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编者按:中国女性如何记忆和思考她们经历的苦难社会?她们主要会记忆社会现实当中的哪些方面?她们跟男性的记忆有什么不同?这背后是什么原因?清华大学社会学教授郭于华在她的调查走访当中帮我们揭开了谜底。 做女性的口述历史非常困难 对于“新知女性”,我想用一个女性的例子来探讨一下这个问题。早些时候我写了一篇文章,叫《心灵的集体化:陕北骥村农业合作化的女性记忆》。为什么要谈女性的记忆?中国这个社会当中生活在最底层的无疑是农民,包括今天在大城市里面工作的农民工。农村的女性又是下层中的下层、弱势中的弱势。我们在做口述史访谈的时候经常会发现这种情况:做了两三年了,回来以后整理访谈录音,放到电脑里,一看讲述者全是男的,没有女的。后来觉得这不行,有失偏颇,缺少一个性别。后来发现为什么没有女性呢?就发现做女性口述非常困难,明明找了一个老太太,跟她访谈了好几次,就没有什么东西被记录下来,她没有说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这种碎片化的话,散漫的、很乱的、没有时间逻辑的话很难整理。 我们具体来看一下她们都讲述了哪些内容。我们希望我们的调查对象讲述农业合作化的经历。那一代的农村女性以前都是在家庭当中,基本上是围绕着家庭劳动、家庭生活进行劳作的,一般来说不去下地的,每年只有在春耕的时候,最忙的时候--因为完全是人力来耕种,必须有三个人,一个人赶牛,一个人扶着犁,一个人在后面播种,这个时候需要女性下种子,这个时候女人下地,平常的时候她们不怎么下地。但是在农业合作化的过程中,所有的劳动力,包括女性劳动力都必须下地,人民公社时期更是如此,所以她们的生活和劳作经历了非常大的转变,我们就想让她们讲怎么感受这样的一段历史。 我们开始的提问就特别傻、特别愚蠢,会按照我们所希望了解的年代的时间序列来问,比如,土改的时候你们家分了几亩地?比如他们那里农业合作化1954年就开始了,就问1954的时候合作化是怎么回事。她们很难回答这种愚蠢的问题。后来我们发现没有办法这样访谈,只能完全以她为讲述的主体,这个时候研究者是倾听者,我们不能主导她的讲述,她会按照她的生命历程,按照她的家庭生活的历程给我们讲述她所经历的历史。这个时候会发现她并不是不知道那些事,并不是没有记住过去,全都记得清清楚楚,而且非常鲜活、非常生动。 女性主要记住的内容是:病痛、养孩子、食物 我们来概括一下关于合作化的历史,对于女性来说她们记住了哪些内容。很多女性首先提到的是身体的记忆--病痛,什么地方疼痛、得了什么病、什么时候怎么得的、病因是什么、是什么样的历程,这是她们记得非常清楚的。比如说要下地劳动,冬天也要参加劳动,造梯田,她们非常辛苦,比男人的活还重,去平整土地,造田,一下下用铁锹拍田的边儿--因为梯田一层一层上去,要拍实了、拍好了,那都是黄土,一下下拍。在这个过程中,可能她得了某种妇科疾病,她记得很清楚。 第二方面的记忆就是养孩子的记忆,这对女性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生命内容。她们在养育孩子的事上遇到了非常非常大的困难,或者说感受了极为深重的苦难。为什么?因为很多人生完孩子以后很短时间就下地劳动了,这个时候孩子怎么办?好一点儿的,他们叫老人照看。家里如果有已经老到可以不下地的老人--五六十岁还要下地呢,如果特别老了,不下地干活了,老人能帮着看看孩子。另外一种方式就是娃娃照看娃娃,生的老大还没有上学,但是五六岁了,去看更小的娃娃。但是很多人没有这个条件,没有老人照看娃娃、也没有娃娃照看娃娃的时候怎么办?这个时候女性是非常非常痛苦的,她们只能干活之前用一个布袋把娃娃捆住,捆在娃娃腰那儿,然后在土炕上打一个木橛子,把绳拴在木橛子上,怕娃娃掉下来。她去干活了,那个地方全是山地,中途不能回来吃饭,等到她下午下了工回到家的时候,娃娃哭、大人哭,娃娃浑身屎尿,饿得哇哇哭。这个时候母亲是什么心理?所以这方面的记忆她们是极为深刻、极为清晰的。你能说这不是合作化历史进程的一面吗?这当然是。 还有一方面的记忆非常突出,就是关于食物的记忆。女性关于食物的记忆,在那个年代是关于食物匮乏的记忆,是关于饥饿的记忆。因为按照性别分工,女性在家里为全家人准备食物,做饭,当然也会经历吃大锅饭、吃食堂的阶段,那个时候她们也记得很清楚,一家打多少饭什么的。每天回来以后,食物很匮乏。好在这个地方本身就是一个贫困地区--到今天还是国家级贫困县呢,所以当时没有抽调走什么粮食,因为本来就出不来粮食。吃山里的一些野菜,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吃,玉米中间的棒打碎了,粉碎了,都吃,饥饿的记忆非常清楚。而且女性当时的角色是,做了饭以后,要先让孩子、男人吃,因为男人是主要的劳动力。女性对饥饿的感受中还包含了她对家庭的责任感,所以她们这方面的记忆也是非常清楚的。 女性其实没有隔绝于公共生活的感受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女性并不是不记得那段历史,也并不是不能讲述那段历史,只不过是不能用被正式认可的话语方式去讲述。实际上她们有没有记忆?当然有,她们是在用生命感受,并且去记忆和表达那样一段历史。人们有时候说女性跟公共生活是分开的,女性是在家庭的私人的领域当中,她们不进入公共生活,其实女性并不是隔绝于那样一段特殊的历史过程,也不是隔绝于公共性的感受,她们与之是血肉交融、情感相融的。因为那样一个过程,毕竟极为深刻地影响了她们的生存状态,改变了她们的生存状态。 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们也面对一个问题:她们今天讲述的时候,因为也没有什么主题,就是随便聊天,讲着讲着她们就会痛哭流涕--这不难理解,因为她们经历的确实是一种非常深重的苦难,但是有的时候讲着讲着她们又很开心,哈哈乐。听的人就会产生一些疑问,会说你们那会儿那么困难,又挨饿,又有病痛,养孩子又遇到这么大的问题,怎么还挺高兴的?她们自己有时候也说是呀,回家还不知道有什么吃的呢,吃的还没有着落呢,还高兴,还乐呵呵的。我们就会遇到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在那种物质极度匮乏、身体极度痛苦的情况下,他们的精神生活、心理反而还有一种亢奋的东西?这就需要我们去洞悉所谓文明的治理,到底在普通人那儿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这个时候我们经过研究和分析就会有这样的发现:这样一个农业集体化的过程,对女性而言其实是从一种被支配状态进入另一种被支配状态。也就是说她们原来是家庭的工具或者附属品,现在变化了一点儿,现在变成了集体的或者国家的工具,是这样的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当中可能有些人会用一个词“妇女解放”,这也是我们官方经常用的词,说新中国前所未有地使妇女真正地解放了,因为她们从原来的家庭、族权、夫权的束缚下解放出来了,她们有这么一个转变,变成了国家的“主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