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读书方式及其沿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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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书人"以"读书"为"生存方式"。本文从"读书"的种种"形式"折射出作者"读书"的背景环境,而随着环境的变迁,"读书"的内容也相应有所变化。作者以"文/革"前后作一分界,勾画出自己"生活"的历程和当时的社会环境,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中国"读书人"在那一个时期的具体情形。 大体说来,我的读书方式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坐式的,一种是卧式的;在坐式的当中,又可分为以书桌面作支撑的和以手作支撑的两种,而我没有半躺的椅子,于是卧式就只有一种,没有细分出"半卧式"来。这种分别,主要是以专业来分的,而与书本身的其他属性关系不大。 我是做哲学的,所以坐在书桌边读哲学书当然是主要的方式,但是以卧式读的书,也有许多是重要而有趣的,有的在这两方面会超过专业书。这两种方式的交替、交叉和转换,就形成了我的读书方式史。 我小的时候在上海读小学和中学,好象家里没有为我设什么书桌,我也不记得我是如何完成每天的作业的,不过我倒记得我读那些武侠和侦探小说都是采取卧式的;那时在家里,就连我父亲自己似乎也没有书桌,也许在他的店里有,我也不记得了。不过,等到我到北京上大学暑期回上海,从这时候起,他老先生就有了一个很小的书桌,老是坐在那里鼓捣他的字帖,俨然一个学问家。 在大学期间,宿舍里桌子不够,我是经常在图书馆念书,每天晚上抢占图书馆的座位是一大战役。 自从毕业以后分到哲学所工作,我的读书方式就逐渐成了上述的格局。 我1956年9月到哲学所,那时还在中关村,我的宿舍离所很近,每天在所里读书。我有一张小书桌--那时书桌和椅子的分配是分级别的,高级人员的桌子大一些,有的桌面上还配一块玻璃版,椅子是软的,而我们这些刚毕业的,就只能用小三屉桌,一张硬椅子。那时侯够用软椅子、大桌子的高级人员也都不每天来上班,于是就有那调皮一点的年轻人虽不敢换桌子,椅子就换过来用,也没有人管;不过又有那嘴碎的,倒没有换椅子,却嚷嚷桌椅分等级是等级制度等等,到后来就成了"右派言论"了。 我在那时侯的三屉桌上,读了贺麟先生布置的书,大都是西方哲学史上的古典著作,读后就写一篇读书笔记给贺先生审阅;不过那时侯专业方面我能读的书有限,因为我只能读有中文翻译的,而有些重要的原著,那时还没有来得及译出来。这时在宿舍里也有卧式读法的书,那是些古典小说的译本。我当时计划先读法国的,后读俄国的,不过巴尔扎克的书没有读几本,就是反右斗争了。 1958年底,哲学所从中关村搬进城里,直至现在,除了新盖了一幢科研大楼外,大的格局没有变。 1959年到1960年我随所内同事下放至陕西洛川锻炼一年,回来后不久就参加当年周扬主持的系列高等教材中的《美学概论》的编写工作,自然有一张书桌一张床,可以维持坐式和卧式的方式读书。 我那时一心想专搞美学,读的书大都和美学有关;但是在书桌上念的书,倒也都是和哲学有关的美学书,象康德的《判断力批判》,黑格尔的《美学》,叔本华的《意志作为表象的世界》等,而且有时也找来英文译本来读。 其实,就是在那时,作为卧式读的书对我是很有吸引力的,象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丹钦柯的一些导演手札的中译本,还有那一套《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等,都是我卧式中常读的书。 于是,坐式和卧式,逐渐地就自然有了一个观念的区别:坐式是正襟危坐、集中精力的;卧式则是轻松愉快、兴致勃勃的。我读书的过程,似乎是要努力使这两种方式的精神观念贯通起来。使严肃的轻松起来;使有趣的也显示它的严肃的内容。 这要有个较长的过程。往往是,坐式读书是件苦差使。读不懂,硬要读。为什么?因为有许多有学问的人,过去的和现在的,包括自己的老师们,都告诉我它们值得你花工夫去读。你信不信?我信。一两个人可以骗你,这么多人就不大可能骗你;先信信他们,比只信你自己要可靠些。所以我信。凡是历史上公认有价值的书,你可以比较放心地去读,只要用功,早晚会有先苦后甜的体会,而且甜度会随着你下的工夫而增加。 我做哲学也有大半辈子了,现在可以说是兴味盎然地在做,要是倒退几十年,我只能告诉你一个抽象的"应该"。我只是觉得,这个抽象的"应该"也还是起了作用的,保持住它,这张书桌就会有"魔力",只要往这张桌子跟前一坐,就会全身心地"进入"书的世界,跟着古人在思想的境界中遨游。是不是"两耳不问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是,也不是。"读书"总要暂时地跟着"书"走一段,如果"窗外"的事都要一一过问,大概就读不了书了。 记得二十多年前,我住在干面胡同大院平房,很小的房间,我的书桌就在窗下。那时我正在做古代希腊的哲学,大概在读伯奈特的书,一天,我的邻居在我的窗下批评我,说你现在还坐得下来读书?我问出了什么事,原来由周/恩/来总理逝世引起的事态越来越大了,大家都到Tian/An/Men去凭吊、致哀,针对什么,每人心里都清楚。于是我接受了批评,找了个时间,也上Tian/An/Men去了。只见那人山人海,却庄严肃穆,那种凝重的气氛,向所未有,张望之间,遇到所里几位同事,大家以目示意,心照不宣,这使我体会到走出书斋之重要。 然则,读书人仍要回到书桌,回到家里,又坐在书桌边,读起伯奈特的书来。我做古代希腊的哲学,想象着当年雅典伯利克里时代的民主制度,虽是奴隶社会性质,也有一番风光,想到这里,好象我读的"圣贤(苏格拉底、柏拉图)"书,和"窗外"的事,又有些许的联系了。 这已经是我们从干校回北京以后的事了。我们之所以在干校呆的时间短些,也要感谢周/恩/来总理。 文/革时期,社科院前身"(哲学社会科学)学部",是非常"复杂"的地方。一方面,它自身有许多老一代的专家学者,大多是旧社会过来的,那时被称之为"资产阶级权威"、"学霸"、"学阀";还有一部分原是革命的,有的在白区做地下工作,有的从延安来的,有些也都是名人名流,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文/革中叫他们为"走资派"、"三名三高","走资派"意思很清楚,至于是哪三名,哪三高,现在我都顺不出来了,反正是文艺界先说出来的。光这第一类人倒也好办。旧社会过来的,除了有自己的专业外,还要有一个共同的第二专业,那就是"改造","改造"成绩好坏,也要考核,当时叫"排队",不言而喻,这个第二专业的考核,比第一专业的职称还要重要;至于那原来是革命的,原先一般也都在领导岗位上,有所长副所长或更高的职务,等到经不起运动考验,犯了什么的,就只能下来了,还要带上一顶帽子,于是也要做两项专业工作了。 我想,从自上而下的眼光来看,麻烦的还有另一部分人,当然不是我们这些年轻的接哪个班的问题,而是那些原本在很高很高的班上而现在又不适合于上那个班的人。回想当年,我们学部还真有一些大人物被贬到这里来了,象张闻天、杨献珍,都在我们学部呆过。上面之所以重视学部,我想这也是一个原因。这样的单位,当然不能长期撒在外面不管,于是我们就乘机早早回北京了。 而且,我们在干校的期间,似乎也比较的"宽松"一点。当然,干校还是干校,虽叫"学校",可不是让你读书的地方。"干校""干校",重点在"干",不在"校"。每天出勤地里劳动,什么活都干,我干了很长一段时间菜地里的活,那一个阶段别说坐式读书,连卧式的也不易坚持的。 所幸这种劳动不到一年,我们奉命到河南信阳明港的一个兵营中"集中搞运动",停止了一切田间劳动,天天开会"抓""五一六"。至于什么叫"五一六",现在的年轻人只能从书本上得一点知识了。按我粗浅的印象,就我们学部来说,就是那些最初进行革命造反的,这时候都有可能被怀疑为"五一六",当时认为这是一个有组织、有计划的阴谋集团。详细的情形,恐怕要有待于以后的史学专家了。反正当时的学部,抓"五一六"是大大的重点单位。以这个名义,大家苟且偷安,只是委屈了那些被选出来的"五一六"对象了。 对于我们这些"逍遥派"来说,明港兵营干校,倒是又可以有些坐式和卧式的读书机会了,不过,专业书转入地下,变成卧式的了,而坐式的就只许读语录和老三篇等。当然,兵营中哪里来的书桌?每人床前用自己箱子摞起来,就是"书桌"了,好在这时以卧式为主,"书桌"的晃动,也就不太在意了。 卧式当然有卧式的局限,况且还是打着手电的"地下活动",不容易读很厚的书,也不容易思考太深入、太专业的问题,于是我主要就加强了专业外语的学习。 我在别的文章中说过,我们这代人搞专业的外语都不好,也不很重视,因为我搞西方哲学史,感觉特别深,乘着"抓五一六"的机会,好好补补课。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这种学法,带有很大的自发性盲目性。除了英德法外,我还学了意大利、西班牙等语种,加上希腊、拉丁,和大学学的俄语,同事们偷偷戏称之为"八国联军",幸亏那时学部的问题太"复杂",要在别的单位,就这个"雅号"泄露出去,就够我受的。其实,我这些"外国兵",只是些"乌合之众",不用交锋,都已"溃不成军",有的本来就只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或者竟是"小猫三只四只"而已,后来大多数自动解散,连遣散费也发不出来的。我存有意大利语、西班牙语、现代希腊语等语种的语法书和字典,还有这些语种的《语录》,但愿有一天能"东山再起","人还在。心不死"嘛。 在名港的时间也不长,只有一年,在1972年,我们学部就全体撤回北京了。回来的任务仍是"抓五一六"。说句心里话,到了这个时候,无论"抓的"或者是"被抓的",都已经疲了,因"疲"而"油",大家也都知道用什么办法度过每天的批判会;而会后,倒都是精神抖擞地做自己的事。一般也都偷偷地读点专业的书,有那智慧高的就利用这段时间,以惊人的毅力和速度,写出了皇皇大著,不久就派上了用场了。 回城以后,运动照搞,但不再集中居住,各人回家,坐式的时间甚少,卧式读书内容,就不再受管制了。那时我承干校余绪,学外语正在劲头上,于是白天从汽车制造厂劳动回家,先以坐式学古代希腊文,兼读古代希腊的哲学著作,晚上则德、法、意、西、俄、拉丁一起俱上,轮番作战,其效果可想而知,不过我自己却乐在其中。目的是没有的,运动(学习、阅读)就是一切。那时谁也料不到就在不久的时间,大开大放,竟然需要直接置身于外国学人之中,进行学术交流,当其时也,只要能够读读外文书就算不错了。 这一天果然来到。1980年我被派往美国进修两年,这一下我这个"八国联军司令"真够惨了,硬着头皮来到我的"主力部队(英语)"之中,却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得已,仍然回到坐式、卧式的模式上来,好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离不开桌子和床,美国也不例外。 就读书方式来说,在美国期间,坐式和卧式所读之书,有了新的划分:坐式主要读外文书(主要还是英语),卧式就读中文书。我那时还真看了一些中文小说,记得读过白先勇的《游园惊梦(?)》,金庸的武侠小说也是那一段时间读过几本的,不过那时没有引起太大的兴趣。这种区分,直到现在还隐约存在的。 回国后,随着条件的改善,我的读书方式由坐式分化出一种脱离书桌以手举书的形式,这就意味着,我可以有另外的坐处了。这在过去是一种奢侈,要坐着读书,就坐到书桌前来。不过这种分化出来的方式,是最近这几年才广泛地运用起来的,因为我十几年来,每天都在所里的写作间读书写作,在那里,也就是传统的坐式和卧式两种。我们的写作间,被允许放一张床,以备中午休息之用,不允许在那里过夜的,所以在那里的卧式,只是中午休息的时间;然而这一段卧式,却是全天最愉快的时间。当其时也,上午读书工作完毕,中午带的饭吃的饱饱的,吃饭时或有一二同事共进午餐,或浏览人民、光明两大报纸知晓天下大事,于是乎回转写作间,读那每天不同样的稗官野史、奇闻逸事,未几便扔书闭目养神,一切听其自然,空空然若有所思,此时余心最乐。 年前所内大调整,承蒙照顾,仍给我写作间,不过由安静处换到了行人必经之地,加之我也有了年纪,事事懒散起来。尝告戒自己,"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于是无论坐式还是卧式,都在家里运作了。 家里的书桌,和所里的一模一样,也许那个时期,这个级别的就只生产这种样式,很小,桌上放了文房三宝--纸不常在桌上,堆了一些常读或想读或经常查阅的书和字典,加上一盏台灯,面前只有一小方块地方了。老妻觉得委屈了我,想给我换一张大一点的,或者什么"老板桌"之类的,我说不用了,记得当年贺(麟)先生家的书桌,大则大矣,也是堆得满满的,面前的地方,跟我的一样小。我现在用计算机写作,不再用桌上铺稿纸,这是贺先生所没有的条件。 我在这张桌上读的都是专业性很强的书,这些书只允许采取传统坐式,正襟危坐,心无旁念,能够读进去--亦即进入书中的世界,就是好事;此类书,决不允许采取卧式,甚至不能采取手持坐式,必须端端正正放在桌上,时而左手翻查字典,时而右手圈圈点点(如果是自己的书),或做做卡片摘录。常常是手脑并用,这是我的习惯。 如今我在读尼采的书。过去觉得尼采疯疯癫癫,虽然语含讥讽,但不成体系,不符合哲学学术的"规范"。去年开始,感觉就有所不同,尼采为后世所重,至今不衰,决非偶然。也许,过去读尼采我用的方式错了。我固然不敢采取卧式读法,大概多是用的手持坐式,尤其是他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象小说故事一样,不躺着读就算对得起它,如今看来,方式完全错了。尼采的书,包括他的《如是说》在内,也要正襟危坐地坐在书桌前读。这也是我的习惯和体会,不意味着普遍适用。 手持坐式读什么?也不是说用这种方式读的都不重要。譬如近年我以此方式读中文的古籍,这些经典当然重要的很,只是它不是我的主要专业,同时不一定经常翻字典,所以就采取变通的方式,仍是坐着,但姿势就可以放松点了。 至于卧式,既然"联军"早已解散,也就不收拾残部了,维持住英德法还有参考古代的希腊拉丁就够我忙活的了,这样,卧式的书就有点杂乱无序。有一阵看金庸的小说很起劲,须得控制时间,否则就别想睡觉了。好在我是一个有自制能力的人,规定的时间,说放下就放下了,而且不会失眠。现在我读什么?说起来大大不敬,我在读一点佛经。我感到这方面我欠缺太多,想补补课。不过也许会象读尼采的书那样用错了方式,或许哪一天就要用手持坐式了。 我已经说过,这几种读书方式,不是以学术价值分的,主要只是跟我的专业有关。其结果大致如下: 书桌坐式读书的结果,我会写专业学术论文; 手持坐式读书的结果,我也写过一些有关中国传统哲学的论文,那当然是学习性的; 卧式读书的结果,我写过一些随笔散文。 这三种类型的文章中,都有我满意的和不满意的,并不是哪一种就一定好,只是说,我的主要的工作任务是读专业的书,写专业的学术论文。 中国传统用一个"读书人"来指那些做文史哲学问的人,外国人不一定懂,因为他们的reader是一个临时的身份,他们一定很奇怪,为什么中国人会一辈子做"reader",而居然还会成为一种专门的职业;中国人则往往以终身为"读书人"为荣。 既然身为"读书人",以"读书"为"专业",则"读书的方式",也就是"生存的方式"。于是,对于"读书方式"的思考,也蕴涵了对于"生存方式"的思念,遂有斯文也。 2000年10月23日写,2001年2月7日改于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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