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秋天,我像许多同时代的人们一样,居然忘记自己的年龄,来到美国一个非常年轻开朗的学校开始了我的留学生涯。入学之初,我相当地高兴,因为我觉得可居可游、日臻佳境,期望用一种健康、理韵、坦然、大器的天性,来把生命变成一条像光一样闪烁的河流,途经的一切均被它照亮。那时,我对一切都感到很新鲜,就是忙,主要是精神上的忙。每天做的不过是读书写字,但却开始感受一种不同的文化气息。同学们都很可爱,他们似对 未来有一种无名的憧憬,这给人一种快乐、安宁和向上的感觉。我努力把我自己融入到一个 新的环境中去,每天都写上一些勉励自己的话,其实主要也就是写一些个人的感受,却反 深映出那时的风貌。 20世纪80年代的美国,中国的留学生不是很多,所以我fi'l~n老师的关系就变得很亲 密。我先是在伊利诺斯州立大学读硕士,导师是约翰-弗里德教授。他是个大忙人,却花许多时间教我欧洲中古史。他对我的知识浅薄感到吃惊,而那时,我却对他的学问业绩毫不知 情。他是那种善于进行敏锐思考的学者,反应之快,看问题之准,那是无可比拟的。我受了他几个月训练后,就开始对西方史学有了一点理解,或者说有了点兴趣。弗里德是一个直来直去的人,有一天,他高兴地对我说,香槟的伊利诺大学居然录取了我去那里读博士,可是被他回绝 了。理由是他觉得自己是个最出色的中世纪史专家,我最好是应该先跟他学上几年,以后再去也不迟。现在想来,弗里德的话是极对的。只是当时的我心情浮动,还是要想转走。所以当俄勒冈大学又寄来了一张读博士的录取通知书时,我就坚持要转走。听说俄勒冈大学指导我的将是托马斯 布雷迪教授后,弗里德教授就同意了。这样,我就踏上了西行的道路。在伊利诺斯州立大学,我还遇到了卡尔 ·塞迅教授,是他最早引导我进入了德国农民战争史的学习。我还非常感谢裴勒斯教授,他经常无私地帮助我,并且想要在伊利诺斯州大成立一个中国研究中心。我曾为他的精神深深折服。饿勒冈大学所在的尤金是个不大的城市,四面小山环绕,很是美丽。我去的时候,正是里的历史系鼎盛时期,有一批世界闻名的学者如布雷迪、周锡瑞都在那里执教。布雷迪先生是个很勇敢很富于哲学家头脑的人,而周老师又是最有智慧的,这两位教授联手合作,想把一个中国学生教好。现在想来,他们主要是在启发我的灵性。要我知道在我们的现实生活 里,怀着通达、开朗的心情,汲取各种灵性,都将有助于提高生活的质量和幸福的程度。他 们努力要培养我一种优秀的资禀,一种把许多事情都做得极端精确的习惯,一种全面了解人类丰富精神和情感的精神,让这些东西最后都会汇拢起来,使人在深刻复杂的各种境地之中得到定性。耶时,我初到一个新的环境,会遇到各种困难,有时也不免忧愤无端,英雄气 短。但是,老师们总是希望我能走一条 道,要我让生活总是气韵生动,不至干孤明历或因缠绵而凄怆。在俄勒冈的四年,段常常感到的是人生的各种突出的不平衡性,经常能i卜人感到难以把握情感细部全部丰富的价值。解决的办法是一切坦然,一切真诚,凡事商量凡事理解。因为人的心情一旦走向自然之美,飘逝的瞬间就是永恒的r。只要人一旦有了自觉的意识,那么,风度、格调、意境最终总会通过一个优秀学生的善意而奔向自由。天下事,静、勤、诚、明则可,凄、乱、欲、迷则止。从犹豫到明快,从叹息到轻盈,虽只一步之遥,却并非是每个人都跨得过去。总之.在 那个学校,我开始接受了一种禅宗式的教育, 初步知道了接受型 (information)转变为评价型 (evaluation)的重要性,那就是要让思想经常地流动,以便把人的潜在的能量充分地发挥出来。 俄勒冈大学的研究生课程,有两点实在让人喜欢。一是强调学习是练电流而不是练电器,即非常注重创新和启发式教育。二是要求每位任课老师都对研究生在课上的表现写评语,且这些评语就放在办公室里的一个抽兜里,由研究生秘书管着,每个学期我们都心情不安地 看 那些写得非常严厉的话。练电流的意 义更大些,那就是一种放大能量的训练。记得那时布雷迪老师总是要我去想整个学科如何发展,或者更伟大,去想人为什么要活着。现在想来,这就是电流的训练。老师大概嫌我天性弱小,就要尽量放大我的能量,为此目的居然不忍心增加我的电阻—— 这相当于在中国学武学就先要练内力一样。我博士毕业后数年,总是觉 自己常识很差,几乎很多东西都不知道。后来1997年我一个人去了德国,在森林中我 一直在想:我不是太笨的人,而我的老师也很聪明,那么为什么我念完博士还这么不学无术呢?后来我终干想通了,原来我跟着布雷迪, 周锡瑞学了几年,主要是在接受练电流的训练 ,尽管一招一式从来没好好学过,世其实任、督两脉早已打通,内功的基础也是早已具备,只是我不懂得如何过招而已。这幺一想, 我突然开悟,觉得布雷迪给予我的真是一种极 高明的训练,只是自己悟性太差,要毕业八年后方明白老师的意图。后来我的老师俄勒冈大学的副校长薛瑞顿教授来北京看我,我们在 雍和宫旁边的一个小茶叶店里聊天,我就问他 印证我对布雷迪教学法的理解是否正确,得到的是完全肯定的回答。现在,我在北大讲授 十几门课,但就是从来没感到有什么负担,想来这就是当时练电流的结果。原来事情是这么简单。 电流充足的话,那么讲一门课,写一本书只是接开关和接导线的问题。电流再强的话,其实没有开关,灯也亮。 现在想来,饿勒冈大学的训练是很重视基 础的。我在那时常常为 些大家的作品入迷,我的老师对此作法并不欣赏。我一下子选了 那么多的大师的作品要读, 书单里,有海德格尔、有萨特、有弗洛姆、有罗杰斯、有黑格尔、百康德……。我像一只忙于采蜜的蜜蜂, 周游过所有的大家身边——快成了他们的崇拜者和评沦家了。我老师却觉得我是太注意奇妙的花——它们的美丽确实让我心动。然而,这样的话,我其实是不能理解它们的。照我老师看来,我现在的问题不是忙于采花,而是考 虑自己如何开一朵花,这就要松土,扎根,长出枝干和嫩叶。我一定需要接触土壤和肥 料,而当我 自己开出一朵花了,那么我对那些大师也就能了解了。那时,“秋水共长天一色”,我才能和大师们将共享一个 “精神的太阳”。现在我在阅读 《荷马史诗》的时候,就会想起 “精神的太阳”这个词。我们不理解一些伟大的作者,往往,不是史料考证得不够,也不是 “历史移情”得不够,而是没到那个高度。如果你自己长高了,就能接触到那个精神的太阳——它照过你,也曾照过古代的伟人。这样你和他就 互相理解了。 也是在那时,我学会了体验知觉的反应顺序,那就是从小到大。伟大的德国诗人莱内· 的马利亚 ·里尔克这方面的感觉尤其精辟:“从生命最轻妙的芬芳到它最沉重果实的厚味,” 诗人说,“这里没有一件事不能被我们去理解、体会、经验,以及在回忆的余韵中亲切地认识,没有 一种体验是过于渺小的,就是很小的事件的开始都像是一个大的命运,并且这命运本身像是一块奇异的广大的织物,每条线都被一只无限温柔的手引来,排在另一条线的旁边,千百条互相持衡。” 这种两分法:细密周全的安排和关于体魄和力度的训练,常把我推向哲学的神思和强调感情之中,然后又把我置回到普通人的生活之中。这是因为,唯有强烈的感情才会造就创新 所必需的直觉。在执行一项研究任务时,这种 直觉能把我推向发现的临界点。从这个意义上 说,强烈的感情就是我们的热度。没有足够的 热量,水就不可能到达它的沸点。如果不把自己的能量发挥到生命的极限,任何新的发现都无从谈起。零度的水是冰,一百摄氏度的水是气。零至百度之间的才是水。科学发现的临界点总是同生命能量发挥的临界点相连的。大自然中干姿百态的美丽色彩,如水的各种奇妙的变化, 如果缺少其生命能量的力度,那是根本无法被欣赏到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学唱歌的人,先要学会叫得响,如果叫得响部有困难,那怎么能够学会唱歌? 至于普通人,那就是伟大诗人荷马笔下的奥德赛。奥德赛不是一个英雄,但他热爱他的家,他的家庭和他的祖国。奥德塞的妻子也是个普通人,她不肯轻易地向求婚者就范,不是因为她对奥德塞的贞节,只是她觉得他们比不上奥德塞,只要谁能够拉开那象征力量的硬弓,她愿意与他同归。奥德塞对他的妻子也并不信任,他不惜扮演为一个乞丐,来考察自己妻子的贞操。奥德塞和他的妻子都是一类人,他们有的是普通人的心,谈不上高尚,却是朴素和高贵的。但在荷马的另一部史诗 《伊利亚特》中,英雄们无一不在为金苹果的寓言进行无情,痛苦的奋斗,却无一能够脱离奥林匹亚诸神布下的天罗地网,使自己在那金色的网编织而成的那个变幻莫测的世界中丧生。《奥德赛》中的主人公却是一个清醒的普通人,他想驾驭的只是自己的真实的生活。他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普通人的典范,却没有什么诱惑,或什么压力,能够使他改变初衷。一个一个漂泊的流浪故事,在他看来,只不过是一个瞬间接着一 个瞬间的流畅的变幻。最后,幻觉都消失后,人告别了主宰他的天神和戏弄他的精灵,又回到了自己的熟悉的世界。在那里,天是蓝的,水是清的,爱情是朴素的,生活是可以用自己的智慧把握的。 还有一种训练,那就是关于史学工作者所应有的素质训练,我也得益非浅。因为,如果你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史学工作者,那么,仅仅靠勤奋是完全不够的,你还得要培养起一种大度的风韵。就是说,你的探究不是为了自己功利的目的,而是要为传达人类的意志和感情提供一种媒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大器并非是指积虑小心地不犯错误,或是广恩博施地令人赞美,而是指一种学者应有的无己胸怀。这 样,他说的每一句话,他的一个眼神,每一个手势中,都能显露出至善的美德。 而这就是 “大海的精神”!如一个同学所 说:“大海能容纳百川,不是因为它高,而是因为它的低。”每当史学家研究人类群体时,他总是为人类那种通盘合作的精神所折服。历史长河中,惯于居高临下、咄咄逼人、裸衫相见、惹人注目的人,虽然不乏因思想的深刻性而出现的智慧闪光,却远不如声音如音乐、光彩如绘画、生活如戏剧股的关怀能引人入胜 。又有一些人很明显具有宽容精神,却从没想过,自己的这种宽容,是不是一种被掩盖着的不平等,虽不能说是肆无忌惮,却总是无法避免突兀虚假。一些人的生命旋律是迁就性的,立身千众人之中,热情地为小溪、河流、瀑布服务,却永远不能获得各种压力间应有的均衡;要永远小心,才能规避各种过于严苛的责难。具有 “大海精神”的人是主动雕刻时光的,他创造出一种生命的韵动感,虽要以低和宽畅来容纳百川,但 自有惊浪拍岸的万里波涛,自有那永不停息的奔腾方向。大海决不会被搞混,它永远以崭新的主体姿态屹立于世。在大海看来,岸边的和大堤边上的水是最被 “异化”了的部分,它显得绵羊般的温柔,为的是要接引一切可入之物,去与真正的大海作一种原原本本的融洽。仅仅是一刹那,岸边的大海之水似茫然有失,但大海的精神乃是一种真正的赤子之心,它的卓越的造诣,能还原天下百种的纯然天真。大海要赋予所有的水生命力,要它通过永不停滞的流动,来换得纯洁无瑕的本真。大海不是以一种不愿为物所累的态度来实现它的知觉的,在生机盎然的规律下,理想主义存在于大海的精神之中,现实主义存在于大海的生活之中。 不知不觉地,我现在也成了一个老师了,每当我面对北大的那些优秀学生的张张笑脸时,我就要对他们说,你们在三四年的读书生涯,是要完成人生的一些重要转变的。今天想来,凡是对世界史学的理性作过考察的人,就知道它所展开的是一条智慧之路。当再现的真实向显现的真实转化时,这历史的知识就成为一条智慧的路线,让人不再处于迷宫之中。这里,“思想”是个非常恰当的词。以往的智慧和学者的智慧一般总能告诉我大概是在哪里。我常想:当史学还没有被发明出来,或者还未能像现在这样完美时,我们的人类其实是非常不安全的。我们没有参照物,我们容易迷路与走散。幸好有了史学,它是人类用无数的性命、无数的错误换来的经验,是它的光照人间。在历史面前,最骄傲的人,也会突然变得谦虚起来,因为,只有它才是真正完美的。当它用完美的姿态告诉我们平凡的真理时,我们就知道,这就是大自然赋予我们人类的根本目的——竭尽所能,孕育幸福。 作者简介: 朱孝远,海宁人,1954年生,美国俄勒冈大学博士学位,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导。专长欧洲中世纪史、文艺复兴史、德国农民战争和宗教改革史等,在西方古典史、西方史学史等领域也颇有造诣。其在北京大学开设的《西方文明史导论》课程于2005年被评为国家级精品课程。主要著作有《近代欧洲的兴起》、《欧洲涅磐:过渡时期欧洲的发展概念》、《史学的意蕴》、《艺术季风——写在史学边缘上》、《神法、公社和政府:德国农民战争的政治目标》等;参与编写《世界文明史》(马克垚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第一编第8、9章和第二编第11章部分内容;最新出版著作为《欧洲文艺复兴史.政治卷》(刘明翰主编,人民出版社)、《如何学习研究世界史》(北京大学出版社)。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