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八点四十给师母打电话,得知她在二炮医院,心里吃了一惊,然后得知是外孙生病住院,老太太在值夜班。问清了病房号,鼓足勇气去二炮。自从老师从二炮医院走后,我这是第一次去,双号、单号楼层分开的电梯,成排的座椅,开水房,我尽量勉强自己不去看这些原本熟悉的环境。陪着师母值了夜班,整夜难以合眼,满脑子是老师生病前后的情景,清早从二炮直接到办公室,头有点昏沉沉的。打开学校主页,一个滚动的讣告特别刺眼,“何兹全先生讣告”?脑袋突然被激灵了一下。用力揉揉眼睛,“何兹全先生讣告”,怎么可能,12月份我和何先生通过电话,说去时会给他带去我整理的《王炳照口述史》,他在那边“哦,哦”的诺着,很清晰。元旦前后路上见了照顾何先生的岳大姐,她还说先生还算硬朗。我准备过年后去拜访何先生,准备带上专程托人从河南带来的棒子面,是先生爱喝的粗粮,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呢? 我不大相信,迅速打开网页,上面说先生是2月15日晚上走的,在英东学术会堂布了灵堂,还有21日的遗体告别会。我不能相信,去了历史学院,看到了杨共乐院长,他正在忙着修改《爱国一书生:何兹全先生生平》,办公室里更是忙成一团。我在楼道上遇到正要外出的刘淑兰老师,她边走边讲,说大家都很诧异,先生身体一直挺好,只是,百岁老人,年事已高器官衰竭……她说何先生走的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回到办公室,什么都干不了,我很自责。从09年10月份到现在,尽管曾数次打电话说去看先生,但一直未能成行,去年9月先生百岁大寿,只过去和先生打了个照面。从英东楼到先生居住的小红楼,步行不到十分钟,但我还没有积聚好单独见先生的勇气,我知道要自报家门,我知道要讲到我的博士导师王炳照先生,但我不知道如何和他说起王老师的遽然离去,我怕我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怕会惹起先生的伤心。所幸,何先生身体还好,有的是机会,就这样在安慰中踌躇着,犹豫着,终于下定决心,准备新学期开始后去拜访先生,可是,天不假时…… 何先生是我做博士后时的合作导师。 我成为何先生的学生,据说他是“被导师”的。杨共乐院长曾半开玩笑的和我说起过好几次,说当初我进站时,他考虑到教育学院王炳照先生的高足,就把历史学院的老爷子抬出来了。 2006年6月27日,在王炳照老师和杨共乐院长的带领下,我第一次到小红楼拜见何兹全先生时,当我给他看学校统一印制的《博士后进站协议书》,他取出眼镜,仔细正反看了两遍,在“导师意见”一拦中极为认真的签下“非常高兴合作,何兹全。”那天他的老伴郭良玉先生也在场,她一边频频劝我们喝水,喝饮料,说人身体中水占了70%,水对人体如何重要,一边和杨共乐老师说,你哥哥正在医院发烧啊,我多想替他啊,我的整个心啊,就像碾子在来回的碾啊。何先生谈谈笑着,轻轻说,老伴,我这里有客人,你到卧室休息一下好吗。后来才知道,那几天他的儿子何芳川教授状态特别不好,之后不久,他失去了生命中唯一的儿子。印象中,那天他就这么一直淡淡笑着。 对于我的指导,何先生说他全权委托王炳照先生,说他是“挂名的”。他翻看了几页我的博士学位论文,其中“民众教育馆”的字眼勾起他青年时代的回忆,他建议我不防利用自己教育史学科背景,借用社会史研究方法将其进一步深入下去,之后,民众教育馆便成了我们之间最多的话题。我也变成了何先生的“挂名弟子”。 那一年,他96岁。 一般来讲,博士后不大会被合作导师认同为弟子。更何况何先生是魏晋南北朝史专家,我的研究方向是民国社会教育史。何先生的很多著作我大都不熟悉,门下弟子我也大都不认识。甚至,何先生也不大认识我。即便留校工作后,他依然不大认识我。 我基本上两三个月左右去见一下何先生,时间不超过一小时。印象中最深的,是我每一次见何先生,他总先要对我的身份确认一番,“我认识你吗?你是我的学生吗?”浓浓的河南口音,微微上扬的语调。经过我的一番解释,他恍然大悟的样子,“噢,我想起来了,瞧我这记性,你做民众教育馆吧?”然后就开始讲他青年时期在民众教育馆工作、和朱启贤先生共同办理《教育短波》的经历。师兄徐勇教授自告奋勇陪着我去过两次,他原本是历史学院出身,之前和何先生有过数次交往,进去后师兄大声介绍着,何先生说“我认识你,你不是徐勇吗?她我也认识。”聊了几句后,何先生再次把脸转向我,“我见过你吗?你是我的学生吗?”让人忍俊不禁。 和何先生实际接触不是很多,几年下来,十多次见面,却有着不少深刻印象。 印象中,何先生是幽默的,喜欢笑,笑的眼睛咪咪的,常常露出没有几颗牙齿的牙床,印趁着稀疏的银白头发,像个无忧的孩子,给身边的人一种轻松的氛围。何先生和老伴伉俪情深有目共睹,我记得06年春节和宁欣老师一起去二炮医院看他们,郭先生身体不大好,他们就一起在医院过年,病房里挂着一大张没有裱的水墨画。郭先生在用河南话骂人(相对之下,因我是河南人,我每次去和郭先生聊的更多,郭先生说河南话最好听),说输液的护士把她的手扎疼了,是个小狗,宁老师忙着安慰郭先生,何先生坐在外厅的沙发上,笑眯眯的,确认我身份后让我自己动手去冰箱拿吃的,淡淡地说以往总是老伴陪着他,现在老伴身体不好了,他就陪着老伴。那份平淡后的隐藏的深情让我至今难忘。郭先生离去时,我和徐勇师兄一起到病房去看何先生,一路上想着他该是怎样的悲痛。出乎意外,何先生脸色很平缓,坐在床边的沙发上,孙女何梅陪在他的身边,刘家和先生也在。等何先生看到我时,依然是一番身份确认,何梅便在旁边半是嗔怪爷爷,怎么这么糊涂,自己的学生都不认识,何先生微微一笑,说“也该分五十大板给学生,如果她天天在我眼前出现,我不就认识了吗?”气氛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印象中,何先生是很认真的,做起事来一丝不苟。我的博士后出站报告杀青后,他委托他的两名高足、陈琳国老师和宁欣老师仔细审阅,还专门打电话向王老师道 “辛苦”。在博士后出站报告会那天,已98岁的何先生早早穿戴整齐,准备结束后合影留念;中午还专门在实习餐厅定了房间,说要亲自答谢帮他带学生的诸位同仁。吃饭期间,何先生说他是间歇性耳聋,大家说什么不用理他,他的任务是付账,还有就是给大家讲三个笑话助兴。大家聊起一些报道汶川地震的捐款流向问题时,何先生突然对宁欣老师说,他决定要回先前捐给学校的一万元特殊党费,要直接捐给灾区,他说我不要名,我就想为灾区尽点自己的心。态度很坚决。直到再三确认了这笔钱学校是直接捐给灾区的,才不再坚持。 王炳照先生是2009年10月5日走的,何兹全先生,2011年2月15日也离开了师大…… 前几日和几个同学聊天,他们说师大已经到了大师零落的季节,不可逆转,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大师离我们而去…… 祭拜何先生的灵堂,设在英东学术会堂讲演厅,听刘老师讲,里面放着一张何先生大大的照片。明天,我准备换上黑衣,迎着他暖暖的目光,去看望何先生,只是,那带着浓浓河南口音的、微微扬起的询问,“我认识你吗?你是我的学生吗”再也不会响起。 以此纪念何兹全先生。 挂门弟子 周慧梅顿首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