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本文以长沙走马楼三国吴简为研究对象,采用分析笔画特征和探究动力形式两种方法,考察篆书、隶书、楷书、行书、草书等不同书体特征在其中的体现,讨论长沙走马楼三国吴简的书法形态。 【关键词】走马楼吴简 动力形式 书体特征 20世纪以来中国各地出土了大量先秦至魏晋时期的简牍。在此之前,人们对先秦到魏晋时期书法艺术的认识和研究主要依赖于碑刻;大量简牍的出土使我们对先秦到魏晋时期书法艺术的认识和研究产生了质的飞跃。以往出土的简牍的以秦简和汉简居多,魏晋简牍很少,约为500枚。1996年长沙走马楼三国吴简出土,总数10万余枚,数量超过了全国各地已出土简牍数量的总和,且其中篆、隶、楷、行、草各体皆备,给书法研究带来了大量新材料。目前对走马楼吴简书法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书体、书写者身份和与钟繇书法的关系三个方面[1]。研究者的关注大多集中于第一批公布的《嘉禾吏民田家莂》,对后续公布的竹简较少涉及[2]。我们对走马楼吴简的书法形态还缺乏相对完整、深入的认识,只有首先全面考察走马楼吴简的书法形态,后续研究才成为可能。 一 关于书体判断标准的探讨 魏晋是各种书体互相交杂,逐渐发展成熟的时代。篆、隶、楷、行、草五种书体,每种书体在其成熟阶段都有相当明显的书体特征,易于辨识,但发展演变到某些阶段,往往呈现出与其他书体交错混杂的样貌。以走马楼吴简而言,隶书、楷书这两种书体特征同时出现在一个字中的情况最为常见。面对这样一种书写状态,该如何考察呢? 隶书最明显的笔画特征是长横和捺划的波磔,或者叫“燕尾”,那种波磔典型的隶书被称为“八分”。八分书体在汉代碑刻中常见,而在汉代简牍中,手写体的隶书波磔往往不那么明显。启功先生在讨论“八分”时就曾注意到不见于汉代正式碑版上的汉隶俗写体,认为其重要特点是横划起笔无“蚕头”,收笔无“燕尾”,他称这类字迹是当时的“新俗体”、“新隶书”,并认为“实是后世真书的雏形”[3]。裘锡圭先生继承了“新隶书”的概念,认为:“大约在东汉中期,从日常使用的隶书里演变出了一种跟八分有明显区别的比较随便的俗体。在东汉后半期,虽然士大夫们相竞用工整的八分书勒石刻碑,一般人日常所用的隶书却大都已经是这种俗体了。”[4] “为了区别正规的隶书,我们姑且把这种字体称为新隶书。”[5]裘先生也注意到这种俗体隶书的写法“在很大程度上抛弃了收笔时上挑的笔法,同时还接受了草书的一些影响,如较多地使用尖撇等,呈现出由八分向楷书过渡的面貌”[6]。由此可见“新隶书”是相对于工整而有波磔的隶书而言的,是对当时俗写体式的宽泛指称,并非狭义的书体概念。 要从形态方面区分东汉时期俗体隶书与早期楷书,启功先生、裘锡圭先生提到的“新隶书”的重要特征值得注意,即横画主要是长横,收笔没有隶波。从书写的角度说,就是省略了上挑的笔法,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提示。如果以横画为例来看早期楷书的特征,由于东汉许多草率的隶书都无明显隶波,所以收笔形态有无隶波还不是区别隶书与楷书的关键标准。刘涛在《长沙东牌楼东汉简牍的书体、书法与书写者—兼谈汉朝课吏之法、“史书”与“八体六书”》一文中提出,楷书与隶书的横画最为显著的区别在于收笔的顿按,这是早期楷书的一大特征,而且后来成熟的楷书发展了这种简便实用的笔法。因此,刘涛认为区分早期楷书与俗笔隶书,横画收笔有无顿笔的下垂形态是重要标准[7]。 这为我们区分早期楷书与俗笔隶书提供了一个关键的标准。但是在走马楼吴简中我们发现这样一些字,虽然横画收笔也有顿笔的下垂形态,但从用笔态势上明显可以看出仍是隶书的书写动作,比如“子”、“下”、“持”、“不”(图一)中长横的写法。隶书最基本、最重要的笔法是摆动[9],这种摆动贯穿于每个字的每个笔画当中,形成连续摆动的趋势,其显著的表现即一波三折的“燕尾”,在没有出现“燕尾”的笔画中,这种连续摆动的趋势仍然存在。正是这种连续摆动,造成了隶书笔画圆转的形态以及笔画之间圆转的映带关系。上面所举几例的长横,都没有出现明显的隶波,横画顿笔之后收笔,特别是“不”字的横画,收笔处的下垂形态非常明显,那么从字体的角度看它们是否就是楷书呢?笔者以为这些字还不能算作楷书,因为从笔法来看,仍然使用了连续摆动的笔法,笔画之间仍然带有明显圆转的映带关系。所以总体上这几个字应该仍属隶书形态,只是具有了一些楷书的笔画特征。那么到底怎样来区分隶书和楷书呢?笔者认为,需要引入“动力形式”的概念。 邱振中教授在《中国书法:167个练习》中提出了动力形式的概念,认为完成一个书写动作时,每个人的速度分布、力量分布有细微差异。“在熟练的书写中,这种差异形成一种不知不觉的、极为稳定的个人动力特征。这种特征的形成称为动力定型,所形成的动力样式称为动力形式。”[10]简言之,动力形式就是“书写时力量分布和速度分布的样式”,“动力形式的本质是运动和控制运动的力量的变化”[11]。不同的书体具有各自的动力形式,“因为动力形式是各个方向上动力特征的归纳,所以个别笔画无法包含动力形式全部内容;然而动力形式的归纳只有通过对笔画的分析才能进行,一组代表性笔画的提取成为对作品进行动力分析的重要环节。”[12]邱振中教授在该书中列出了分析、感受不同书体动力形式的训练,即对篆书、隶书、楷书、行书、草书的代表性笔画进行提取,感受这些点画的动力特征,进而把握整个作品的动力形式。 平动是篆书最主要的笔法,所谓平动“指的是笔杆没有上下运动,而且笔毫着纸的侧面保持不变的运动”[13]。运用平动的笔法,书写时力量和速度尽量保持不变,构成了篆书书体的动力形式。就隶书而言,连续摆动是凸显隶书特征的笔法,贯穿到笔画中会形成一种非常协调的动力形式,“隶书所有的笔画都是一种统一的运动方式所造就的整体,即使一个短短的没有波磔的笔画,与那些波磔起伏的笔画,都是用同一种笔法书写出来的。”[14]楷书的典型笔法是以笔杆上下运动的提按为主导,同时夸张端部与折点。隶书与楷书在动力形式方面最主要的区别是:“隶书写每一字时连续不停地摆动加转动,一个字的书写是一个连续、均匀的运动过程,其中没有着意的停顿;楷书则变为以一个笔画为单位,起笔、收笔弯折处动作集中,有明显的延缓甚至留驻、停顿,每一笔画都是一个独立的节奏单位。”[15] 提按的笔法也影响了行书,行书的动力形式从宋代开始分成两大系统。“宋代以前,行书以隶书为基础、以转笔为基础,书写笔画的整个过程中连续地施行控制。……从宋代开始,笔法才在技法基础、视野和观念上,彻底转变为以提按为基底。这在书法史上划出了一道界限。我们把以隶书笔法为基础的行书称为楷前行书,把以提按、留驻笔法为基础的行书称为楷后行书。”[16] 楷前行书在书写过程中没有着意的停顿,动作连续均匀,楷后行书则把控制用笔的动作都放在起笔、收笔和笔画转折之处,其他地方较为平直。草书的发展经历了三个主要阶段—章草、今草、大草。章草笔法以摆动和转笔为主,追求运动趋向的连续,笔画具有较强的独立性;今草脱去了隶书笔意的影响,追求实际笔画的连续,笔画的连接和单字的连接呈现出十分复杂的状态,造成了笔画运动趋向的复杂性;大草笔画的流动性则更强。把握每一种书体不同的动力形式,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掌握不同书体的典型特征。 以往人们在考察书体时常常以笔画形态作为分析方法,多着眼于书写的结果即笔画的外在形态。而动力形式着眼于书写的过程,“对动力形式的体察便是某种程度上对创作过程的体察……对创作过程的体察是异常困难的,这里包含十分复杂的情况,书法仅仅由于它的特殊性质才具有这种可能性。书法构成元素的单纯,才使力量、节奏比较清晰地表现在作品的细节中。”[17]笔画形态千变万化,其形成具有偶然性,而动力形式是笔画形态背后更深层次的书写行为的支撑,具有稳定的特性。当我们用笔画形态难以判断某些字的书体特征时,动力形式成为一种新的适用的判断标准。上文所举字例虽然横画收笔也有顿笔的下垂形态,但从单字的整个书写过程来看,仍然可以看出连续摆动的笔法所形成的隶书笔势,因此根据动力形式来判断这几个字应该仍然是隶书。这样看来,目前我们分析书体就有了两种方法:一种是传统的笔画形态的分析方法,一种是新的动力形式分析方法,两种方法互为补充。 走马楼吴简正是处于隶书、楷书、行书、草书多种书体混杂并处的阶段,往往一支简中多种书体特点并存,或一个字中多种书体特征并存,目前公布的走马楼吴简大都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很难泾渭分明地进行书体划分。面对走马楼吴简中带有书体过渡特点的文字,单纯依赖分析笔画形态的方法显得有些力不从心。笔者拟以对动力形式的体察为基础,同时分析笔画的外在特征,考察走马楼吴简的书法形态。 二 篆书特征在走马楼吴简中的体现 汉字形体从篆书到隶书的演变在文字学中称之为“隶变”,这个过程在汉代已经基本完成。但是文字的演变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三国时期篆书虽然早已退出主流书体,但仍能看到一些篆书碑刻,在一些字中仍有篆书形体的遗存。在目前公布的走马楼吴简中虽然没有看到典型的篆书字,但是可以看到一些篆书笔画的遗留。 比如“女”字的小篆字形上面是封口的,而走马楼吴简中的“女”字和包含“女”的字,都写作上面封口的,如“安”、“案”、“妇”、“娄”、“楼”、“奴”、“怒”、“妻”、“妾”、“汝”、“婴”(图二)。 又如“隹”的小篆字形左边的撇与右上的点是连接的,走马楼吴简中的“隹”继承了小篆字形,“隹”及包含“隹”的字写法都是左边的撇与右边的点相连接,如“雇”、“集”、“隽”、“准”(图三)。 在走马楼吴简中虽然可以看到这些篆书笔画的遗留,但是从书写角度看,使用的笔法并不是笔杆没有上下运动、笔毫着纸侧面保持不变的平动,而大部分是连续摆动或提按,是隶书或楷书的动力形式。运用平动的笔法,书写时力量和速度基本保持不变的篆书动力形式在这里已经全然无存。 三 隶书特征在走马楼吴简中的体现 走马楼吴简的大量简牍是隶、楷、行三种书体特征并存,体现隶书特征的笔画主要是横画和捺画。在目前公布的走马楼吴简中还没有出现特别明显的“燕尾”,横画从起笔到收笔粗细变化不大,一般在收笔处水平或斜向上出锋,这种特点在简壹·46(图四)中体现得尤为明显。虽然没有明显的波磔,但是隶书横画的动力特征还是相当明显。 捺画的波磔在下面几支简(图五)中尤为明显,其中有些虽没有签署,但从所记内容和书写形态来看,似是出自一人手笔(图五:1-3)。每支简中的“入”字捺画都写得极为粗壮,特别是波磔的部分,与其他笔画粗细相差巨大,在整支简中十分醒目。在目前公布的吴简中尚未发现其他有类似的写法,这可能是某位书写者自身的书写习惯。在其他内容相近的简中,“入”字的波磔也没有如此突出,如简·6789背中虽然“入”字捺画的波磔也很明显,但是与其他部分衔接自然,捺画的粗细与该简中的其他笔画相差不大(图五:4)。简贰·6750背中的“入”字,捺画的粗细与其他字基本持平,虽然隶书的动力特征很明显,但是波磔部分不再突出(图五:5)。在目前看到的吴简中,具有隶书特征的捺画基本都属于这种形态。 虽然隶书特征在走马楼吴简中大量存在,但典型的隶书简并不多见,主要有以下几例(图六)。这几支简中的字结构规整,字形趋扁,波磔体现得较为明显,隶书特征相当明显。值得注意的是,即使在这几例隶书特征明显的简中,仍然可以看到一些非隶书的动力特征。比如“郡”字“君”(图六:2)的起笔横折的转折和“品”字“口”的横折的转折,是停顿之后迅速向下行笔,形成了尖锐的折角;“真”字和“上”字的长横收笔也有明显的顿按,这些都是楷书用笔的痕迹。“孙”字(图六:3)四点底,“湘”字(图六:4)的三点水,“烝”字(图六:4)的四点底都有明显的连缀,虽然在隶书手写体中这种连缀经常出现,但它属于行书的特征。另外这几支简的大部分字形还是趋于横扁,但是有些字,比如“郡”、“品”(图六:2),“临”、“烝”(图六:4)已经趋于方形,昭示出楷书字形的特征。可见即使在比较规整的隶书简中,隶书的动力特征也已经不纯粹,孕育着字体变革的萌芽。 四 楷书特征在走马楼吴简中的体现 “任何时代对字体发展的要求,都是在易识别基础上的简单、快捷,楷书就是在这种要求下对隶书从结构和点画两方面同时加以简化的产物。结构的简化,表现于笔画趋于减省;点画的简化,表现于屈曲的线条趋于平直。后者对笔法的简化具有决定性的意义。”[18] 走马楼吴简中具有楷书特征的点画主要有横、竖、撇、折、钩等,线条具有强烈的从屈曲到平直的趋势。 1. 横 在走马楼吴简中,线条趋于平直的表现非常明显。具有楷书特征的横画主要有两种(图七):一种是平势顺锋入笔,起笔处呈尖状,中段运笔平直,收笔略向下顿,如“黄”、“龙”、“三”、“年”(图七:1)和“黄”、“三”、“年”、“六”(图七:2)的横画。在目前公布的简牍中,多为平直横画与波状横画并存,像这样大部分横画都比较平直的简还是少数,这是两个比较有代表性的例子。我们注意到简壹·1929中的“二”字第二横,收笔为顺锋向右上挑出,仍是隶书的写法,这就反映出书写者即使已经比较熟悉这种新型横画的写法,也仍然难以摆脱隶书用笔的痕迹。还有“文”字(图七:3)的长横也属于这一类具有楷书特征的横画,但是除了这一个字外,其他比如“布”、“一”等字的横画还是可以看到明显的波磔和摆动的笔法。另一种是起笔先竖向下按,然后再横向平直运笔,收笔略向下顿,比如“五十三”三个字(图七:4)中的横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