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黄宾虹是公认的中国20世纪画坛巨匠之一,尤其在山水画领域贡献卓荦,堪与齐白石相颃颉,人称“北齐南黄”。与其他大家相比,黄宾虹更具文人气质和学识,是一位典型的学者型画家,他不仅在金石学、美术史学、诗学、文字学和古籍整理等诸多领域都有所建树,亦是一位书画鉴定大家。本文以上个世纪40年代黄氏鉴定故宫书画为研究线索,对其书画鉴定特点进行分析,凸显出其超越同辈的慧识。 【关键词】黄宾虹 学者型画家 古书画鉴定 一 学者型画家 黄宾虹(1865—1955)初名懋质,后改名质,字朴存,以所居潭渡村有滨虹亭,而号滨虹,嗣后改写为宾虹,中年后以字行。别号尚有予向、虹若、虹庐、虹叟、黄山山中人等。原籍安徽省歙县西乡潭渡村,1865年1月27日生于浙江省金华城西南铁岭头,1955年卒于浙江省杭州市。他是公认的中国20世纪画坛巨匠之一,尤其在山水画领域取得了卓荦的成就,堪与齐白石相颃颉,人称“北齐南黄”。与其他大家相比,黄宾虹更具文人气质和学识,是一位典型的学者型画家,他在金石学、美术史学、诗学、文字学、古籍整理、鉴定学等诸多领域都有所建树,凸显出超越同辈的慧识。中国美术学院著名教授王伯敏曾评价黄宾虹是近代“爱我中华重水墨,一流画派一流人”的国画大家。中央美术学院著名美术史家薛永年说他不仅是一位“借古开今的传统派画家,而且是毕生致力于弘扬中华文化,沟通中西画的著作等身的美术学者”。 2004年在北京举办了“黄宾虹国际学术研讨会”,其间,发表论文之内容宏阔与数量巨大,进一步验证了黄宾虹的学术成就和学术威望。虽然黄宾虹逝世已逾半个世纪,但是,他的卓越成就依旧有着挥之不去的“魔力”。后人对之研究如剥春笋,愈剥而愈近理;如啖甘蔗,愈啖而愈有味,使得黄宾虹的相关研究葱葱郁郁,大有方春之象。诸如黄宾虹与笔墨、黄宾虹与中国画学史、黄宾虹的绘画与书法、黄宾虹与中国画论、黄宾虹与他的时代、黄宾虹与美术史等,涉及领域极为广阔,随择一处即可窥见其涉猎之博洽,学识之深湛。这位横绝一代的书画大家,无疑是一座取之不竭的文化“宝库”。 二 鉴定故宫书画 20世纪30年代,黄宾虹曾应邀鉴定北京故宫南迁书画,所谓的易培基[1]“盗宝案”是他被邀的缘由。1935年12月,南京地方法院为调查故宫博物院院长易培基“调包案”,聘请黄宾虹等人鉴定原国立北平故宫博物院的书画真伪,当时发给黄宾虹的聘书这样写道:“素审执事对于鉴定书画研究颇有心得,兹特聘请担任此项鉴定任务,籍资进行,即希查照为荷。此致黄宾虹先生。”[2] 但是,黄宾虹此次牛刀初试,似乎并未引起太大反响。当时的故宫员工那志良回忆道:“法院检察书画,请了一位黄宾虹鉴定,法院根据他鉴定的结果,认为是伪的,法院便另封起来。可是书画的真伪有许多解释,有的是一幅旧画,被后人填上某某人的名款,以求多卖几个钱的,这是伪款;有的签题是宋人画的,而观其笔法,不类宋人。像元人,像明人,这是题签的人,有意无意的把时代写错了,这只能算是代伪,都不是法院所想知道的,法院要知道的是有没有被人盗换的事情,鉴定的时候,便应当偏重在这一方面……法院的人对于这种情况,或未必清楚,黄先生是书画鉴赏家,当然应当知道,不晓得黄先生没有说,还是法院没有听他的话,像这样情形的画,也被另封了不少。”[3] 对于黄宾虹的书画鉴定水平,那志良的回忆录几无肯定之意,似乎连最基本的客观评价也谈不上。虽然黄宾虹在那志良的回忆录中近乎失态,但是客观事实却证明黄宾虹绝非书画鉴定领域里的吴下阿蒙。他在1935年12月25日至1937年4月1日故宫书画鉴定日记中这样写道:“中国古画,唐宋以前,多无款识,各有家数,号为名家。元明而后,兼习各家,人自题名,号名人。今古相传,有笔法,有墨法,有章法,有气韵。法备气至者,名画也。有笔有墨而无章法者,临本也。有章法而无笔墨者,摹本也。临摹虽工,气韵不生者,庸俗之作也。是故放诞非笔墨,堆砌非章法,修饰非气韵,偶博虚名,终为下驷。鉴别之者,因知时代有先后,学派有异同,既严理与法之研求,独复详审于缣楮采色之微,考证其款识图章之显,诸凡伪品,不难立判。”[4]寥寥数语尚不足200字,短小精悍,言简意赅,殊有思致,直达书画鉴定之精义要旨。这鞭辟入里的精赅之论,实源于黄宾虹深厚的国学根底和深湛的书画体悟。他不仅书画兼擅,而且精于鉴别,开创了一种圆融通博且富于个性特征的书画门径与学术风范。 他在上个世纪30年代的故宫书画鉴定记录,可为例证。《故宫审画录》记录了黄宾虹所鉴定的4636件故宫书画作品,数十万字的注释,洋洋大观,充分展示了黄宾虹的书画鉴定思想和具体的鉴定方法。笔者兹举数例如下,并作适当析理: 元赵孟頫书小学一卷,纸本。文为朱文公小学书,题共六卷,约三万字。中有邵弥补九十六字,臣款。末附钱谦益、邵弥识。⋯⋯臣字款,楷书,有俗气,无神采,钱谦益跋言成宗时书以进呈者。崇祯戊寅,僧邵弥自言补其原缺九十六字,亦未可深信。疑伪。[5] 此卷今存北京故宫博物院,当今古书画鉴定巨擘徐邦达先生亦曾过目:“此卷字较小,结体未稳,用笔则带拙而见稚气,细看似稍有俞和[6]笔意,或许是他未成熟时的伪作,但此仅估计,不能做断定语。”[7] (恽寿平《五清图》一轴)摹仿梅花庵,画竹石高松,无笔墨雅致,伪。[8] 此图原藏故宫博物院,曾经《石渠宝笈·出编》重华宫著录,“用笔散漫脱落,竹叶更甚,用笔多侧锋而且庸俗。款字学晚年笔较像,但过分僵而弱”[9]。 (北宋巨然《秋山图》)旧画,无五代人气息,董其昌题识在诗堂绫上,应是摹本。[10] 此轴见于《石渠宝笈初编·养心殿》著录,绢本,纵150.9厘米,横103.3厘米。“画法比较放逸潇洒,显然和北宋时代的巨然画风格不同,可与《秋山问道图》比较,便知两者的差异。我认为此图实是元吴镇的精心杰作。其上‘梅花庵’一印应即吴氏代款,论钤处部位亦不似鉴藏印记,董其昌有意曲笔抬高此画年代,以增‘身价’,他的话是不能相信的。”[11] (王羲之《七月都下二帖》真迹一卷)乾隆题签,刻入淳化阁帖七卷,宋濂跋为“宋高宗得此”,未可据以为实,或明代重摹,疑伪。笔墨不类元代。[12] 徐邦达先生认为此帖“卷后所谓‘御书’一跋应为宋帝,但全无宋人笔意;玺印极劣,亦是凭空伪造,文及题名是真迹,但似不全—缺前部,又不知从何处移来。宋濂一跋,书是仿作,尚好,而其文则拙漏已极,显系伪造”[13]。 (宋徽宗《芙蓉锦鸡图》)蝴蝶,钩花点叶小菊,芙蓉、锦鸡。旧元明画改款,非徽宗真迹。[14] 这幅名作今存北京故宫博物院,绢本,纵81.5厘米,横53.6厘米,画面有红色芙蓉树枝,其上栖一锦鸡,其下秋菊一丛,上舞蝴蝶一对,细勾晕染,工丽雅致。但后人多认为此乃赵佶的代笔画[15]。 上述数例,难免有以徐邦达先生鉴定结论为评判标尺之嫌,实则不然。黄宾虹首先是一位书画家,其次才是书画鉴定家。而徐邦达虽兼善书画,但他在书画鉴定上用力尤勤,相关的宏富著述是最确凿的证据。尤其是《古书画鉴定概论》、《古书画伪讹考辩》、《古书画过眼要录》等著作,洋洋500余万字,集中体现了徐先生的书画鉴定成就。他对古书画作品的鉴定逻辑严密、思致恬敏,具有浓郁的实证色彩。在长期的古书画鉴定实践中,徐邦达逐渐形成了高度重视书画本身的笔墨、题跋、印章、纸绢、装潢形制等因素以及对历代相关书画著录的考据与实证的习惯,实行鉴考结合,体现出他追求鉴定科学性的学术取向,同时呈现出“集古人之大成”的特点[16]。 众所周知,黄宾虹是20世纪较早用世界眼光从事中国画学著述的美术史家,尤精于中国传统书画史的研究,而且一向注重论从史出、以论贯史,道艺与法理并重。这些特点只须一瞥上述文字,既能知晓。黄宾虹的确不是职业书画鉴定家,但对中西艺术研究都有不凡的建树,而且是一位颇具功力的书画家,对书画鉴定自然有着深邃的见解。如他所理解的“名画”概念是: “法备气至者,名画也”,所谓“法”即笔法、墨法、章法,“气”乃指气韵。毋庸置疑,这是对南朝谢赫“六论法”的完全继承。其书画鉴别的具体思路,几乎都基于这种识见,这从他对于书画作品的临本、摹本的界定,气韵、章法以及笔墨的理解等可见一斑。黄宾虹长期浸淫于书画创作的艺术天地里,这种由丰富实践经验作支撑的书画鉴定,确实有着迷人的“魔力”。 在《故宫审画录》的弁言里,他曾说道:“鉴别之者,因知时代有先后,学派有异同,既严理与法之研求,独复详审于缣楮采色之微,考证其款识图章之显,诸凡伪品,不确立判。”显然,他强调在准确把握中国书画主流风格、渊源流变的基础上,以风格流派断代,进行书画辨伪。虽然他也不忽视作品的纸绢、款识、图章、笔墨等特征,但却更看重书画艺术的本体,即书画本身的体貌精神,尤指传统画论中的气韵。这种鉴定思想对鉴定者的书画修养要求极高,嗣后上海的谢稚柳先生就属于此类鉴定家。他曾这样说道:“个人风格,它的前后期是一种体貌的,其间形式笔墨虽有变,而性格是不变的。”[17]这也完全符合黄宾虹书画家兼鉴定家的治学路径。 书画作品的气韵一向被认为不可捉摸,近乎玄虚。但是黄宾虹的确十分强调“气韵”在书画鉴定中的地位。因为他认为“绘画之事,凡以吐露吾人胸中所学所养之气也。故画之可贵者,恒关于人品。人品之研修,一若于画无异。”[18]他把书画的体貌精神完全与书画的创制主体—人联系起来,正如宋人郭若虚所言:“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19] 从严格意义上说,书画创作与书画鉴定,属于并不同归的殊途。依据《故宫审画录》中的短小弁言,黄宾虹的书画鉴定思想可以概括为以下三个方面:一是较为重视从中国书画渊源流变中的自身演进特点进行断代;二是在鉴定中比较强调观察书画本身的气韵;三是重视笔墨在书画鉴定中的作用。 1949年,蒋介石政府把部分故宫书画精品运抵台湾,今存台北故宫博物院的诸多巨迹,如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蒙的《关山萧寺图》等,都曾经过黄宾虹的鉴定。由于书画鉴定的复杂性,黄宾虹也不可能做到完全准确无误。例如对于宋徽宗的存世作品,他认为只有一幅《御河鸂鶒卷》是真迹,其余均为赝品。赝品中就包括后来被其他专家认定为宋徽宗真迹的《听琴图》,而黄宾虹当时这样鉴定此画:“宋宣和听琴图一轴,绢本,临摹气息甚新,设色亦未入雅,非宋人作。蔡京题字,不类。”[20]过于苛求可能使黄宾虹走到一个极端,但不应该以一眚掩大德。试看1983年全国七人书画鉴定小组的鉴定,六位顶尖级的书画鉴定大家,但面对同一画作时,其结论尚多有龃龉[21],更何况黄宾虹孑孑一人,而且时间极为仓促,又多有条件限定。 历史上的一段冤案,使得黄宾虹与故宫书画结缘。案子的当事者易培基蒙冤逝世,而为案子提供佐证的黄宾虹对故宫书画的鉴定,则成为他书画事业上的一个亮点,更成为后学们的学术探究资源。这些资源不但内涵异常丰富,而且具有巨大的再生力量。 注释: [1] 易培基(1880-1937),中国近代教育家,故宫博物院创始人之一。字寅村,号鹿山,湖南长沙人。早年留日,后加入同盟会,曾参加南昌起义。1924年就任黄郛内阁政府的教育总长。1925年10月,任故宫博物院院长兼古物馆馆长,1929年正式就任故宫博物院院长兼古物馆馆长。1933年,故宫盗宝案发,他被迫辞去院长一职。后移居天津,继而转至上海法租界。1937年去世,终年57岁,晚年极为凄苦。 [2] 转引自王中秀《黄宾虹十事考之十—故宫读画》,《荣宝斋》2002年第9期。 [3] 那志良:《故宫博物院三十年之经过》,台北中华丛书委员会印行,1958年,第124-125页。 [4] 卢辅圣、曹锦炎:《黄宾虹文集·译述篇·鉴藏篇》,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第27-28页。 [5] 同[4],第359页。 [6] 俞和(1307-1382)字子中,号紫芝,浙江人。他早年学书于赵孟頫,行草书逼似赵孟頫。好事者多将其书改为赵款,往往以假乱真。 [8] 同[4],第359页。 [9] 徐邦达:《古书画伪讹考辨·下卷》,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46页。 [10] 同[4],第52页。 [11] 同[9],第181页。 [12] 同[4],第57页。 [13] 同[9],第168页。 [14] 同[4],第68页。 [15] 徐邦达:《宋徽宗赵佶亲笔画与代笔画的考辨》,《文物》1979年第1期。 [16] 薛永年:《20世纪古书画鉴定名家方法论》,《故宫博物院院刊》2002年第4期。 [17] 谢稚柳:《中国古代书画研究十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3页。 [18] 同[4],第18页。 [19] (北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第15页。 [20] 同[4],第516页。 [21] 杨仁恺:《中国书画鉴定学稿》,辽海出版社,第418-426页,2000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