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先生仙逝已经快一周年了。去岁岁末返台,次日立刻去沈先生灵前致敬,房舍依旧,但是寝室已改为奉祀骨灰的灵堂。自从1949年入台大,沈先生的府上我去过无数次,但门口的小径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的滑,台阶也似乎从来没有这样高。坐在客室中,凝视壁上的画像,总觉得门后随时会有一声沉重的咳嗽声,带出一个颀长的蓬发长者。可是我声声听的是师母在告诉我关于墓亭的计划。沈先生是去了。 1949年,我考入台大。当时报考的是外文系,因此除了注册时见到文学院院长外,平时只听高班同学说起沈先生上课的谈锋及风采。直到一年级下学期,我打算转系入历史系,照规定须得院长的批准,我才进入院长室,拜见沈先生。当时沈先生仅说了一句:“你的中国通史和西洋通史成绩都很好,你早就该转历史系了。”我也只有唯唯而退。第一次听沈先生谈话是在大一快结束时。我和几位同学,当时也不懂得事先须请求约见的基本礼貌,就贸然地叩门请见。沈先生自己出来开门,也就延客入门。这一谈,“谈”了两个多小时。其实是他老人家“讲”了两个多小时,我们这些学生只是聆听。当时印象,觉得沈先生对我们请见的几个同学的背景及功课成绩都相当清楚。那时候台大人数很少,文学院除了外文系是大系外,总人数也不多,师生之间可有相当的认识,不像现在的大学,人数以万计,师生的接触当然就困难了。 我记得那次晋谒沈先生,是为了文学院低班同学想组队参加学校的辩论比赛。沈先生谆谆训谕,一部分是有关辩论的基本技术,一部分是告诫我们参加而不必在乎胜败的运动精神。后来好像是我队败了,可是大家还是兴高采烈,当作参加了一场游戏,这与沈先生的训诫大约颇有关系。 在台大历史系本科三年,我选修过沈先生的西洋上古史、希腊罗马史及英国史三门。沈先生讲演不用草稿,而出口成章,凡此已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了。他讲课实在是做“史论”,引用史实上下古今中外,无不涉及,往往一堂课五十分钟,有三十五分钟至四十分钟用于说明一个论点,史实的叙述则在十分钟左右的剩余时间内匆匆带过。大约大学一二年级时,学生对这种“史论”式的讲演不十分欣赏,更兼沈先生不交代书目,学生们下课后连自修补充也不易做到。但是在三四年级时,学生自己知道得多了,也开始了解沈先生的见解和议论,于是一堂课听下来,觉得处处有发人深省之处。举一个例子来说,在举世都以为民主代议制是最好的政治制度时,沈先生竟可用好几堂课的时间,说明英美式民主政治可能产生的弊病,其中包括庸俗政客为了哗众取宠而轻举妄动,也包括平凡大众只能欣赏巧言令色之士,不能欣赏有真知灼见的政治家。沈先生所指斥的这些毛病,不幸而言中。后来我在美读书,亲见肯尼迪弟兄操纵民意以及塑造偶像,也亲见尼克松及其左右如何滥用民主政治。每见这二十年来美国政客之举止乖张,我总是会回想到沈先生的议论和托克维尔对美国的观察。 现在回想沈先生的“史论”讲演,我想沈先生基本上不赞成历史有一定演变方向的说法。沈先生似乎认为历史演变的趋势是一大堆事件互相牵制之后的轨迹。历史本身并不具有意义,历史的意义是后人赋与的。因此沈先生的讲演中对史事对人物都有褒贬。大致言之,沈先生对于失败的好汉多惋惜之词,对于成功的英雄却多求全责备的评论。对前者的惋惜也许意味一条正在发展的线索中断了,使历史少了一个可能性。对后者的批评,则是基于对人类有无限的期望。沈先生评论制度,备极细密,往往指出造法之初固可法良意美,演变之极,仍可导致其他弊病。我记得他在希腊罗马史的讲演中,常常提到这种现象。 沈先生的史学观点,多少有点道家的味道,所以他认为凡事祸福相倚相伏,成败二字也未易肯定。但是沈先生终究也是儒家人物,所以对历史上重原则、守节义的人物,他总是给予极高的评语。大约由沈先生看来,历史原是“偶然”的总和,其中的成败未必有什么意义,倒是人类由人性中肯定的若干价值,值得那些历史人物为之奋斗,为之坚持,甚至为之抛头沥血。沈先生平日为人随和,似乎无可无不可,但在大原则上不肯迁就,我想与他的史学观念有相当的关系。 沈先生性格的这一面,我在台大服务时期,深深能够体会到。沈先生在台大史学系系主任余又荪先生惨遇车祸后,征召我返系服务。前乎此时,他又约我参加东亚学术计划委员会工作。是以我在台工作期间与沈先生接触甚为频繁。我在受命任史学系主任职务时,以年轻资浅为虑,他则以有事弟子服劳为谕。中途我出国一行,返国后即请求一卸仔肩,他又严词训谕,叫我不要以毁誉为念,继续为台大服务。其时我屡遭横逆,颇为心灰意冷,沈先生有一次特别召我长谈,提到明朝张江陵(居正)许下的心愿,愿以自己为草荐,任人践踏。说毕张氏的例子,他老人家对我正色告诫:“许倬云若如此以毁誉为念,岂不是我看错了人?”我当时内心酸苦感动,不能言状。自此之后,每逢自己出处进退的关头,我总记得沈先生当时的激动。沈先生平日言语,罕有激动的表情,这是我难得看到的一次,而竟是对学生给予终生必需奉行的责任。痛哉! 1969年,曼丽与我结婚。沈先生和李济之师是双方的证婚人。沈先生特亲自挥毫,书长歌《丹凤吟》为贺,其词如下: 丹凤翔千仞,奋飞历八荒。 羽族千万种,谁能与颉颃。 超群虽意快,孤寂转神伤。 嗒鸟如有失,浩然念故乡。 昆丘舞金母,蓬岛遇鸾凰。 缘早三生定,卜云五世昌。 两美终相合,百人烦恼忘。 再不夸鹏搏,怒飞凌风霜。 再不斥鸡鹜,啁啾啄稻粱。 但愿长相守,交颈效鸳鸯。 年年方便好,三春日正长。 寄语谢鹈,无使草不芳。 文词典雅,寄思深远。其中谬比我为丹凤,固不敢当,然而勉励祝福之意出自师长,则只有敬谨拜受。其时沈先生自己已决定由文学院院长退休,不任行政工作,唯仍继续执教,我在知道沈先生退休打算后,曾对沈先生再请辞去系主任职务。沈先生考虑之后,于次日即告诉我:“你摆脱行政责任后,多点时间自己做学问,也好。”《丹凤吟》中后半段一方面诫我以谦抑,另一方面也表示赞成我自己耕耘,不管他人短长的意思。至于寄语谢鹈,则既寓对恶鸟之不满,又颂祝能逃过恶鸟之纠缠。长者胸襟,爱护勉励,诚可谓无所不至,师恩之深,又岂仅在授业而已。 四年前,我们全家由美返台,又得机会,向沈先生请教。 沈先生欢愉之状,至今在目。当时沈先生告以癌症已愈,并已戒绝烟酒,而看上去精神不错。我私自欣喜,以为再度返国,仍可拜谒师门,未意去年传来凶信。今年返台,竟只能拜谒灵前了。二十八年来先生的弟子中,有年长于我者,有成就高于我者,然而沈先生于课业以外,耳提面命,教诲无微不至者,我当为受恩最深的一人。先生骑鲸而去,我当心丧终生,岂仅期而已。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