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翦伯赞教授一百一十周年冥诞。一九五二年,家父周一良因院系调整从清华历史系调到北大历史系,全家住进北大教授宿舍燕东园二十四号北侧,南侧是生物系李汝琪教授一家。相隔三个小楼的二十八号是翦宅。从一九五二年到一九六八年的十六年中,周与翦在燕东园为邻,在历史系同事,翦任系主任,周是副职之一。那时北大附小在北大校园内,我上下学路遇翦夫妇散步,自然称伯伯,伯母。 “翦伯伯”来头大 在我这个邻家小儿心目中,翦伯伯比燕东园其他几十位伯伯“来头”大。原因有以下几条。 (一)燕东园的二十余座小楼抗日期间曾是日本军官住宅,我家搬来时已经颇为老旧。门窗油漆剥落,地板开裂凹陷。每个小楼住两家教授。例如二十三号住过地球物理系李宪之,中文系游国恩,二十六号住过 (二)燕东园还有过其他有“来头”的住户,例如曾住三十七号中文系杨晦有五四赵家楼放火和抗日文学的经历;四十一号的文学研究所何其芳有领导延安鲁艺的功绩;三十一号的哲学系冯定则有莫斯科 (三)那时燕东园教授外出,或步行或骑车,偶尔坐人力车。园内少有汽车行驶。各户家长大约因此忽视教育孩童躲避汽车,翦的汽车就因此出了事。燕东园被一条无水沟分成东西两部分,由一旱桥相连。翦宅在桥东,汽车出行必过旱桥。桥面高出路面约一米。骑车者到此需步行推车上下桥两侧陡坡。有关交通部门没有在桥头安装反光镜之类安全设备,汽车从一侧陡坡上桥时司机无法看到另一侧路面情况。 经济系樊弘教授的外孙在桥的一侧伏地玩耍,不幸被翦的汽车轧死。樊在一九四九年前高调反对国府,人称“民主教授”。据说国府机关放风要对樊不利,樊夜间乘三轮车回家疑有人跟踪,曾高喊“我不是共产党”(是敢向国民党发特务脾气,学渊评)。一九五○年樊入中共后转为低调,历次政治运动均不出头。这次外孙遇难樊也服从政府处理,不让组织为难,好像接受抚恤了事(却无胆向共产党讨说法了,学渊评),而那座桥头依旧无安全设施。警察作现场调查时,要樊从家里拿一个枕头模拟小孩。樊当时年已六旬,体胖,走路姿势节奏类似京剧台步。那天家母曾到现场,她很久以后仍记得樊双手抱枕慢步走向桥头时的表情。 (四)我印象中的翦经常穿质地讲究的毛式制服,不苟言笑,所以装束和派头都象新闻照片中的高官。周对翦十六年一贯称“翦老”。我长大以后才明白称谓中姓氏加“老”字时两字的次序有讲究,“老翦”是同事朋友间平等叫法,“翦老”则是下级或晚辈对翦的尊称。历史系张广达教授(中央研究院院士,学渊注)告诉我,一九五○年代翦的党员身份尚未公开,却在校系两级一言九鼎。他们这些青年助教看不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去向历史系党书记夏自强告状说“翦先生骄傲”。夏立即纠正他们对翦的称谓和态度,说“翦老可是党外布尔什维克,你们一定要尊重翦老”,“组织”正式肯定了翦的“来头”。 到了文革开始时,“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刊登的批翦文章火药味越来越浓,历史系一些同人也跟风调整对翦的称谓,从“翦老”到“老翦”,最后变成“翦贼”。 二○○二年我读到巫宁坤教授回忆一九五一年燕京“忠诚老实运动”,其中记录翦代表党组织对不“忠诚老实”的巫训话,写得颇为传神: 人称“燕京摄政王”的历史系翦伯赞教授约我到他府上谈话。他也住在燕东园(当时巫住燕东园四十一号),别的教授这时都是两家合住一座小楼,他却是独占一座,而且因为他藏书丰富,学校正在为他扩建。我走进他的书房,果然四壁书架上摆满了线装书,足见主人学识渊博。翦教授坐在一张红木大书桌后面,招呼我在书桌前一张椅子上坐下。他一开口就是居高临下的口吻:“找你来有点公事,党组织委托我找你谈一谈你的自传。你交待了本人历史的轮廓,看你年纪不大,生活经历可不简单。我们党的政策是不追不逼,但是你要补充还来得及,特别是重大的遗漏。这是对你利害攸关的,我希望你不要错过这个机会……”他点了一支烟,对我吞云吐雾。 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一个同仁竟然如此无礼,而且公然威胁,一下就把我惹毛了。我憋著气简慢地回答:“我没什麽好补充的。”“别着急嘛,别感情用事。我们每人都有一部历史,不管你是否愿意正视它。作为马克思主义者,我们相信正视事实,放下包袱,向党交待一切问题。你一定可以回忆你成人后的重大经历,特别是最近发生的事。比如说,你从美国回来,这本身当然是件好事,但是到底为什麽回国,又是怎样回来的呢?还有真正的动机呢?”“我已经在自传里讲得一清二楚。”“你是谈了一些。但是,你是不是可以拿回去再看一看,有没有什麽重大的遗漏要补充。我对自己的历史著作就不断进行补充。”“我没什麽好补充的。” “悉听尊便。你可以补充,也可以不补充,我已经说过,党的政策是不逼不追,但是你还来得及,嗯,……”“坦白?我没什麽好坦白的。我回国来不是来搞什麽坦白交待’的。翦教授,我失陪了。”(注1) 这段描写与翦当时的身份地位相吻合。 “党外教授”敢示好“美帝” 一九五六年翦与周二人去荷兰莱顿开汉学家会,当时周只是民盟盟员。中共惯例出国活动必须有党领导,因此翦的党员身份不言自明。一九五六年初翦率中国历史学家代表团访日,被崇拜马列的日本左派学人奉若神明。一九五六年夏,翦率张芝联,夏鼐和周一良去法国巴黎开汉学家会。时值冷战高潮,张芝联教授记得当时奉命与帝国主义划清界限,遇美籍华裔学人则动员归国。于是,中国代表在全体大会上对美国学者视而不见,小组讨论时有美国去的分会场中国就不去。东德代表则不回避“敌人”,有西德代表发言反对把马恩列斯理论奉为指导历史学的教条,东德立即起立反驳,酿成争吵。会场上两个阵营之对立给西方学者印象深刻。会后美国汉学界认识周的人都知道周去巴黎开了会,周常把手插在裤袋里的姿势与在美国时一样,可是在美时的熟人周却一个也不认识了。二○○六年,五十年前去巴黎的西方汉学家的弟子们出席上海国际汉学家会议,对张芝联说自己的老师始终记得那次会上中国代表不搭理他。周当时刚当上预备党员几个月,自然遵命拒不与任何美国相识接触。 可是带队的翦老却背着周私下会晤了与会的美国学者欧文拉铁摩尔(Owen Lattimore)。周在波士顿就读哈佛时,拉铁摩尔任职巴尔的摩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专攻中亚各民族和中国的历史文化。拉铁摩尔与哈佛汉学家费正清过从甚密,因此认识包括周在内的哈佛中国学人。拉铁摩尔在一九三七年六月曾去延安走马看花几天,一九四○年代曾在重庆任蒋介石政治顾问,其间与周恩来交谈十余次。 在一九五六年中美敌对形势下,翦敢自己做主会晤拉铁摩尔的可能性应该不大,决定大约来自中共高层。张芝联教授告我,巴黎会议期间,夏鼐,周一良在会场附近中学住宿,翦以级别高下榻旅馆。张芝联通法语英语,负责为翦翻译并照料起居,因此也住旅馆。翦邀拉铁摩尔到自己旅馆住处密谈,张任翻译。寒暄过后,翦邀拉铁摩尔访华,拉铁摩尔感谢邀请,但说美国右翼指控自己亲中共,“红帽子”还未全摘掉,现在自己访华无助于改善中美间国家关系,因而举荐他人以自代。友好谈话结束,翦,张送客到旅馆前厅。拉铁摩尔正要出门,适逢周走进旅馆,与拉铁摩尔打一照面。周作为党员谨遵指令扭头不看“美帝”,殊不知“党外教授”翦老刚才正与这个“美帝”相谈甚欢。周因级别不够,自始至终蒙在鼓里。 识毛真面目 一九五七年反右时,北大全校教职工右派一百二十人,历史系教师中只划了向达,夏应元,张广达三个右派,低于各系平均人数。张广达认为当时历史系党官夏自强,田余庆,荣天琳对同人未下狠手,应予肯定。翦笔伐右派时,在历史系只咬了向达一人,另外两个靶子雷海宗,荣孟源取自校外,这样既不过多吃窝边草又表现了反右积极性。周绕棺悼念自杀的右派好友丁则良,翦对周说“你对丁则良是真有感情啊!”,周把这理解成翦“有人情味”,我认为翦这样说主要是以此告诫周“勿因感情犯错误”。 章诒和先生撰文回忆,翦在一九五七年对章伯钧先生指出毛要当皇帝(注2)。果如此,翦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周迟至一九七六年才悟出这个道理,而胡适,傅斯年则早在一九四○年代就已觉察毛的帝王之志。 “内蒙访古”印象深 一九六○年夏,我去呼和浩特参加了少年(十七岁以下)篮球分区赛。内蒙古乌兰察布盟和昭乌达盟等队以青年顶替少年,我们北京海淀区少年队的初中生每战皆北。各队质疑年龄时内蒙强调自己队员都是贫苦出身,各队就不敢再深究。虽然球场惨败,但内蒙草原风光让我大饱眼福。我还买了一把蒙古族短刀,想象自己是十三世纪时的成吉思汗骑兵,横刀跃马驰骋草原,全程很是开心。一九六一年我上高中时,翦发表了“内蒙访古”。我因为自己去呼和浩特的经历,对他生动的历史地理描述很有共鸣,也很钦佩他的优美文字。光明日报历史副刊和其他史学杂志上的学术文章我多看不懂,唯独这篇我以为可读性甚高。爱好文史的同班同学也对此文一致称赞,甚至对我有幸与作者为邻表示艳羡,所以我对此文印象十分深刻。 被逼自杀 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后历史系的首次斗争会上,正系主任翦未在场,于是副系主任周递补为行政干部第一斗争对象。以后两年中北大校园中大庭广众下对校长,系主任和教授的批斗,游街,劳改和体罚,据我所见所闻波及到翦的不多。翦以副校长系主任地位得免这类人格侮辱和肉体伤害,与他避免介入北大聂元梓派和反聂派的争执有关。周误信毛声称的“共产党人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在大会发言介入两派争执惹来大祸,与周相比翦是明智的。但是当毛逼翦说出不利于刘少奇的历史材料时,这点明智就救不了他了。 一九五一年岁末,翦在自宅压迫一位姓巫的教授交待历史,巫说“我没什麽好补充的”,然后拂袖而去。一九六八年岁末,翦在自宅被一位姓巫的军官压迫交待历史,翦说“我没什么可以交代的了”,然后偕夫人自杀。这两个场景在冥冥之中有何联系值得玩味。翦的消息传出,我并不震惊。燕东园三十号的西语系俞大因教授早于一九六六年八月自杀,四十一号的数力系董铁宝教授也于一九六八年十月自杀,燕东园居住过的知识人里下一个将是那位伯伯,伯母?(二十九号经济系周炳琳的夫人魏璧在翦之后两个月自杀。)两年来所见的死亡已经使我麻木。我父母仍关在劳改大院,家中留下残废的姥姥。我自己被派遣黑龙江军队农场,几天后出发。因为自顾不暇,我甚至没有去翦宅看看或有所表示。黑龙江军队将我分发内蒙呼伦贝尔盟农场,因此又见“天苍苍,野茫茫”。繁重劳动之后我躺在牧草丛中仰望浮云,又想起“内蒙访古”。七年前翦写下这一名篇时是内蒙封疆大吏乌兰夫的贵宾,现在翦已不堪逼迫告别人世。我自己现在则是被军队“再教育”的学生,前途渺茫,自然意兴阑珊。 博古未必通今 周在回忆文章中说“一天,杨济安同志偷偷告诉我,翦老夫妇双双自杀了。我大为震惊,心想他解放前经历过多少艰难险阻,都未被吓倒,何以如今顶不住。”(注3)这个问题不难回答:解放后的“艰难险阻”远比解放前为烈。翦是一个有才华的史学家,他以古鉴今,作出毛泽东和共产党代表历史前进方向的判断。半生已过,才发现博古未必通今,自己虽然纵览历朝兴衰,竟没看出自己选择追随的领袖只不过是又一个皇帝。因为上错了船却又无力改变航向,就只能自杀吗?学者能“顶住”并动笔为历史留下记录的确有人在。翦如有反思文章问世,当比他的“内蒙访古”更为精彩。为自己计,为历史计,翦本该咬牙活下来。 注1 巫宁坤“一滴泪”2002年7月版第一章游子还乡23页 注2 章诒和“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忆父亲与翦伯赞的交往” 注3 周一良“毕竟是书生”70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