家的不满,没过多久,这两家也拉起了自己的傩戏班子。“叶家跳的‘岳传’,詹曾两家就跳‘三国’。” 矛盾一直持续至今,甚至这两家的故事所有屯堡人都有耳闻。曾任安顺文化局局长的帅学剑几年前在安顺搞过一次傩戏调研,打算在乡镇选择2个队去台湾演出,帅学剑说,“一开始,詹家的‘三国戏’落选了,几天后传出,说叶姓家有一个人在乡镇里做宣传委员,在组织这件事上活动下手脚,把‘三国’给压下去了。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詹家屯‘三国’地戏队耳朵里,一下子给闹翻了,先是去县里告,后来去县委书记家门口请愿,说‘评判不公正’,结果硬让评委重判一回,还拿了个特等奖。”“地戏队一回村子,詹家屯的村口已经排了好长的队放着鞭炮迎接他们,当然里面没有叶家的人。” 宗族观念影响下的氏族力量渗透到哪怕一个傩戏班内。在蔡官镇的张官屯寨,有两个姓氏,张姓和薛姓,各300多户人口。有趣的是,他们几百年袭传下来的傩戏曲目叫《薛丁山征西》,这出戏刚好讲的是正派人物薛仁贵和反派人物张世贵之间的恩怨。一出傩戏,脚本很长,春节一般要从正月初七演到十五。给傩戏队雕刻面具的周三才记得,戏中演到张世贵占了上风,当天晚上张姓300多户人家就拼命地放鞭炮庆祝,第二天演到薛仁贵获胜,薛姓的几百口把鞭炮放得比张家还响,“这样一来一去,两家戏里戏外地真地开打起来”。周三才说,两姓年年发生武斗,斗了几十年终于有一年过年坐在一块说想个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他们让我重新给张官屯刻了一批面具,演‘五虎平南’的戏,谁的姓氏都不沾,这才结束了多年的纠葛”。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