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师兄任东来教授谢世,我一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很想写一点追忆的文字。正好财新《新世纪》杂志的编辑约稿,我便赶写了一篇两千余字的稿子。 编辑接到稿件后,表示“文章没有问题”,会“尽快编发”。但我看到的正式发表的稿子,却不完全是我写的,在很大程度上变成了编辑和我的合写稿,而我对这种合作却完全不知情。 现在借学术批评网刊布我的原稿,以完整准确地表达我个人对东来师兄的缅怀之情,也免却无意中掠人之美的嫌疑。 5月11日 23:13 在送别任东来教授(生于1961年5月4日,卒于2013年5月2日)的仪式上,每个参加者手里都拿着一份介绍逝者生平和学术的小册子,标题是《生命的厚度》。这五个字很有分量,也十分切合任东来教授的一生。他在盛年谢世,生命没有足够的长度;但在有限的岁月里,他做了许多有意义、有成就的事,拥有幸福美满的家庭,享受了充沛的友情和关爱,生活平顺而丰富多彩。他用52年相对短暂的时间,展示了一种不同的人生境界:生命的意义主要不在长度,而在厚度。 美风仪,善谈吐,兼具才情和学识,这是任东来教授留给人最鲜明的印象。他17岁上大学,27岁获得博士学位,在学术界素有少年才俊的美誉。而且,他是中国自己培养的第一个美国史博士,因而在国内这个领域的发展史上占有特殊的位置。他在东北师大读本科,在中国社科院念研究生,在南开大学拿到博士证书,又在南京大学执教二十余年。他把这四个学术机构的特点熔铸一炉,以此获得了坚实的治学基础。他的学术训练跨越法学和历史学这两个门类,研究和写作的题材则涉及众多的学科。他早年研究中美关系史,以学问专深著称,不论是博士论文,还是散见于多家刊物的论文,无不脚注繁复,论旨精当。大致在2000年以后,他把研究兴趣转向美国宪政史,侧重以深入浅出的笔法论述美国宪政的理念和历程,既推进了国内学界的研究,又能满足具有一般知识水准的读者的需求。他还写了不少评述当前美国政治和国际热点的文章,大多富于时效,眼光敏锐,新见叠出。他的学术训练扎实过硬,又具有广泛的知识兴趣,因而所写的史学论著通常蕴含相关学科的理论,所写的政治学和国际时评文章则往往具有史家的见识,其论著的影响自然能辐射到历史学、政治学和宪法学等诸多学科。 和那种枯坐书斋的学者不同,任东来教授治学有着强烈的现实关怀。据他自己说,他从中美关系史转向美国宪政史,一方面受到了王希教授的《原则与妥协:美国宪法的精神与实践》的启发,另一方面是他觉得宪政对于国家治理、公民权利具有极端重要的意义。他曾谈到,中国人讲宪法已近百年,却不知晓宪法的本义在于限制政府、约束官员和保护公民。在他看来,历史上有宪法而无宪政的国家有之,无宪法而有宪政的国家亦有之,而美国则是既有宪法也有宪政的国家;美国的经验表明,宪法的意义在于转化为宪政,施行宪政的关键则不在于宪法条文有多完美,而取决于制度、文化和人。因此,他在研究美国宪政史时,关注的重点不是纸上的宪法条文,而是宪法如何在复杂的社会政治语境中被人诠释和运用。他从法官、案件和判例来考察美国宪政的确立和演变。这是一种历史的路径,也是一种真正有助于理解美国宪政的方式。 任东来教授的现实关怀,同样体现在他对美国和国际政治中的热点问题抱有浓厚的兴趣。他经常以快速的反应、灵动的文笔和不俗的见解写作时评,发表在许多报纸和刊物上,让人领略了一个史家看待当前世界的方式。当美国加州宣布取消照顾少数族裔和女性的措施时,他迅即撰文评说,断言此举必引发激烈的社会政治争议。在他之后,国内陆续有人写文章讨论这方面的问题,证实了他当初的即时判断是完全准确的。当国内还很少有人留意“族裔特性”的政治意义时,他便在《读书》发表文章,评介“ethnicity”在美国国内政治和更大的国际政治中的重要性。 此外,任东来教授还关注国际国内的学术动向,满怀热情地参与了学术规范和学风建设的讨论。他在20世纪90年代发表数篇文章,介绍欧美学术规范,批评国内学术现状,倡导规范、公正和严谨的学风。在国内学术的规范化进程中,这些文章无疑具有重要的价值。 任东来教授才思敏捷,思想活跃,知见博洽。他的本行是史学,但对政治学、宪法学和社会学始终保持高度的兴趣,对学术界的前沿进展相当敏感。而且,他能说流利的英语,善于与人沟通,在国内外学界有着广泛的“人脉”,加以经常出国访问和研究,因而能接触多种多样的学术资源,掌握丰富的学术信息。他向来心灵开放,与人为善,愿同他人分享自己的见闻和思考,乐于为别人的研究提供资料和建议。他处事随和,应对机敏。2003年在南开大学举行的一次国际学术会议上,他代表中国美国史研究会用英语致词,针对前面发言的美方官员对中国历史教科书的评论,以幽默调侃的语气做了巧妙而睿智的回应,令听众击节赞叹。在日常生活中,他开朗健谈,说话节奏分明,声调起伏,时常伴以爽朗的笑声,具有很强的感染力。与他交谈的人都感到轻松和愉快,常有“胜读十年书”的感觉。 在任东来教授去世前两三个小时,有朋友专程从外地到南京看他。当时他极度虚弱,说话困难,喘息不止,但仍然心系学术,并且反复叮嘱朋友们注意休息和保重身体。他还说,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走了。说出这句话时,他声音哽咽,眼眶发红。他确实是带着遗憾离开人世的,因为他钟情学术,热爱生活,倘若天假以年,一定能写出更多有价值的书和文章。但他这一生又是相当完满的,因为他的事业自有学生继承和发展,他的亲人和朋友将会永远记住他的音容笑貌,这个世界由于他存在过而具有了不同的意义。 2013年5月6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