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诸多传统中,有一个最古老、最原始,也是最伟大的传统,那就是一直在成就伟大的作家和伟大的作品,却一直被人忽视的民间文学传统。 民间文学包括神话传说、民间故事、风物典故、民歌民谣、方言谚语等,从我们一生下来它们就存在,它们产生的年代不详,也无确定作者,在民间自然流传。因为是乡野上的产物,不登大雅之堂,不被人看重,就像空气,人人呼吸,却人人相忘,然而,只要我们稍一留神就不得了。 有一天,果戈理对乌克兰的民族风情突然产生了兴趣,他在给母亲的信中说,您知道我们小俄罗斯的许多风俗习惯,许多迷信、可怕的故事、传说和各种各样的趣闻等等,所有这些我突然觉得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他把这些民间流传的文化资源作为素材进行创作,虽然第一次尝试着写作,却下笔如神助,竟一气写出了8篇小说,这就是果戈理著名的《狄康卡近乡夜话》的诞生,这部作品诞生以后立刻得到了,而且一再得到了普希金和别林斯基的高度评价,别林斯基热情洋溢的说,如此可爱的果戈理是一位非凡的天才,谁不知道他《狄康卡近乡夜话》有多少机智、乐趣、诗意和人民性。 这不仅使我想到一个问题,民间文学的文化传统对作家的创作到底具有什么样的意义。首先民间文学传统是创作具有民间立场和人民性,民间文学从本质上说它表达着民间的生存状态、生活意愿、情感态度、价值取向、思想智慧和伦理诉求,既是一种民间文化,也是一种民间精神,它是民众在共享本民族种族生活和文化制度过程中形成的有别于上方社会,并在历史的延伸过程中不断积累的精神特质,它维系和支撑着千百年来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是民众的生存根基,也是深层次上的文化动力,所以民间文学传统给作家的创作自然而然的赋予了丰富的民间内含、民间情感,呈现出宝贵的民间立场和人民性,对于民间立场和人民性的鼓吹和张阳是别林斯基那代人的人文理想,也是俄罗斯文学的伟大传统,这是他们对果戈理的《狄康卡近乡夜话》发出盛赞的根本理由。而果戈理是小俄罗斯的一个贵族,他不会先天的就具有民间立场和人民性,所以他的成功是他植根于乌克兰民间文学沃土上本源性的结出了一束奇葩,体现的是民间文学自身的伟大。 第二个意义民间文学被证明是作家的创作源泉,作家古华出生在湘北的五岭山下,这里是苗、壮、瑶少数民族聚集区,蕴藏着极为丰富的民间传说、民间歌谣和民族风情,他直接从这种民间文学资源中选取素材,甚至吸取语言,创造一系列作品,《爬满青腾的木屋》带有浓郁的传奇色彩,像一篇传说故事,据作者介绍,这个故事最初就是听来的,至于他的《芙蓉镇》,人物情感、礼俗场面、叙事氛围、情节设计都融入了大量的民间文学成分。简直就是一部民间风情歌谣。他后来出国了,远离了他赖以生存的民间文学土壤,就变得有点江郎才尽了,除了给台湾的报刊写些随笔时评,这几年再也看不到可圈可点的创作。 就外国作家来说没有俄罗斯的草原风情哪里有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至于易卜生的戏剧和诗歌创作均与挪威民间文学传统有着密切的关系。易卜生深受北欧民间文学传统的熏陶,从小就养成了豪迈率真的民间莽汉性格,成年后致力于挖掘民间文学传统,讴歌民族传统中的英雄气概和进取精神。他的成功就在于,他在集成民族传统的同时注意融入时代潮流,成功地找到了一条将民间文艺形式与现代精神品格相结合的创作道路。 第三个意义,民间文学传统可拓展作家的想象空间,文学作品,特别是小说创作根本上是想象的产物,这是尝试性问题,几千年传统的农业文明、典型的生活方式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白日苦短,寒夜漫长,人们无眠而寂寞,就会在街头聚会,谈古论今,又会讲一些奇闻趣事。即便是家人也会聚集在油灯之下听老人们谈笑话,任想象的翅膀自由翱翔,上至仙宫瑶池,中至地上的凡夫僧侣,草木山时,下至海底龙宫,甚至地府中的阎王、小鬼无不融入故事之中。三界无界,自由来去,人神共舞,草兽互语,时空变换,生死无拘,想象的神奇令人震惊。如果没有拉美腹地千百年来的深化与神奇,也就不会有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那张飞舞在历史与现实、现世与幻境中的魔毯,来自伟大的民间想象。胡安?鲁尔福的《平原烈火》和《佩德罗?巴拉莫》常把鬼蜮的恩仇和活人的生态打通了书写,想象的神奇也是来自墨西哥民间文学中的通灵感应和魔幻意象。 第四个意义,民间文学可为创作赋予丰富的人性含量和人间韵味。卡尔维诺是当下文学界极为推崇的作家,被视为新现实主义写作的开山鼻祖,但是卡尔维诺在形式上是现代的,骨子里却是很传统的。他在小说《通向蜘蛛巢的小径》的前言中说,从我的故乡圣雷莫的风景中,我偏激的删去了海滨浴场等馆广场所,包括棕榈树摇曳的海滨大道、赌场、大饭店、别墅等,我几乎为这些观光景观感到羞耻,我的故事是从老城幽暗的拱门开始,一直延伸到山上的莽莽丛林,在他看来现在景观呈现的是物化的属性,原始的风景里才蕴藏原始人性和人间风清。从卡尔维诺我想到沈从文,沈从文的小说和散文历来被认为是最富人性、最具韵味的文字。但是他只读了几年私塾,在筸军中也只是个小小的文书,当时他不具备所谓的现在书写能力,通俗的说他还不会讲字话,只能用湘西方言写作,写落洞、放蛊、沉潭和边边场等湘西风情,然而却趣味横生,风格独具。是丰富的民间文学土壤,使他天工巧夺,兀自风流。 第五个意义,民间文学肯定是能够为当代创作提供丰富的语言。汪曾祺老先生认为语言本身是一种文化现象,任何语言的背后都有深浅不同的文化积累,中国文学的语言来源,一个是中国的古典作品,另一个就是民间文学、民歌、民谚、熟语、方言,特别是民歌,他说民间文学中的语言最大特点就是不仅有韵律、有节奏、有情调、有氛围,活色生香,感染力强,这两年我在咱们刘铁梁教授指导下对我们家乡房山进行了民间与文艺的普查,收集到了3000多天民间文学作品,编了一部 150万字的民间传说,对这一点我的体会是深的,这哪里是一般意义上的语言,本身就是谐谑的情致,内心的喜悦,生存的状态,人生的哲学!生活是单调艰苦的,却苦中取乐,表现了民间喜声欢悦的氛围,还创造出优美的语言。 所以说我们的文学作品要写的好,有张力、有认真趣味,能打到人心,我觉得应该向民间文学的传统学习,这个不仅是一个欢悦的民生状况,它本身就是一个伟大的原创性的作家。(来源:中国作家网) (本文为“传统与文艺——2008北京文艺论坛”上的发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