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桐龄(1878-1953),号峄山,河北人,历史学家,清末曾考取秀才。1902年他进入京师大学堂师范馆(北京师范大学的前身)学习,因成绩优秀,1904年被派往日本留学,先后就读于日本第一高等学校第一部、东京帝国大学。1912年回国后,时任北京政府教育部参事,后应聘为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北京师范大学的前身)教务主任。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改为师范大学后,他任教授,直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并先后在清华大学、燕京大学、北京大学等校任教。著有《东洋史》《中国历史党争史》等。 梁启超说,中国人写史有几大毛病,知有朝廷不知有国家,知有个人而不知有群体,皇家门儿里死条狗都要写下来,就知道傻乎乎地做记录,对事件的前因后果、往来联系,很少加以注意。司马迁写了本《史记》,二十四史就全都照抄这体例,司马光搞了本《资治通鉴》,通鉴类史书也跳不出他的框框,长此以往,形成“能因袭而不能创作”的局面。在他看来,自古至今,史家里难得出现几个有观点的人。 以梁先生对史家抨击如是,却对民国人王桐龄的《中国史》青眼有加,称之“成一家之言”,可见此书的特别。此语也非全属褒奖,一家之言,有独立于世之处,也有值得商榷处,甚至偶有惊世骇俗引起物议之处。带着“莫名惊诧”的态度读这本书,是件很有趣的事儿。 有二十四史在那摆着,人们回顾历史,历来是按照朝代区分。但王桐龄认为,历史应“观一时之趋向”,只因“中古之事迹,往往胚胎于上古,而影响于近世,有抽刀断水水复流之概”。因此,他将中国史分为四个阶段:上古史——从神话年代至战国末年;中古史——从秦灭六国至唐末;近古史——从五代至明末;近世史——从清初至清末。他认为,中国文明的进程,由上古时期的萌芽阶段,发展到中古时期的鼎盛阶段,至近古时期渐趋衰微,最终发展到近世的力不从心,出现西学东渐的局面。 这套区分法明显借鉴了西方学术观点。而“观一时之趋向”,正是大历史观的核心。黄仁宇的类似观点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被广泛提及时,曾令国内读史者眼前一亮。殊不知,早在上世纪初,王桐龄的这部专著里就已将之明确了。 《中国史》的解读,即以这一观念为基础。就拿秦始皇的内部治理来说,王桐龄称:“(秦始皇)政治上压制太甚,思想界之自由全失。故自秦以后迄于近代,我国思想界忽然停滞。汉以后之文化,皆胚胎于先秦,间以外来之文化润色之,新发生之文化绝无,不得不归咎于始皇也。”人们论及清末的狼狈时,向来对明清两代闭关锁国大加抨击,殊不知正如王桐龄所言,六国归于尘埃之时,祸根就已埋下。 又如汉初大肆剪除异姓诸侯,分封刘氏,“内以防贵戚重臣之跋扈,外以防草泽英雄之横行”,用心良苦。但王桐龄称:“然而异日祸机伏于是矣。”此后淮南王刘长骄横跋扈、七国之乱、外戚专权等等事端,多因此而起,使得西汉在内耗中国力日衰,最终导致王莽篡位。魏蜀吴三分天下,曹操一代孤雄,用人唯才,致使后世臣子成尾大不掉之势,由司马氏取而代之;刘备与臣下“多以道义相交”,所以刘禅虽昏,西蜀也只有随着他一起投降的份儿。至于孙权“界乎二者之间”,东吴命运自也有其不同处。王桐龄说:“盖创业时代所种之因,即后世所收之果也。”真可谓一语中的。且看今日流行的史书,从早先的《万历十五年》,到近来的《明朝那些事儿》《帝国政界往事》等等,无一不以此理探询历史,无形中与王氏观点遥相呼应。 《 中国史》分上下厚厚两册,文字多达百万。以王桐龄一人力量治史,所下的工夫令人感叹。对于历史上的诸多枝蔓,他全部删去,只将关系朝代盛衰的大事加以描述,行文简短,有如快鞭一击,脉络非常清楚。他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对兴亡更替的分析之中,使得这部史书同时带有读史笔记的感觉,个人化色彩非常明显,许多独特的观点也由此产生。 如分析儒家思想在春秋时期的不得意,王桐龄认为有两大原因:其一,“凡政治家欲有所作为,必准现今社会之时势以定标准”,而春秋之际,社会“尚功利”,孔孟则“谈道德”,君王“重富强”,而孔孟“谈仁义”。这一点即导致了其先天环境的不足;其二,孔孟“复古之念太重,与世界进化之公例微觉抵触”,触及社会规律问题,为孔孟一时的低迷找到了客观因素。在他看来,唯有社会整体崇尚气节、政治家有赖以制订统治标准的社会认知之时,儒家思想才有发展的可能。对比梁启超的《中国历代民德升降表》可发现,在东汉、宋、明三代,儒学得到极大发展的同时,也是所谓“民德”处于高位时期,足证王氏的观点。 王桐龄观点的特别,还体现在对事件、人物的重新解读中。如对秦始皇的内政外交政策,他评价为“颇流于残忍刻薄,诚为君子所不取”。然而在另一个角度,他又提出:“顾以一国之大政治家,欲统一历来积久涣散之社会人心,使之归于一致时,实亦出于不得已。”谈及王莽篡位,他称之“不得不篡立”。原因有二,一是当时诸侯势力微弱,无法监督政府,让王莽钻了空子,二是外戚权重,如果王莽不篡权,恐怕有被灭门之虞。王桐龄读史,历来采用“二分法”,如对秦皇、王莽,贬其作为,源于事理,叹其无奈,源于人情。 对于这等解读,中肯与否且不论,如此评价,是否为写史所应有的态度与笔法,还有待讨论。此外书中另有大量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等种种理论,并非全然令人信服。梁启超所谓“一家之言”,褒贬皆含,恐怕就是针对于此。 王桐龄深为认同梁启超对传统史学的批评,将之观点节录到自己的书中。但窃以为王桐龄自身也无法摆脱“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这一桎梏。他简述史实、分析历代官制、礼制等等,也不脱传统史学的形迹。大概因为他所依赖的资料,本就是“二十四姓之家谱”,除去在史观上秉承独特之外,形式与内容上难以有所突破。如若使之撰述他所生活的时代史,依赖亲身体验及更为丰富的史料,或者能别出心裁也未可知。 另说一点题外话。王氏喜欢节录他人历史观点,因而将诸多史学文章附在著作中。照常理,这些文字应以别样字体标明为好。但本书编者未加处理,屡屡让人与王氏原文相串而读,造成误解。以非严谨的态度编辑学术图书,这点实不可取。当下出版界之浮躁,如今又添一例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