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欢方老师斑白的两撇佛眉,颇有古拙之气。还有他说话的神韵。方老师语速很慢,身体不适时更是声若游丝。慢却稳妥,说话办事,一二三四,有条不紊。常常有这样的事情:别人跟方先生说话,颠三倒四说了一大通,搅得人发晕。方先生一直垂睑静听,面无表情,简直像走了神。可等别人一说完,方先生马上应道,你刚才说的是三件事,第一件……再乱的一团语言麻绳,也被他轻描淡写理清了,桩桩件件、分门别类给答复。我在旁边见了,折服不已。 方先生荣衔颇多,参加的社会活动也很多,备受各方尊重,可你平时与他交接,从没见到他多么高调和张扬。听头衔明明炙手可热,观其人,却到底只是冷清角落里一介学人,不温不火,遗世而独立。这个人,一点儿没有“气焰”,却热度逼人。你禁不住要惊叹:他是怎么做到的? 生平简介:方立天,1933年生,浙江人。1956年考入了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后分配到中国人民大学哲学教研室工作,任哲学系、宗教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任人大佛学与宗教学理论研究所所长,中央文史馆馆员,兼任中国哲学史学会副会长,《中国哲学史》杂志主编,是国内首屈一指的佛教学者。 主要著作:《佛教哲学》、《中国佛教与传统文化》、《法藏》、《中国佛教哲学要义》(上、下卷)等。出版有《方立天文集》(六卷本)。 未曾生我谁是我 生我之时我是谁 1933年3月,方先生出生在浙东的农村。方立天一直记得他小时候摸鱼的那条小溪,还有学校后面的那座小小庙宇,观音和关公共处一室。记得母亲每日里的烧香拜佛,半夜里叫他起床,走四十多里山路去拜神,吃斋饭。佛像后面那个神秘的世界,如一颗种子,就此埋入了方立天幼小的心灵。 这个乡下孩子没受过像样的基础教育,读小学的时候正在抗战期间,烽火连天,兵荒马乱,书读得断断续续。1949年,他刚刚从永康县初级中学毕业,常规的求学历程被打断了。1950年春,方立天来到上海,进入华东财政系统的干部学校短期学习,然后留校工作。 整整六年的时间,他在教务科打杂,当过校长文书,给领导写材料,也在马列主义教研室当过助教,上过中共党史等课,辅导过政治经济学等政治课程。那些杂事,方立天一言以蔽之,曰“浪费时间”。他风华正茂,开始考虑自己的前途,并为此担忧了。 期间,因为干部学校校长和复旦大学校长是老战友,方立天被派去复旦大学听课。他生性沉静寡言,独好读书。去复旦旁听,是他在干部学校工作期间,难得的一个美好记忆。 方立天至今还记得1956年某一天的《人民日报》,头版有条半个巴掌大的通知,是当时行政院的通知,欢迎大家报考高等院校,其中在职青年参加高考的,任何单位不得阻止。当时方立天还不清楚党中央“向科学进军”的号召,但对好学的他来说,这就是政务院专门发给他的通知。 方立天的目标是北大哲学系。他沉静好思,自然地倾心于理性思辨的哲学专业,至于学校,他要报考最好的。 只有两个月时间准备了,他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方立天分析了一下形势:政治、语文,没问题;历史地理,加紧学习也能过关;最怵的是作为参考的数学。他想,既然只是参考分,大概只要不考零蛋就行了,他因此决定放弃自学高中数学,只把初中学过的数学复习一遍。他还准备了一篇作文范文,居然押对了题。 那一天,方立天一进宿舍,看到桌上摆着自己的一封信,来自北大招生办,他双手一拍,好,中了。果然如愿以偿。他当即出门买了套新衣服,请假回了趟家,就意气风发地北上了。这是他人生的第一大转折点。 当时的北大,从“旧社会”过来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们都还在,哲学系里的冯友兰、汤用彤、洪谦、郑昕、张岱年、任继愈、任华等人都还在站讲台,图书馆藏书国内第一,方立天求知若渴,如鱼得水。即使在冯友兰靠边站之后,作为中国哲学史课代表,方立天还是有机会与冯先生有较多的交往。在踏入学术殿堂之初,就有机会亲近先哲,感悟学术,并受到纯正学术路数的熏陶和浸染,这为方立天以后的学术生涯奠定了基石。 在北大5年,其实正经上课的时间不到两年半,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方立天不是风流人物。一来他出身地主,二来还有“污点”。1959年,他参加北大和人大联合组成的调查组,去考察河南、河北等地的人民公社、三面红旗。较真的方立天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把四亩地的水稻移植到一亩地里,这样“放卫星”,不是弄虚作假吗?方立天提出质疑,结果是北大因此开了他的批判会,方立天淡淡说:“开批判会的时候要求我做笔记,我很硬的,我不服。本子有多大,我在上面打的问号就有多大。”好在他没有反党言论,当时定性属于粉红色道路,还不算白专。但批判的人也说了,粉红色更坏,更有欺骗性。 政治“落后”,是没办法的事了。但方立天从不放弃学习。只要一有机会,就泡在图书馆人文阅览室。不管遇到什么挫折,方立天就坚持两点:第一,做人不能坏,把握住这个度,不留下人生污点;第二就是要学习,他坚信,现在这样的形势是不正常的,以后总会变化的,现在好好学,以后总有一天能用得上。这道理,他不敢跟任何人说,但心里的主意却是坚定明确的。无论是大学求学阶段,还是后来工作期间,方立天都严守这两条原则。 毕业是在1961年,国内的政治气氛有所缓和,即使这样,方立天也不乐观,出身不好,政治上又不是“进步人士”,他很苦闷也很消沉。毕业生可以填四个分配志愿,方立天填的一水儿青海。 谁也没想到的是,中国人民大学到北大来要毕业生,挑了中哲、西哲各一人,其中中哲的人,就是方立天。 方立天总结自己的人生,最重要的两个转折点,一是考上北大,二是分配到人大。这样专业对口,以后没浪费时间。方立天的另一个总结是:人生浪费的两段生命,一是1950到1956年,二是文革十年。 人从巧计夸伶俐 天自从容定主张 到了人大工作,除了教学以外,还要搞科研。中国哲学史时间跨度那么大,得有分工,中国哲学教研室便开会,要大家各自敲定研究领域。先秦、宋明都有人认领,唯独魏晋南北朝没人要,皆因那一时期思想太乱,研究难度大。方立天一权衡,没人做的更好,我做,就是要做难的,别人做不了的,这样做好了,无人能比。而且自己在北大学过,有基础,应该能拿下。于是就把自己的大好年华,交代给了那段天下纷争、文人风流、佛教大兴的岁月。 魏晋时期的思想,基本上由道教和佛教两分。或许是因为童年的浸染,研究过程中,方立天对佛教更有感觉。他真真是有心人,当时就想到了一个问题:以后做中哲的人肯定越来越多,竞争也必然越来越激烈,自己如何能够突出呢?不行,除了中哲,自己还要有另外一手。一手中哲,一手佛教,学术的饭碗就端稳了。 可是,研究佛教,谈何容易?马克思已有定论,宗教是鸦片。不管是否是误译误读,在当时,鸦片就是宗教的定性。方立天找遍了北京高校,居然没有一处开设佛学课。他到处打听,终于得知在中国佛学院所在地法源寺里,出家人还在传授佛教课程。方立天便每天从动物园坐15路公交到宣武门,步行到法源寺旁听佛教课。这还得悄悄地,瞒着单位。而僧界对方立天这样的“另类”是很矛盾的,一方面担心方立天来学习是为了批判,另一方面又觉得高校教师愿意来寺学习,很光荣。这样“走读”一段时间后,冬天就要来了。当时的副院长周叔迦很慈悲,便允许方立天住到寺院。由此,方立天得以有机会亲近佛学院虞愚教授以及法尊、正果、明真、观空等法师,较为系统地学习佛教的历史、理论、典籍和仪轨。尤其是周叔迦,亲自给他开书单,并让他定期报告读书心得,可谓耳提面命。 在寺里与出家人比邻而居,一住8个月,这段经历对方立天影响很大。从那以后他对佛教有了一个整体的了解,对僧界也有了实际的认识、同情的理解。从此他写文章,在当时的形势下虽然还不免批判佛教,但毕竟是讲道理的,不谩骂,也不全盘否定,而是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佛教有合理的成分,这些都获得了佛教界的认同。但是他短暂的寺院生活在文革时就成了一条罪状,大字报批方立天,说,高校教员去寺院那牛鬼蛇神成堆的地方,居心何在! 从寺里回来后,方立天又自己摸了两三年,渐渐摸出门道来了,开始做个案。道安及其弟子慧远、僧肇,一个个做将开来。 方立天为人谦和冲淡,温和有礼,心性却很高。他刚进入学术圈,就给自己立目标,写文章专挑最好的地方发表。宁可少发,一定要在最高级的杂志发。他也知道这样要求高,可能出成果慢,但他不怕,他知道,在顶级杂志发的文章,一篇顶很多篇。方立天到老了,不无得意地总结说,现在看起来,这些思路都是对的。 当时他就盯着《哲学研究》、《新建设》、《人民日报》三处。因为用心,居然每稿都中,从此信心大增。 1964、1965两年,他一口气发表了五六篇论文,其中学术处女作《道安的佛教哲学思想》发表在中国科学院主办的《新建设》上,另有《慧远佛教因果报应说批判》、《僧肇的形而上学》、《对中国佛教思想的研究与批判》等。有一个小例子可以佐证方立天当年的论文质量。文革结束后,1978年的一天,方立天去参加一个会议,听到身后有人感慨说,美国的《中国哲学研究》(Chinese Studies in Philosophy)杂志,翻译刊登大陆的论文,迄今只有三篇,一篇是侯外庐的,一篇是……方立天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吓了一大跳。这才知道,他发表在《哲学研究》1965年第5期上的《试论慧远的佛教哲学思想》,影响早就传到了国外,而他在江西参加体力劳动,对此一无所知。 两年间刚崭露头角,文革爆发了。期间他下了三年干校,在江西打石头。当然想看书,可怎么敢啊?尤其还是佛教的书,更是想都不能想。方立天暗地里思忖,形势如此,自己也不能拧着来。至少可以通过劳动,把身体锻炼好,延长生命,也是重要的。他总要等到世界变化的那一天,有好身体撑着能干点事儿。 当时对于干校的政策,原则上是就地消化。方立天感慨说,这时候就看出领导的能力和水平了。人大的崔校长给江西地方介绍情况,很“客观”地说,人大这帮下放人员有“三多”:老干部多,工资高的多,年龄大的多。江西一听,不干了,崔校长就这样不动声色保护了队伍,使得人大学者没被打散,又整个儿回到北京。方立天说,这可以算人生另一个小小转折。如果真的留在江西,以后的学术道路怕是又不同了。 回到北京后,人民大学奉命解散,教师员工被拆散分解到各校。哲学系整个并入北师大。或许正是佛教赋予的智慧,柔软又坚强。方立天并不与现实世界满拧,但也绝不无条件地顺从形势而堕落。他生性沉静寡言,但心里有主见,认定的事坚持不动摇。他努力锻炼身体,默默地思考,静静地等待冰消雪融的那一天到来。 春日才看杨柳绿 秋风又见菊花黄 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文革结束了,人大恢复,方立天又回到了久别的校园。那一年,他45岁。 我请方先生用一句话描述自己,他回答:从不浪费时间。 在人大图书馆,方立天是个“名人”。他一大把年纪了,还每天背着书包,到图书馆里看书。一开始也有心理障碍,毕竟旁边坐的都是学生,但他能放下架子,他喜欢图书馆,图书馆好啊,有气氛,可以集中精力,看书效果大大不同,时间也有保障,不会有人找上门来敲门,别看这事那事的琐屑,吞噬起生命来,却是最有力的。 读书人都知道,康德作息准时,他出门散步的时间可以供邻居定时用。在人大校园里,也有这样一座钟,那就是方立天进出图书馆的时间。他每天早上等着工作人员开门,晚上由工作人员催着关门。久而久之,图书馆方面也感动了。那时的图书馆,书库是封闭的,需要什么书,得填写书单,由工作人员提取。图书馆却为方立天在书库里设了专门的桌椅,这样一来,他就真的被埋在书山书海里,海阔凭鱼跃了。 研究佛教之难,非身体力行者不能体会。佛经难读。一来,佛教的思维方式不一样,二来,很多名词概念生僻难解,万不能望文生义。最后,佛教派别很多,一派和一派的观点都不一样,佛教又太开放,什么都接受,什么都保留,导致大藏经卷帙浩繁,让人头疼。 记者问,佛经难读,怎么办?方立天给了个最笨的办法:反复看。肇论他看了几十遍,才渐渐有所体悟。 记者又问,佛教难治,怎么办?方立天又给了个笨答案:体会。佛教虽然也有理论性的,比如唯识宗,八识就是心理分析,要心理学基础,但主体部分,还是要有生命体悟在其中。 说到这些年的研究成果,方立天本来是可以极骄傲的,他的《佛教哲学》一书,可以说树立了中国佛教哲学的范式,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本严肃的学术专著竟上了地摊。这并不是他唯一被地摊盗版盗印的书,方立天的书架上,就有一本《中国佛教和传统文化》,作为“莫须有”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之一种。方立天点点头,说,嗯,印得还不错。 但方立天自己最看重一本书,《中国佛教哲学要义》。当年为了这本书在人民大会堂的首发式,佛学界和哲学界最大的头头脑脑们一齐亮相,盛况空前。方立天自称是“一本书主义”,他学术起步时就想着要写这么一本书,他在中哲、文献、历史方面所做的全部思考、资料的准备,最后都是为了孕育一本代表作。《要义》一书,他前后写了15年。如他所愿,他成就了自己学术生涯的“一本书”——当今但凡做佛教哲学研究者,都绝不可绕过的一本书。 一个人的人生,可以“尽在自己掌控中”吗?两千多年前的印度人乔达摩?悉达多也许会回答,是的。放下王子人生,独创佛陀人生。对于这个问题,方立天也可以回答,是的。以一本书为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