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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思想史之研读历来是政治学研究的基础，由于西方政治思想在当今世界的主导地位，因此，对西方政治思想史的研读和批判理所当然地成为政治学研究的核心基础，其重要性是无论怎么说都不为过的（比如其重要性就远在中国政治思想史之上）。西方比较系统地研究西方政治思想史始于19世纪，讫今已有不少大家闻世，如邓宁（Dunning）、格特尔(Gettell)、萨拜因(Sabine)、施特劳斯(Strauss)、沃格林(Voegelin)、麦克里兰(McClelland)等,他们的书有不少如今也在中国流行。中国人大规模地接触西方政治思想如同大规模地接触西方其它文化一样始于晚清，到民国时期，大学政治系均开设了“西洋政治思想史”的课程，因而不少国产的《西洋政治思想史》也相继问世，其时，中国的西方政治思想研究还颇为繁荣，但好景不长，这种繁荣局面在1949年嘎然而止。 1949年以后，中国的西方政治思想研究不是象许多学者说的那样遭受重创，而是被全面禁止，当时政治学整个被取消，西方政治思想则除了个别人物和思想可以作为批判的靶子而使用以外，余皆无用，于是只留下苏联版的左倾教条主义的《政治学说史》在图书馆睡大觉。 改革开放以后，随着政治学的恢复，西方政治思想史的研究也重新启动，在译介方面，一批西方经典名著被翻译过来，如萨拜因的《政治学说史》、施特劳斯的《政治哲学史》、马斯泰罗内的《欧洲政治思想史》和《当代欧洲政治思想》、麦克里兰的《西方政治思想史》、斯金纳的《现代政治思想的基础》、巴克的《希腊政治理论》、沃特金斯的《西方政治传统》、拉吉罗的《欧洲自由主义史》、莱斯诺夫的《二十世纪的政治哲学家》、伯恩斯的《当代世界政治理论》、古尔德的《现代政治思想》、金里卡的《当代政治哲学》等，在史料方面，西方历史上最重要的政治思想原典几乎都已译成中文（当然这中间包括以前的翻译），而且还引进出版了一套大型的史料——剑桥政治思想史原著系列（Cambridge Texts in the History of Political Thought）的影印本，与此同时，中国学者自己撰写的摆脱了左倾教条主义的、较为客观公正的西方政治思想史著作，如丛日云的《西方政治文化传统》、浦兴祖、洪涛的《西方政治学说史》、唐士其的《西方政治思想史》、徐大同的《西方政治思想史》（2000年以后的版本）、《现代西方政治思想》、《当代西方政治思潮》、李小兵的《当代西方政治哲学主流》、姚大志的《现代之后》等也陆续出版。按照一般的看法，中国目前的西方政治思想史著作无论在史料、深度和原创性上都无法与西方的著作相比，大多仍然是西方著作的通俗版和仿制品，但我认为这种著述仍有重要价值，它所取得的主要成果和意义不在于有多少深度和独创性，而在于它清除了长期笼罩学术界、特别是政治学界的左倾教条主义，还了西方政治思想的本来面目，这些著述表明，在这个曾经被毁严重、中毒甚深、也是高度敏感的西方政治思想研究领域，我们已经基本摆脱了毒害我们几十年的左倾教条主义的毒素，走上了科学的正道，也许是受此鼓舞，以天津师范大学徐大同教授为总主编的编写组在目前中国尚不具备编写大部头西方政治思想史的条件下（我们在资料掌握和专题研究两方面仍非常薄弱），立意前行，穷七年之力，在今年推出了一部五卷本250万字的《西方政治思想史》，这是中国大陆第一部多卷本《西方政治思想史》（台湾早些年已有多卷本《西洋政治思想史》问世），它不只规模宏大，而且质量良好，仅此就值得我们关注和推荐。 这部大著在我看来有这样几个优点，一是清除了在政治学界流毒甚广的左倾教条主义，面对从古到今如此众多的西方思想家，书中没有了原教旨主义的傲慢与偏见，也没有了教条主义的断章取义，而是让思想家自己说话，让读者自己去评判，即使是对马克思主义的介绍也尽量站在理性和学术的立场，持客观公允之论，当然，书中仍有少许当下语境中难以避免（但决不是不可避免）的空洞套话，我称之为“空心语汇”，这也许就是后极权社会大家都难以免俗的标志吧。 这部书的的第二个优点是内容丰富，对各时期西方政治思想的历史背景和大思想家的学说均有详实的介绍和分析，同时对历史上影响较小但又有其独特性的思想家也作了相应的介绍，而且本书的正文和诸多注释都提供了许多国内少见的有关细节和史料，这当然得益于大型著作的篇幅，但篇幅大小并不就直接决定一本书有丰富的内容，这年头中国人见多了空无一物的鸿篇巨制，况且人们还有“一本大书就是一个大灾难”之说，但本书的巨大篇幅是与其丰富的内容相称的。 这部书的第三个优点是对西方政治思想在各个历史时期的主题、主题转换及其内在规律有着较为准确的描述，展现了西方政治思想从自然政治观到伦理政治观、再到神学政治观和权利政治观的思想历程，虽然就这一点而言，本书只是转述了西方的观点，并不具有原创性，但却转述得较为清楚，这对于后学，特别是大学生和研究生了解和研习西方政治思想有很大的帮助。 这部书的不足之处在于由于是多人合著，因此在体例、文风和观点上不完全一致，例如在体例上，一、三卷以人物为主干，第四卷以人物和思潮互为主干，第五卷则以思潮为主干（第二卷中世纪卷由于其特殊性当然只能以主题或思潮为主干）。另一方面，在如何处理政治思想的时间关系和逻辑关系上，本书亦存在一些不足，本书（主要是一至四卷）主要按照政治思想家在历史上出场的先后顺序来述说政治思想的发展和演变，因而这是一种重时间关系的描述，然而，政治思想（包括任何思想文化）在历史上都有其特定的逻辑序列，因而完全按照人物出场的顺序来叙述容易割裂思想本身的内在联系，比如第一卷对斯多葛学派的叙述就分列在三个章节中，而斯多葛学派虽然绵延数百年，其思想也有一些变化，但作为一个统一的思想流派，其基本思想是非常一致的，因而宜于集中叙述。再比如在近现代政治思想中，自由主义、保守主义和社会主义无疑是最重要的几个思潮，这几大思潮的时间跨度和思想演变也不小，当可分章分卷加以叙述，但本书完全按照时间序列，将这几大思潮分列在众多的卷章中来讲述，使读者对这几大思潮的了解稍有断裂之感。此外，本书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缺点，就是三、四、五卷的卷首导言都写得平庸乏味，而且包含不少过时的“空心语汇”，这与理性客观的正文相比多少显得有些不大协调。 最后我想谈谈书中的学术观点，本书主要是一部介绍性的著作，观点并不多，但其中的一些观点却大可商榷，本文仅举两例：第一、关于自由主义，徐大同教授在该书的总序中说：“自由主义政治观在西方是贯彻几千年的核心思想，也是一种政治文化传统。……作为一种完整的政治思想体系，自由主义产生于17—18世纪，但是如果我们宽泛地来理解它，那么我们可以认为自由主义政治观是西方政治文化从古及今的一个传统，甚至可以把自由主义看着是贯穿于西方政治思想的一条主线。整个西方政治思想史就是自由主义政治观滥觞、孕育、形成和发展的过程。”②自由主义确是现代西方政治思想之主流，其重要性自不待言，但它是否就是西方从古至今贯彻几千年的主导思想，则不宜轻断，对此，我们可以先征引一些权威的看法，《中国大百科全书·政治学卷》的“自由主义” 条目是这样写的：“近现代西方政治思想之一。形成于17、8世纪，19世纪开始成为主要政治思潮。……自由主义政治思潮的发展经历了传统自由主义和现代自由主义两个历史时期。传统自由主义时期从17世纪起延续到19世纪末，现代自由主义时期则从19世纪末一直到当代。”③ 英国著名的《布莱克维尔政治学百科全书》对自由主义的解释是：“最近四个世纪在欧洲和一些受欧洲文化影响的国家中多次激发起政治运动的思维方式。由于自由主义在西方政治中长期处于显赫地位，因此，如果不从远溯至前苏格拉底式的哲学家们的整个西方文明来认识它，就几乎不可能给它下定义。”④ 英国学者阿巴拉斯特说：“现代自由主义的发展可以追溯到文艺复兴。直到那时，我们才发现作为现代自由主义不可或缺之哲学内核的人性观与世界观发生了意义重大的深刻变革。这种内核即为个人主义，将人视为个体的存在，这是一种史无前例的洞见，”⑤ 英国著名的自由主义评论家约翰·格雷在《自由主义》这本名著中说：“虽然历史学家们已经在古代世界，尤其是古典时代的希腊与罗马——发现了自由主义观念中的若干元素，但是，与其说它们是现代自由主义运动的组成部分，不如说它们是自由主义前史的一部分。作为一种政治思潮与智识传统，作为一个在理论上和实践上与众不同的思想流派，自由主义的出现不早于17世纪。”⑥ 意大利著名学者拉吉罗的名著《欧洲自由主义史》从18世纪讲起，法国学者莫内的《自由主义思想文化史》则从马基雅维利开始。 从以上论说我们可以看出，学术界的主流观点是——自由主义是一种现代思想，当然，任何一种思想都不是无源之水，都可以在历史上、甚至在遥远的古代找到某种根源，自由主义也不例外，但是，一种成熟的思想流派与其古代的渊源之间仍有实质区别，古代和中世纪确实存在不少自由主义的元素，如自由、民主、法治、分权和宪政思想等，但决没有作为一种政治思潮与智识传统的自由主义，也没有自由主义者，正象今天也有人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寻找自由主义传统一样，他们认定道家是中国的自由主义，认为其道法自然，无为而为的思想契合自由主义之自由放任精神，这实际上都是混同了思想的某些元素和思想本身，自由主义在现代的诞生固然有着传统的渊源，但它是西方政治理念的一次根本转换，作为其核心价值的个人权利论在古代是罕有的，更没有成为古代任何一种思想体系的核心，因而自由主义是一种典型的现代思想，而不是一种贯彻几千年的政治文化传统。或许人们会争辩说，你这是一种对自由主义的严格理解，如果我们对自由主义作一种宽泛的理解，将其视为绵延千年的政治文化也未尝不可，确实，理解有宽严之分，但不论宽严都必得有其尺度，过于宽泛的理解，将一切包揽其中，其结果必是丰富的虚无，如同我们不能因为古代和中世纪存在许多资本主义的萌芽和元素，就说从古至今的西方历史就是一部资本主义的发展史一样，我们也不能因为古代和中世纪存在许多自由主义的元素，就说“整个西方政治思想史就是自由主义政治观滥觞、孕育、形成和发展的过程。”所以，自由的思想自古就有，但只有现代才有自由主义。 本书第二个值得商榷的观点是古希腊的奴隶制问题，该书第一卷专辟一节——第一章第二节“奴隶制与闲暇的公民生活”——来谈古希腊的奴隶制问题，作者认为：“古希腊城邦政治制度的产生、存在和发展，是以当时社会普遍采用的奴隶制为基础的，古希腊之所以能够创造出雅典伯里克利时代的城邦成员享有的广泛民主制度，也是与当时雅典盛行的奴隶制度不可分离的。如果没有奴隶劳动提供足够的社会产品，供作为奴隶主阶级的全体雅典公民享用，那么雅典城邦的民主制一天也不能存在，而且是根本不可想象的。”⑦这种观点并不新鲜，恕我直言，它是一种左翼原教旨主义的说教，它隐含着两个结论，一、奴隶劳动是希腊城邦及其文化繁荣发达的基础和功臣，具有极端的重要性；二、奴隶制是一种极不合理、极不人道的制度，希腊文化的高度发达和精美绝伦就是建立在这种极不合理、极不人道的制度之上的。 实言之，这种说教是根本经不起推敲的，首先，希腊的奴隶制是与东方的国家奴隶制大不一样的一种奴隶制（斯巴达除外），公民与奴隶的主要区别不在于是否从事体力劳动和是否富裕，而在于是否有自由和政治权利，以希腊世界最著名的城邦——雅典为例，当时大多数公民都是商人、工匠或农民，并不是我们所想象的双手白净不事劳动的有闲阶级，而且，当时相当多的奴隶在财产的数量上超过许多公民。文明的创造需要一定的闲暇，但希腊公民的闲暇来源于他们对自由的热爱，而不是因为他们完全不事体力劳动和在物质上非常丰富，也即不完全是来源于奴隶的劳动，这种闲暇是靠异常简朴的生活换来的，那种认为希腊公民是一个完全依赖奴隶劳动而不劳而获的有闲阶级，从而在此基础上创造了光辉灿烂的希腊文明的观点是不合事实的。 其次，文化的创造需要一定的物质基础和闲暇，但不能由此得出这样的结论，包括政治哲学在内的一切文化创造都是纯粹从事物质生产的劳动阶级所创造的，文化和一切精神财富的创造者只能是文化人和知识分子，正好象爱因斯坦每天要吃饭，你不能说，米饭创造了相对论，如果因为吃饭和生活是人类活动的基础，就说人类一切活动都离不开它，这只是一句什么也没有说明的毫无意义的废话，因此，说希腊政治哲学建基于一定的物质基础和闲暇之上，这同样是一句废话。 第三，奴隶制是古代普遍实行的一种社会制度，它如同中世纪的封建等级制和现代的雇佣劳动制一样，被当时的人们视为理所当然，以今日之伦理批评希腊奴隶制之不合理和不人道是容易的，但却是非历史的，当年成吉思汗为了建立他的庞大帝国，对人类的屠杀和毁灭绝不亚于二战中的希特勒，但在今天人们的心目中，希特勒是恶魔，而成吉思汗则不是，这是历史情境和文明进程之不同使然，同样的行为在不同的历史境况中，人们的评判会截然不同，因此，如果要客观公正和完整地评论历史，必得同时运用两种标准——历史的标准和普适的标准，按历史标准，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按普适标准，只有合理的才是可以接受的、值得肯定的，由于这两种标准存在着重大的差异和悖反，即所谓“历史与道德的二律背反”，因此，我们在评论历史事件和人物时，不能混淆这两种标准，更不能用一种标准代替另一种标准。对于希腊的奴隶制问题，我们不能仅仅停留在现代的道德批评上，也应该有一种历史的理解，它是当时人们视为理所当然的、普遍实行的一种社会制度，更何况希腊文明并非完全就是建立在希腊奴隶制的基础之上的，给予希腊奴隶制以历史的理解绝非为奴隶制辩护，而只是想声言，我们在评论历史时应该有两种尺度——历史的和普适的，而不是只有一种尺度，尤其要反对左翼原教旨主义在历史问题上混淆视听，贬低希腊公民和知识分子（不是希腊奴隶）对人类文明的伟大创造。 当然，书，总难免不足，何况一个大部头，本书亦确有一些不足，且有少量左翼原教旨主义的夹带（它之存在也许并非作者本愿，而只是当下语境的一种残留物），但本书之整体当不失内涵丰富和客观平实，值得我们称道和推茬。 注释 ①本文仅涉及西方政治思想史的通史类研究，未及相关的专题研究。这部多卷本《西方政治思想史》的具体情况如下：总主编徐大同，第一卷古希腊罗马，主编王乐理；第二卷中世纪，主编丛日云；第三卷16—18世纪，主编高建；第四卷19世纪，主编吴春华；第五卷二战以来，主编马德普；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3月出版。 ②徐大同总主编《西方政治思想史》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5年 第一卷第8—9页 ③《中国大百科全书·政治学卷》 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 1995年 第618页 ④《布莱克维尔政治学百科全书》 邓正来主译 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 2002年 第446页 ⑤阿巴拉斯特《西方自由主义的兴衰》 曹海军等译 吉林人民出版社 2004年 第121页 ⑥格雷《自由主义》 曹海军等译 吉林人民出版社 2005年 第1页 ⑦徐大同总主编《西方政治思想史》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5年 第一卷第38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