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波斯兴起之前的西亚国际政治 稍微回顾一下波斯兴起之前的西亚国际政治关系,也许可以让我们对古人的了解有所加深。上面讲到一73中,吕底亚王阿利亚特和美地亚王克亚克萨里,为了一些逃亡的斯基泰人大打了一仗。这一仗其实和斯基泰人没有什么关系。一16告诉我们阿利亚特赶走了辛美利亚人,一106告诉我们克亚克萨里赶走了斯基泰人。在各自消除了游牧民族的威胁之后,两个王国就把彼此作为了新的征服目标。不过这一仗打了5年也没有结果,再加上一个“神迹”的出现,双方这才明白这种劳而无功的战争实在没有必要,不如做好邻居。于是两国结盟,阿利亚特还把自己的一个女儿嫁给了克亚克萨里的儿子,这样阿斯提亚吉就成了克洛索斯的姐夫(也许是妹夫)。 这种结盟其实不是权宜之计。当时地中海东部的四个最强的王国――吕底亚、美地亚、新巴比伦、埃及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即四国之间保持一种均势,互不侵犯。进一步讲,这四国其实结成了一个大的同盟。《历史》一77告诉我们,克洛索斯不光有阿斯提亚吉一个盟友,还有巴比伦的拉比奈托(即前面第七项札记中的纳波尼都)王,埃及法老阿玛西斯。这就明白告诉我们确实有一个四大国同盟的存在。再加上克洛索斯和斯巴达人的结盟(见一69及第一项札记),希腊也包含进来了。那么东地中海这五个最有实力的国家结盟到底为了什么呢?当然是为了对付日益强大起来的波斯。波斯人也明白这个。居鲁士就亲自解决了五国之中的三个――吕底亚、美地亚、新巴比伦,他的儿子刚比西斯解决了埃及。至于希腊人,波斯人将在他们身上吃一个大苦头。 十七.一次日食 吕底亚王阿利亚特和美地亚王克亚克萨里,打了一场5年的仗,因为一个“神迹”的出现而结束。这个“神迹”就是在战争第6年的某一天,双方正要交锋时,太阳忽然不见了。 这是一次日全食。这也是《历史》中第一个可以准确推算出时间的事件。根据天文学家的计算,这次出现在两国交界处的日全食,发生在公元前585年5月28日。 于是两国休战了。不用嘲笑他们的迷信,因为古代中国人对日食的态度也好不到哪里去。 十八.“七贤”? 有一位学者曾经预言了585 BC的这次日食,或者说他推算出了日食的时间。这个人就是米利都人泰勒斯。他是哲学的创始人,历史上第一位哲学家,也是著名的“七贤”之一。 “七贤”是由七位公元前6、7世纪希腊著名政治家、学者分享一个称号。具体是哪七位,则从古代起就有争论。照古代最流行的说法,这七位是:米利都人泰勒斯、雅典人梭伦、普林尼人比亚斯、米提林人皮塔库斯、斯巴达人基隆、林都斯人克里奥布卢斯、科林斯人佩里安德。这个名单见于公元2世纪人鲍桑尼阿斯的《希腊游记》十卷24节。还可以参见普鲁塔克的《平行列传·梭伦传》第4节以下(此书有商务印书馆的中译本)、第奥根尼·拉尔修的《名哲言行录》卷一(此书有吉林人民出版社的中译本,但译得不好)。这些“贤者”的籍贯可以参考左边的地图。 这个名单中前四位是古代所有名单都包括的,也就是说他们是最没有争议的“贤者”。 在希罗多德的时代,“七贤”的说法肯定有了,但他的书里一次也没有提到。不过很有趣地,他的《历史》第一卷中,却出现了上述七位中的六位,这恐怕不是偶然的。 第一卷中提到的六位是:泰勒斯(一74、一75、一170)、梭伦(一29至一32、一86)、比亚斯(一27、一170)、皮塔库斯(一27)、基隆(一59)、佩里安德(一20至一24)。 除了梭伦和佩里安德之外,其它四位在《历史》其它各卷中再也没有出现过。 希罗多德对这些“贤者”的态度也不一样。对于其他人,特别是梭伦,他还是很尊敬的,但是对于佩里安德他就很不客气了。他记录了不少讲他残暴的传说。不过据我的研究,历史上的佩里安德可能没有那么坏,甚至可能还是一位不错的政治家。只是因为他是一位僭主(关于僭主的讨论见对第三卷的评论),生活在民主制度下的雅典人自然要将他和后来的暴君等同起来。而希罗多德在政治态度上是倾向民主制的,而且他在雅典待的时间肯定不短,于是受此影响,他笔下的佩里安德就很不像一位“贤者”了。 十九.祆教 希罗多德有一个习惯,或者说古希腊人普遍都有一个习惯,就是把其它民族的宗教信仰和希腊人自己的宗教作对比,用希腊神话中神的名字去称呼其它民族的神。《历史》中这种盲目附会的例子俯仰皆是。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如果其它民族的宗教失传了的话,后来的学者很难去还原它们,更难进一步去研究它们。而一些现在还存在的古老宗教,当学者们去研究它们时,又会发现希罗多德虽然了解它们,但是也误解了很多东西。 眼前的一个例子就是祆教。祆教是波斯的国教,从希罗多德的叙述中(一131以下),我们简直认不出这是祆教了。以下是我写的一个关于祆教的简介。 祆教(Zoroastrianism)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宗教之一,由查拉图斯特拉(Zarathustra,或作Zoroaster)在原始的伊朗-雅利安人信仰上改革、发展而成。原始雅利安人是一个印欧部落(对印欧人的讨论见对第四卷的评论),他们原来生活在南俄罗斯草原上,大约在2000 BC分裂为印度-雅利安人和伊朗-雅利安人两个族群,并先后南侵。前者进入印度河流域,后来对于佛教的传播有重要影响的摩揭陀王国和孔雀王朝都是他们建立的。后者进入今天的伊朗高原,并分裂为东西两支。西支即美地亚人和波斯人。后来的美地亚王国、波斯帝国和萨珊帝国就是他们建立的。东支为花拉子模人、索格底安那人、巴克妥利亚人。两支在语言、风俗上虽有差别,但也有很多共同之处。原始的伊朗-雅利安人信仰是一种多神教,本质上和以《吠陀》为代表的古印度-雅利安人宗教没有什么区别,其内容主要是崇拜各种以神为代表的人格化的自然力,还包括各种精灵、恶魔的神话。 如同佛陀对原有的印度-雅利安人宗教进行改革,建立了佛教一样,查拉图斯特拉对原有的伊朗-雅利安人信仰进行改革,建立了祆教。其主要教义是善恶二元论,即认为这世界上同时存在着善神(Ahura Mazda-阿胡拉·马兹达)、恶神(Angra Mainyu-安格拉·曼纽),而且他们是孪生兄弟。世界的历史被分为三个阶段:“初创”(善、恶神皆已被创造存在)、“混合”(善、恶神交战)、“分离/永存”(善神最终战胜恶神,善与恶分离,光明世界得到永存,所有生前行善的祆教徒将复活)。人现在生活在第二世,即“混合”之世中。人要追求善、尊崇善神,摈弃恶、拒绝恶神的诱惑。作为世界上所有宗教里最早也是最明确地提出善恶二元论的祆教,其思维成果对后世影响很大,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摩尼教等等都直接或间接受益于它。佛经中就出现过查拉图斯特拉的名字(尼采所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在被鲁迅首次译成中文时书名取为《苏鲁支语录》,“苏鲁支”正是查拉图斯特拉在汉文佛教经典中的译名)。最明显的例子是由巴比伦人摩尼(216-277 AD)创建的摩尼教,其教义基础“二宗三际论”几乎就是祆教教义的直接翻版。而对后世影响最深远的例子是被称为“教父哲学之父”的圣奥古斯丁(354-430 AD)。他在皈依基督教之前就是一个祆教徒,而他的哲学中就有不少善恶二元论的影子。这对后世基督教哲学的发展是起了方向性的决定作用的。 作为祆教创始人的查拉图斯特拉(或译为苏鲁支、琐罗亚斯德),其生平几乎全部笼罩在神话之中,这和佛陀的情况也很相似。他出生的年代据古希腊人说是570 BC,但是据现代学者的考证,如果历史上真地存在过这个人的话,其生活的年代恐怕要在1000 BC或者更早。他的出生地现在已经确定是在今伊朗高原的东北部。据祆教经典《阿维斯陀》的记载,他在30岁时受阿胡拉·马兹达的启示得道。其后终生都致力于传播所创立的新宗教,在42岁时他的努力首次取得了重大成果,即他说服了一位今天伊朗东北部的国王皈依祆教,并以此为根据地更大规模地传教。他在77岁时,在一次坚持旧信仰的保守派发动的袭击中被杀。但祆教并未被扼杀,而是进一步地传播开了。 祆教的发展是和波斯帝国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自波斯帝国的创立者居鲁士大帝以来,历代波斯国王都是祆教徒。历代波斯王的训令的开头都是“以阿胡拉·马兹达的名义,……”。祆教在当时的小亚、中亚是占统治地位的宗教,其鼎盛期是公元前6世纪末大流士王统治时期。331 BC,波斯国王大流士三世在亚历山大东征中被杀,波斯帝国解体,希腊文化的因素大规模进入中亚,祆教陷入低潮。继亚历山大统治中亚的塞琉古王朝依旧以希腊文化为主导,祆教依旧处于地下。祆教徒当时主要聚居在今天的巴基斯坦北部(古称犍陀罗,佛教艺术的发源地)和阿塞拜疆两地。其中前者可能对佛教大乘派的发展有过影响。直到继起的安息王朝、贵霜王朝时祆教的情况才有所缓解。这一时期祆教还进入了索格底安那地区。甚至远在希腊、罗马,也出现了变形了的祆教信仰。在某种程度上,正是这些进入西方古典文化的变了形的祆教信仰,注定了查拉图斯特拉在后世西方人眼中,是个神秘主义者+炼金术士的形象。当取代安息、贵霜王朝的萨珊帝国建立之后,祆教得到振兴。祆教经典《阿维斯陀》在7世纪时得到编纂,从口头传播变为文字记载。现代研究者认为《阿维斯陀》中的《伽泰》(Gatha,即佛教经典中的“颂”)部分的内容最为古老,可能最接近查拉图斯特拉本人的思想。《阿维斯陀》的其它部分还包括后来祆教徒的创作,以及原始伊朗-雅利安人信仰的某些部分。7世纪中叶兴起的阿拉伯帝国灭亡了萨珊帝国,而他们信仰的是新兴的伊斯兰教,祆教再次遭到致命打击。阿拉伯帝国之后的历代中亚统治者基本上都对祆教采取了遏制态度。一直到近代,祆教徒的人数始终都很少。现代的祆教徒主要聚居在印度、伊朗的个别地区,总人数约15万人(1994年统计)。 祆教在中国的传播开始于魏晋南北朝时代。到了唐朝时,由于唐王朝的开放态度,祆教在中国达到鼎盛。由于中国人对祆教的最初记载中有“事天神”之说(因祆教徒的祭天仪式而来),唐人便用“礼”字旁和“天”字造出一个“祆”字(读作“xiān")特指之。北宋以后,祆教在中国逐渐消失。这方面的具体研究可参考陈垣著《火祆教入中国考》一文。至于祆教的另一俗称“拜火教”(因祆教徒祈祷时对火的崇拜而来)其实是不准确的,因为祆教不只崇拜火,对于洁净的水也是崇拜的。 祆教的主要仪式包括每天5次祈祷、崇拜圣火、清洁身体(包括灵魂)、庆祝节日等。其道德规范极其严格,甚至超过了耶稣改革之前的犹太教。和其他宗教最显著的不同的是:祆教认为人本身就是善、恶神交战的场所,而人的灵魂是善的,身体是恶的,他们甚至认为最善的人死后,其尸体是最污秽的,因为他身上善、恶之战最为激烈。所以他们不重视埋葬死者,尸体总是被尽快抬到一块荒地上,任凭飞禽走兽将之吃光,等到只剩骨殖时再收集起来另行埋葬。而且除了专门负责清理尸体的人之外,其他人绝对不能碰死者。这和印度教传统中负责处理尸体的特殊种姓其身份最为低贱颇有相似之处。实际上,由于印度-雅利安人和伊朗-雅利安人本来就源自同一个种族,他们的习惯有相似之处是很自然的。现代学者也大多是对印度-雅利安人最古的经典《吠陀》(特别是其中成书最早的《梨俱吠陀》,大约成书于1500 BC)、《摩奴法典》和《阿维斯陀》进行比较研究,来考察原始雅利安人的生活状态和社会结构的。 有关祆教的具体研究可参考龚方震、晏可佳著《祆教史》一书。 希罗多德对于波斯的风俗是很熟悉的,他记录的一些细节可以和祆教教义对上号。比如他说波斯人痛恨说谎、波斯人很崇拜河水(均见一138)、波斯人等尸体被野兽吃了才埋葬(一140)等等,这些其实都是祆教教义的要求。不过他的介绍总体上看仍然很像希腊的宗教。 受本民族的习惯,对其它民族的风俗无法作出准确描述的不光是希罗多德和希腊人,其它古代民族也是,比如犹太人。因为波斯人的宗教仪式中只出现阿胡拉·马兹达,他们便以为波斯人的宗教和自己的一样,也是一种一神教,所以他们才以为居鲁士也是信耶和华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