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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学林点将录

http://www.newdu.com 2017-11-10 未知 newdu 参加讨论

    作者简介:胡文辉,1989年肄业于广州中山大学中文系,供职于广州羊城晚报报业集团。在工作之余,醉心于学术研究。出版有思想文化方面的随笔、评论集《最是文人》及关于中国古代的方术和文献问题的《中国早期方术与文献丛考》。另有笺释陈寅恪诗一书,未见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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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例言
    一、人类的历史并不等于英雄史和伟人史,但一部学术史,确实相当程度就是杰出学人史。古典体裁的学术史,如正史的《儒林传》,如《宋元学案》、《明儒学案》,无不以人为纲。故以“点将录”的形式评点学术人物,并非纯属文字游戏,也是具体而微的学术论衡。选择何种人物,即呈现何种学术观,人名录亦是一种学术史。
    二、作为著述形式,“点将录”只是对单个学人分别作印象式的批评,看似轻松,但比之一般流水账式的学术史编纂,其实远为困难;因为这一工作,虽不要求学术史文献的堆砌,却最需要学术通识的贯注,不熟知百家,则不足以论一家。以诗学为例:近人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钱仲联《近百年诗坛点将录》,无论是撰写难度还是学术价值,就远非一般的诗歌史所能及。
    三、近时有所谓“国学大师”的评选秀,虽不免鲁莽灭裂,但也是触发撰写“点将录”的动机之一。而此录的性质,则不以“国学”为本位,而是以“学术” 为本位;不以“大师”为号召,而是以“学人”为号召。在评估学人成绩上,偏向现代标准:重创新甚于重功力;重专精甚于重广博;重西方现代学术训练及背景,不重中国传统本位的学术取向;重实证主义的踏实工作,不重形而上学的古典思辨。此外,以新方法的引入、新领域的开拓为可贵,以有独特个性、有自家面目为可贵,而学力深、著作多而风格不彰者,如俞平伯、高亨、姜亮夫、张舜徽、吴世昌、程千帆等,则宁可舍弃在外。
    四、民国以来的中国学术,一方面趋新求变,方法多取经西方;但另一方面,由于本土学术传统及学术资源的潜在制约,在研究领域上,仍不能不以中国的历史与文化为重心。故这一时期最具水准与成绩的学问,始终以中国领域为绝对主流;而在中国领域之内,又始终以广义的史学为绝对主流。易言之,是以“文史之学”,也即所谓“国学”最为发达。相比之下,专攻“西学”者,若不能将外域理论与本土史料融会贯通,则仅能处于仰人鼻息的转介地位,终难有原始的、系统的理论创见。“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学为本,西学为末”、“中学为主,西学为辅”等语,倒可借以形容近百年中国人文学术的大势。故“点将录”的选择标准,亦侧重于“中学”本位的文史学人,而不照顾学科分布的均衡。
    五、李泽厚形容近十数年学风,有“思想家淡出,学问家突显”之语;其实此语更可以概括清代以降近四百年的学术风尚。入民国来,内有清代考据学的遗传,外有西方实证主义的支援,里应外合,推波助澜;故胡适和史语所为代表的“新考据学”,更成为这一时代的学术大气候。这决定了有重要贡献的知识人,其研究工作多以史料考辨和整理为基础,以历史与文化的发现与阐释为取向。几乎可以说,这个时代只有 “考据家”,没有“理论家”;只有“学问家”,没有“思想家”。与此相对,传统的义理之学虽存一脉,却未能跳出古典观念体系的掌心,与现代学术规范接轨。以熊十力为例,其“思想家”的气魄有余,而陷于“六经注我”式的比附,在“学术”立场而言为不能实事求是,在“思想”立场而言又不能自出机杼。故“点将录”将熊十力一类的玄学家排斥在外。
    六、民国以来学者如林,同一级别的名家众多,见仁见智,取舍为难,不偏不倚,谈何容易。事实上,所谓“文无第一”,论人尤难于论事;盖考辨事实,尚可能接近客观,而品评人物,势难避免主观。此外,为了切合各人的身份、特征,甚至为了增加娱乐性,此录在排行上也不尽拘泥。
    七、在体例上,“点将录”以人为纲,每则首先评论具体人物的学术成绩、取向及方法,以见其学术史地位;再述其轶事逸闻,以知人论世,并增风趣;最后附以绝句一首,不拘一格,以留余味。故此录一方面继承舒位《乾嘉诗坛点将录》、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钱仲联《近百年诗坛点将录》的形式,另一方面又糅合了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刘成禺《洪宪纪事诗》的体裁,实为“点将录”与“纪事诗”的结合。
    八、“点将录”的通行格式,是正榜头领一百零八员,另冠以旧头领一员,故此录共选入民国以来的中国学人共一百零九位。但中国是中国人的中国,中国学术却不仅仅是中国人的学术;论现代学术史,已无法自限于禹域之内,而回避国际汉学的成就。故别出心裁,突破体例,另选择有重要成绩及影响的域外汉学家附录于后。据《水浒传》第一百零五回,梁山好汉征服河北田虎,得降将计十九员,故以此为据,配以汉学家共十九位。
    旧头领一员 托塔天王晁盖 章太炎
    章太炎(1869-1936),原名炳麟,字枚叔,号太炎。浙江余杭人。  
    论清末民初的思想学术,可举三对师徒为代表: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黄(侃),罗(振玉)、王(国维)。罗、王关系在师友之间,但王氏的出人头地实赖罗氏的全力提携,故不妨亦以师徒视之。  
    三对组合,在政治和思想学术两方面立场各异,恰成有意味的对照:康、梁在政治和思想文化上都属改良派,一方面倾向保皇立宪,反对革命;一方面以言论为 “批判的武器”,开启风气,转移人心,启蒙之功莫大焉。章、黄在政治上是激进派,鼓吹排满革命;在学术上却是保守派,以保存国粹为号召,排斥新材料、新方法,为清代小学(语言学)的殿军。与章、黄相反,罗、王在政治上是保守派,死心踏地做满清的孤臣孽子,身在民国,心怀复辟;但在学术上却是革新派,以出土文献的发现及整理为志业,尤以甲骨学的开创惊世绝伦,世称“罗王之学”。  
    章、黄跟康、梁相比,在政治上未免冒进,而跟罗、王相比,在学术上又嫌滞后,两皆失措。他们虽能在古音学方面后出转精,却自限于传统小学的旧樊篱,不能转入现代语言学的新天地。  
    章氏最严重的毛病,尤在门户之见太深,意气之争太甚。康有为信从今文经学,他以古文经学作为对抗;罗、王治甲骨文而声名鹊起,他则斥甲骨文为伪造。作为文字学大师,这可算是他学术生涯的最大败笔。  
    在近代中国这一知识转型期,章氏实为过渡性人物,有守旧处,亦有趋新处。他是古典形态的博学鸿儒,于学无所不窥,留日期间更涉猎西学,视界已超出中土之外。平生著作甚丰,要者如《訄书》、《检论》综观中国古今思想学术、政治社会;《国故论衡》总结传统的语言文字学、文学及诸子学;《菿汉微言》泛论佛学、易学、老庄、儒学。此外,《齐物论释》借佛教思想阐释《庄子•齐物论》,可算比较哲学的会通之作,晚年自许:“若《齐物论释》、《文始》诸书,可谓一字千金矣。”
    章氏门人众多,知名者有黄侃、但焘、汪东、朱希祖、钱玄同、周树人(鲁迅)、吴承仕等;章氏曾戏以太平天国诸王比拟各人:黄为天王,汪为东王,钱为南王(一说翼王),朱为西王,吴为北王。又,据说章氏本人也曾自称“章天王”,此与“康圣人”又成有趣的对比。
    按:黄侃,字季刚,对传统经籍用力极深,拟五十岁以后著书,却在四十九岁病亡。他的古音分部综合清人旧说而后来居上,但守成有余,创新无功,现代语言学家如李方桂、王力、周法高等对他都有批评。他1935年去世时,杨树达在日记里更说:“近日学界人谈及季死,均谓季生时声望虽高,百年后终归岑寂…… 季刚受学太炎,应主实事求是,乃其治学力主保守……此俗所谓开倒车。世人皆以季刚不寿未及著书为惜,余谓季刚主旨既差,是享伏生之年,于学术恐无多增益也。”此谓黄氏即不早逝,亦未必能有大成,虽极苛刻,亦甚中其病。故将黄氏弃于梁山泊好汉之外,仅附记于此。
    陈寅恪挽王国维诗有“文化神州丧一身”之句,盖将王氏一人视作中国文化的代表;而章氏直以中国文化的代表自居。民国初年他被袁世凯软禁于北京,在家书中称:“吾死以后,中夏文化亦亡矣!”与此类似,德国文学家托马斯•曼在纳粹上台后流亡美国,对记者说:“Wo ich bin,ist  Deutschland.”我在哪里,德国就在哪里!章氏将自身等同于中国文化,托马斯•曼将自身等同于德国文化,可谓中外之狂态略同。
    章氏久享“国学大师”之誉,但声名虽臻于极盛,对学术界的实际影响却并不深刻。毛泽东当年曾说:“《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屏晁盖于一百零八人之外。”故此处将章氏拟为托塔天王,似扬而实抑,盖亦要将他屏于现代学林的正榜之外也。
    诗曰:启蒙事业逊康梁,排满赢来举国狂。并世学人别流派,章黄原不及罗王。
    正榜头领之一天魁星呼保义宋江 胡适
    胡适(1891-1962),字适之,号藏晖室主人;安徽绩溪人。
    唐代张为有《诗人主客图》,按风格将诗人分作六类,白居易诗雅俗共赏,故列为第一类之首,称“广大教化主”。胡适正可谓现代学术史的“广大教化主”,论影响之巨,并世无人能出其右。
    余英时回忆,曾有大陆学术领导人访问耶鲁大学,席间谈及胡氏有谓:“胡适应该一分为二,他在学术上还有进步意义,但在政治上则是反动的。”余氏则针锋相对:“我们海外中国人的看法恰好相反。胡适在学术上早已被抛在后面了,倒是他的政治观念对于今天的中国还是有意义的。”王元化也说“读胡适书觉过时,读王国维书却不觉过时”。其实胡氏显得过时,正由于其影响深广,故当年的新见解及新方法多已常识化,所谓“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是也。
    无论思想启蒙或学术革新,胡氏都可谓现代一人。在思想启蒙方面,白话文、新诗、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无不带有胡氏印记。在学术革新方面,《中国哲学史大纲》、《白话文学史》皆为树立学术新范式的创世纪之作;其他论《诗经》、《楚辞》,辨《墨子》、《老子》,疑古史,考音韵,推扬戴震哲学,表彰崔述史学,虽多零篇散论,但转移风气,泽被学林,亦非浅鲜。
    不过,论胡氏成就最精深的方面,当数古典小说及禅宗史考证,二者分别是其文学史、哲学史研究的延伸与深化。其中《红楼梦考证》为“新红学”开山,近百年来的红学史皆在其笼罩之下;又如《醒世姻缘传考证》,结论虽有争议,在写作上却堪称“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典范,罗尔纲甚至说他考证太平天国史的方法,即由此文领会得来。胡氏的禅宗史考证,可以说是现代佛教研究史上最重大的新突破,但相对而言,在国内学界却较受忽视,倒是在日本学界引发震动。他对神会地位的重估、对《坛经》成书的考辨,可谓锋芒毕露,是对禅宗史、佛教史研究的革命性贡献;《楞伽宗考》一篇,日本禅学权威柳田圣山誉为“……是胡适初期禅宗史研究论文的骨干,他不仅贯彻主张,而且满怀信心。这已经达到了胡适禅学论证的最高峰,为近代禅宗史的研究历史,带进了划期的新时代”。
    胡氏平生著作,论俗世声名,以早年的《哲学史大纲》、《胡适文存》最为风靡;而论专业成就,则以中年的《胡适论学近著》第一集(1935年)最为精萃,《说儒》、《楞伽宗考》、《荷泽大师神会传》、《坛经考》、《醒世姻缘传考证》等名文都收录其中。这是胡氏个人学术的巅峰,亦代表了现代中国学术的巅峰。此后抗战开始,国家当存亡续绝之际,胡氏投笔从政,受命任驻美大使;并世学人在战时多能著述不坠,而胡氏则就此中断其学问生涯的鼎盛期。等他战后重返学界,无论是年龄(五十五岁)、身体(患心脏病)、身份(任北大校长、国大代表)、环境(内战),都已错过治学的黄金时代。
    胡氏《哲学史大纲》、《白话文学史》皆有始无终,仅成上卷;盖以胡氏治学,以通观性的大手笔开始,而又转入细密化的专题考证,即由“大刀阔斧”转向“绣花针”的功夫,故积重难返,缺失“下面”一截,以至被黄侃讥为太监。按:张维华有《中国长城建置考》上编,惜至汉代而止,下编迄未完成,亦属著述有上无下之例。又,萧一山二十余岁即已出版《清代通史》上、中卷,而下卷仅成讲义,长期未能定稿;至年界花甲,才以胡氏为前车之鉴,续成完整的一部《清代通史》。他与胡氏同途而殊归,亦成对比。
    胡氏为学,最重方法,但大体未超出考据学中心的“历史的方法”,也即唐德刚所谓“拿证据来”的学问,较欠缺社会科学观念的贯注。然而每一时代皆有每一时代的学术主流,胡氏方法以简驭繁,正契合时代的需要,开拓既广,创获亦多,终为一代正宗。
    胡氏世称“胡博士”,但他1917年离美返国,因未将论文及时付印,迟至十年后才重赴哥伦比亚大学正式取得博士学位,遂启“冒充博士”之疑;但夏志清、余英时先后有所辨析,已基本廓清此公案。此外,胡氏一生共获得三十五个荣誉博士,亦中外所罕见。“胡博士”之号,信不诬矣。
    诗曰:无地自由诚可哀,红楼白话此山开。鲁翁郭老归何处,博士翩翩今又来。
    按:鲁迅在文化界,郭沫若在学术界,为前数十年的两大偶像,如今两皆沦落;而此消彼涨,胡适之则翩然重临。由此颇窥可见当代思想史之消涨变迁。
    正榜头领之二天昰星玉麒麟卢俊义 王国维
    作者:胡文辉 来源:南方都市报 
    王国维(1877-1927),字静庵,号观堂;浙江海宁人。
    王国维的生涯学问,大致可以辛亥革命为界,划分为前后两期:前期在思想学术上是维新派,以新学(西学)为尚,嗜习哲学,专攻文学;后期则转为文化政治上的遗老派,回归古学(国学),而以史学为志业。
    《人间词话》、《宋元戏曲考》为王氏前期两大名作。《词话》辞简而意丰,表面上是中国本位的谈艺录,只是传统词话的继承;然而其中的别有会心之处,非有西方文学及哲学的素养绝不能道。王国维《词话》以主观领悟取胜,钱锺书《谈艺录》则以引证浩博取胜;而论文艺学术史上的地位,则王氏之轻,固不逊色于钱氏之重。《宋元戏曲考》为戏曲史的开山之作,王氏自称:“凡诸材料,皆余所搜集;其所说明,亦大抵余之所创获也。世之为此学者自余始,其所贡献于此学者,亦以此书为多。”其一空依傍的自得之情,溢于言表。
    辛亥之后,王氏感伤满清之亡,耻食民国之粟,于是追随罗振玉东渡日本;并受罗氏的影响和帮助,尽弃早年所学而“反经信古”。当其时,作为旧制度的清室已土崩瓦裂,而作为旧文化的国学亦花果飘零,故二人将遗民的心事寄托于学问之中,以抱残守缺之志,为存亡续绝之业;王氏之所以由外缘的西学返回本土的中学、由枝叶的文艺之学返回根本的经史之学,即出于这种思想背景。故罗王之学,自学术本位而言,为考古的学问;而自政治本位而言,则为流亡的学问也。此后十数年间,王氏涉猎极广,举凡甲骨金文与经学小学,边疆民族与历史地理,流沙坠简与敦煌遗书等等,皆多有发明。而最享盛名者,自然要数《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及《续考》两篇,其要旨在于以甲骨卜辞与传世文献互证,钩沉出殷商一代的帝王世系,发千古未发之覆,遂成就“新史学的开山”的洪业。
    对于王氏的成就,当代几无异辞,其国学大师的形象,近乎完满无缺;而在王氏所处的时代,却不尽然。如孙德谦责备他的考证穿凿而无关宏旨,张尔田暗示他重考据轻义理,章太炎反对他以甲骨文证古史,黄侃讽刺他匆忙立说、学无根柢,邓之诚批评他虽有创见而好赶时髦,钱穆则斥责他取巧拣漏、以考据代学问。对这类评论,宜作两面看:一方面此数人治学皆偏于守旧,都不能如王氏据新材料而有新发现,故其态度不免有酸葡萄的心理;另一方面,王氏研经考史确为半路出家,所凭籍者实在于迅速的悟性,而不在深厚的功力。
    按:王氏的情形略同胡适。王、胡二氏,可谓近世以来学术史上最有发明、最多成绩者,而皆不纯以所谓学术功力取胜。盖二人对西方学问都能登堂入室,有思辨的根柢,故从事考证,实为以难就易;可知考证学的境界,不能仅从考证本身达致,不能仅依赖单纯的文献积累,而需要更广阔的知识背景及视野。胡适曾批评清儒太重功力而不重理解,实不谛为自我作辩护,亦不妨视为替王氏作辩护。
    王氏应聘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导师之后,还保留着作为遗老标志的小辫子。据说王氏夫人曾劝他:“来到这个时候了,还留着这东西做甚么?”王答:“正是到了这个时候了,我还剪它做甚么!”
    1927年,王氏以五十岁的盛年,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成为近代文化史一大公案。关于其自杀的原因,世论纷纭,但无论如何,当时北伐军黑云压城的政治阴影,是对王氏最直接最重大的刺激。王氏与梁启超、陈寅恪号为清华研究院三巨头,但陈氏系后辈,当时著述亦仅寥寥;论名望及成就,实以梁、王并峙,分别为近代公共知识分子和专业知识分子的颠峰。王自沉后不足两年,梁亦病逝,终年也不过五十六岁;如此一来,近代知识界两大巨擘先后凋谢,国学研究院遂终成昙花一现。
    王氏性格内向,但偶尔亦有顽谑之举。清末他在北京时,名士蒋黻曾集杜诗为春联云:“傍人错拟扬雄宅,异代应教庾信居。”王氏竟偷偷将春联改成:“傍人错拟杨雄宅,半夜须防石秀刀。”在新年大吉的时候,硬是将文人墨客的雅舍,比作梁山好汉的凶宅,可谓谑而近虐。这可见王氏也有性格促狭的一面。
    诗曰:境界三重独上楼,卜辞证史溯殷周。若无一曲昆明水,或恐追随到满洲。
    按:首句典出《人间词话》最有名的一节:“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夜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正榜头领之三 天机星智多星吴用傅斯年
    作者:胡文辉 来源:南方都市报
    傅斯年(1896-1950),字孟真;山东聊城人。
    顾颉刚曾回忆,抗战前北京学界有一句流行语:北平城里有三个老板,一个是胡老板胡适,一个是傅老板傅斯年,一个是顾老板顾颉刚。三家皆兵强马壮,各据一方,遥相呼应。其中尤以傅氏长期掌控历史语言研究所,是真正的学派掌门,以至他自身的学术声名,也似为其“老板”身份所掩。
    傅、顾二人,皆出胡适门下,顾氏扬名在先,而傅氏得意在后。顾氏1923年刊出《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提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之说,迅即轰动学界。当时留学海外的傅氏亦一度大为惊佩,甚至称许顾氏在中国古史学的地位,“恰如牛顿之在力学,达尔文之在生物学”;并对友人表示:“颉刚是在史学上称王了,恰被他把这个宝贝弄到手;你们无论再弄到什么宝贝,然而以他所据的地位在中央的原故,终不能不臣于他。我以不弄史学而幸免此厄,究不失为‘光武之故人也’。”但傅氏回国以后,自食其言,不仅弄了史学,更直摩古史学之垒,遂与顾氏在上古史领域作逐鹿之争。
    三十年代初期,傅氏以“古代中国与民族”为主题,接连写出《大东小东说》、《〈新获卜辞写本后记〉跋》、《夷夏东西说》、《周东封与殷遗民》等精悍之作,其中尤以《夷夏东西说》为骨干。傅氏认为商人起源于东方,夏族起源于西方,而东西方种族交相争王称霸,即为秦汉以前古史的基本线索。此文巨眼卓识,是近代以来学术史上最精彩的突破之一,不惟可与顾颉刚《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相提并论,还与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董作宾《甲骨文断代研究例》、胡适《红楼梦考证》及《荷泽大师神会传》等典范之作并列,亦毫无逊色。此外,《周东封与殷遗民》一篇,虽篇幅无多,却对殷周种族关系问题提出有力新解,直接影响到胡适《说儒》那篇宏文的撰作,并对胡适古史观的转变起到促进作用。同样治古史,顾颉刚用历史演进法,核心在于根据文献的年代前后考辨史实真伪;而傅氏则另辟蹊径,由地理和种族立场梳理历史线索。顾氏打破迷信的旧古史学,是对“信古”的反动,故称“疑古”;傅氏则建立新的古史架构,是对“疑古”的超越,已入“释古”之境。
    傅氏最重要的专著,则数完成于抗战前夕的《性命古训辩证》。他在方法上将清代朴学与西洋历史语言学融冶一炉,一方面继承戴震《孟子字义疏证》、阮元《性命古训》的旧路,一方面结合“以语言学的观点解释一个思想史的问题”的新法;首先对“性”、“命”这两个概念溯源辨义,并以此为基础,进而辨析中国古代思想史上人性论与天命观的演变。对于此书,不仅史语所中人推重备致,连左倾阵营的赵纪彬亦誉为“穷究天人之际,通论思想之变,溥薄渊泉,精义时出,实有美不胜收之概”,陈垣甚至私下对儿子表示:“余阅《性命古训辩证》,深知余已落伍……”
    傅氏以集体名义发布《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一开头即宣言“近代的历史学只是史料学”,但此系针对当时一般旧学风而言,实有矫枉必须过正之意。而反观傅氏本人,早年留欧时博涉文史哲、旁及数理化,故其治学亦方法多端,眼观六路,霸气横溢,绝非“史料学”所能拘束。
    最为难得者,傅氏不仅是学术天才,更兼行政长才。他先后手创中山大学语言历史研究所、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抗战胜利后代理北京大学校长,随国民党政府迁台后任台湾大学校长。作为规模最大、延续最长的现代学术机构,史语所尤其最大程度地贯彻他的学术宗旨,重史料搜集及整理、重历史语言学、重实证主义、重断代的专题研究,对于现代学术风气影响至深且巨。其流风所及,虽日久生弊,以考据尽史学之能事,但总论其得失成败,则终为现代学术史的正统所在。而傅氏一手筹划,指引有方,故拟为智多星吴用。
    与其师胡适类似,傅氏亦属于议政而不从政的参与型知识分子。他对官僚资本集团的贪腐深恶痛绝,抗战期间,他在公私场合皆极力抨击行政院长兼财务部长孔祥熙,直至孔氏倒台;1947年,他又发表《这个样子的宋子文非走开不可》等文,促使宋氏辞去行政院长职。傅氏以言论为炸弹,连续轰倒两大政界巨头,故时人有“傅大炮”之称。可是孔、宋虽去,国民政府的经济危境依旧无法挽回,反倒每况愈下,终至土崩瓦解,此又非“傅大炮”所能料及矣。
    傅氏以体胖闻名,久患高血压,1950年因脑溢血辞世,终年五十五岁。
    按:梁启超、王国维、黄侃亦皆寿仅五十上下,可见治学不在年高,精力充沛、学问猛进之时,多在半百以前也。
    傅氏有侄傅乐焕、傅乐成,乐焕专攻辽史,乐成则以唐宋史为重心。1949年,乐成随傅斯年赴台;乐焕则留在大陆,“文革”时投水自杀。
    诗曰:夷夏东西说最精,居然胖子是书生。敢教孔宋俱翻倒,赢得人呼大炮名。 
    正榜头领之四 天闲星入云龙公孙胜 陈寅恪
    陈寅恪(1890-1969),中年号青园居士,晚年室名寒柳堂、金明馆;江西修水人。
    陈寅恪平生的治学取向,明显可以划分作三期,周法高、余英时先后已有讨论。大抵早年博涉中外语言,包括梵文、巴利文、波斯文、吐火罗文、佉卢文、突厥文、西夏文、蒙文、满文等古语文,藉此由比较语言方法入手,探讨佛教史、中外交通史等问题,属于当时欧洲东方学的主流;限于国内的学术条件,中年以后乃专注于魏晋南北朝至隋唐之际,亦即“中古以降民族文化之史”;晚年复退而求其次,仅以陈端生、柳如是两位才女为主要研究对象,稍寄托其心事,所谓“著书唯剩颂红妆”是也。
    故其学问轨迹大致可作一概括:在地理上由异域而本土,在时代上由中古而明清,在方法上则由欧陆汉学而中国本位的文史之学。
    陈氏成就的高峰,实在学术生涯的第二期,即中古史方面。综观种族文化的融合,追溯典章制度的源流,有《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观察政治集团的兴衰,分析外交内政的关联,有《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以诗证史,以史笺诗,则有《元白诗笺证稿》;其他散篇论文,从社会到宗教,从文学到音韵,吉光片羽,尤多妙解新义。至于暮年完成的巨著《柳如是别传》,虽为今人所艳称,但其时陈氏目盲力衰,考辨每流于繁琐拖沓,疏漏亦所不免,已不复壮年气象矣。
    按:一入老境,精神焕散,治学殊不易言。如胡适晚岁耗费近二十年之力考证《水经注》,为戴震抄袭赵一清公案作辨诬,用力多而发明少,且结论尚有争议,正与陈著《别传》成一对照;此外,如董作宾试图据甲骨文构拟《殷历谱》,又如爱因斯坦试图建立“统一场”终极理论,哥德尔试图证明“连续统假设的独立性”的数学难题,都属于中年以后研究工作失败之例。相比之下,陈氏以一盲翁而成此大著作,虽未大成,已不可及。
    陈氏曾被归入“史料学派”,实甚皮相;盖史料不过是陈氏学问的第一层功夫,他不仅不为“史料学”所限,更超越于“考据学”之上。他的长处,不仅在史料搜集的丰富,尤在史料辨析的细微,纵使见人所常见,亦能发人所未发;他善于从史料的缝隙发现问题,能作大胆的联想和推衍,层层深入,曲径通幽,而入柳暗花明之境;他更能在细心考证的前提下,因小见大,由局部的史实考订达致宏观的历史通识,而兼备清人考史方法之细与宋人论史眼光之大;甚而通古今之变,借古人的酒杯,浇个人的块垒,将自己对当代政治的体认,融入古代历史的思辨之中。陈氏取径多方,手眼通天,唐长孺誉之为“胜义微言若有神”,故拟作呼风唤雨、驱神遣鬼的公孙胜。
    陈氏游学欧美多年,但未猎取任何学位,亦无任何专著,而甫一返国即得入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与梁启超、王国维并踞导师之列,可称异数。此亦因为他有世家背景,有人脉关系,其父陈三立与梁启超更为清末变法时代的故交。
    在中西思潮激荡的近代历史处境中,陈氏持论偏于保守,认同“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中国文化本位论;但他在饮食方面则甚西化,喜吃牛奶、面包、牛油。相反,主张“全盘西化”的陈序经却喜吃中餐,习惯用筷子。故陈氏曾跟陈序经开玩笑:“陈校长的‘全盘西化’是假的,我的‘全盘西化’才是真的。”在思想文化方面坚持中国本位,在物质文明方面接受西方事物,此即陈寅恪的“中体西用”欤?
    1953年,陈氏谢绝北上就任中国科学院中古史研究所所长之职,并公然表示“不能先存马列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自此独立不迁,长作岭南人。因为他目盲老病,加上学术地位崇高,得免于参与日常政治学习及历次思想批判运动,是其不幸之幸;然而他未能早逝数年,而亲历“文革”最疯狂的时期,于公于私,于身于心,其痛为何如,此其终不幸也。
    诗曰:元白歌行钱柳诗,苹花不采岭南时。左丘盲目原天意,满纸无非马克思。
    按:陈氏1953年有诗“不采苹花即自由”,乃反用柳宗元“欲采苹花不自由”之句,表示不去北京,以期在学术上保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第二句典出于此。
    正榜头领之五天勇星大刀关胜 陈垣
    作者:胡文辉 来源:南方都市报 
    陈垣(1880-1971),字援庵;广东新会人。
    新会援庵,义宁寅恪,并称“史学二陈”;援庵生长南粤,寅恪归老南粤,实为岭南学术史的荣光。
    二陈俱以史学考证名世,而取径各异,严耕望有精辟的总结:陈垣偏于“述证”,重在史料搜集的详赡和史料排比的条理,虽平实而稳健;陈寅恪则偏于“辨证”,重在史料的巧妙运用和辗转分析,虽高明而危险。故陈寅恪之学,仿佛天马行空,“分析入微,证成新解,故其文胜处往往光辉灿然,令人叹不可及。但亦往往不免有过分强调别解之病,学者只当取其意境,不可一意追摩仿学;浅学之士若一意追摩,更可能有走火入魔的危险。”相反,陈垣之学则如坦克履地,“虽不若寅恪先生之深刻多新解,但扎实稳健,而能见其大,虽卑之无甚高论,技术上作委蛇曲折反复辩论之处也不多;但其创获着实丰硕。前辈学人成绩之无懈可击,未有逾于先生者。”大抵陈寅恪为考史之学,陈垣则为述史之学。陈垣重视目录学、校勘学、史源学的基本功,尤其强调史料的“竭泽而渔”;尽管陈寅恪被视为“史料学派”、胡适强调“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傅斯年宣扬“历史学只是史料学”,但相比之下,陈垣实际上更接近于史料学派。
    陈垣最有突破性的撰述,集中在学术生涯前期,尤以所谓“古教四考”,即《元也里可温教考》、《开封一赐乐业教考》、《火祆教入中国考》、《摩尼教入中国考》为代表,钩沉出久已湮没的早期基督教(聂思脱里派)、犹太教、火祆教、摩尼教入华史迹。《元西域人华化考》用力湛深,体大思精,亦是中西交通史、民族史的空前之作。“古教四考”及《华化考》诸篇,除本身史料详备、梳理清晰的优点之外,在选题上亦契合新学术风气的转变,既填补本土学界的空白,更跻身国际汉学的前沿,故能震动中外,一举奠定其史学地位。
    按:陈氏早年信仰基督教,故他对西方宗教入华史的重视与挖掘,当与其信仰背景有关。事实上,他第一篇正式论著《元也里可温教考》,即缘起于天主教会属下辅仁社的课题。
    不过,陈氏不通外文,史学能力限于禹域之内,故其中外交通史、宗教西来史及蒙元史的研究,此后已难以为继,而逐渐转向本土宗教史及历史文献的研讨。另一方面,因为抗战发生,他更有意识地将民族主义情绪,假借“宗教三书”以作发扬:《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表彰北方宋遗民不仕金朝的义节,《明季滇黔佛教考》发掘明末逃禅遗民的反清心理,《清初僧诤记》贬斥清初佛门新贵攀附异族统治的丑态;此外,《通鉴胡注表微》钩稽胡三省注《资治通鉴》所流露的故国情怀。凡此都能以今释古,借古喻今,在史料详博、考订坚实的基础上,寄托他对时事的感慨和认识。
    陈氏将其治学历程总结为四个姓氏:钱、顾、全、毛。早年服膺钱大昕,为纯粹的考证;九一八事变之后,推重顾炎武,重经世实用之学;北京沦陷后更讲授全祖望,发挥民族气节,提倡“有意义之史学”;最后,“得学毛泽东思想,始幡然悟前者之非”。1952年他致杨树达函有谓:“来示谦欲法高邮(王念孙、王引之父子),高邮岂足为君学?况我公居近韶山,法高邮何如法韶山?”则陈氏的学术思想,此时固已由谢山(全祖望)转韶山(毛泽东)矣。然而陈氏以谢山为法,能迭有名作,以韶山为法,又何所成?
    陈氏早年从政,曾任北洋政府教育部次长、众议院议员;以后转入学界,仍能与时进退、与世浮沉,从国民党时代的辅仁大学校长,到共产党时代的北京师范大学校长,始终身名俱泰,真可谓圣之时者。陈氏与政治的交涉,平生有两大事件:一是1923年以众议院议员身份参与曹锟贿选,成为有名的“猪仔议员”,是为陈氏最严重的政治污点;二是1949年发表《给胡适之先生一封公开信》,这既表示与故人胡适在思想上分道扬镳,也表示对革命政权在政治上衷心拥护。在著名的旧知识分子中,陈氏遂成为向新政权输诚的第一人。共产党即新时代的红色梁山泊,则《给胡适之先生一封公开信》者,亦如后来数以百万计的批胡文字一般,乃知识分子落草梁山之投名状也。
    子陈乐素,孙陈智超,皆长于宋史。
    诗曰:议员猪仔有惭颜,老去红朝著述悭。一代史宗与时进,谢山不拜拜韶山。
    正榜头领之六 天雄星豹子头林冲 罗振玉
    作者:胡文辉 来源:南方都市报 
    罗振玉(1866-1940),字叔蕴、叔言,号雪堂、永丰乡人、贞松老人;浙江上虞人。
    借用马克斯•韦伯的著名命题,罗振玉既是一位“以学术为志业”者,也是一位“以政治为志业”者。他在学术与政治两方面,皆从事于“抱残守缺”的事业:在学术上以挽救遗佚的古典学术文献自任,在政治上以挽救衰微的满清君主统治自任。结果,他在学术上成就不世之功,而在政治上终成南柯一梦。
    王国维在《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见之学问》指出,“今日之时代,可谓之发见时代,自来未有能比者也。”并将近世的学术新发现总结为五项:殷墟甲骨文、西域汉晋简牍、敦煌遗书、内阁大库明清档案、异民族古语文资料。而罗氏于此无不身与其役,搜罗在前,传布在后。其个人著述,于甲骨文,先后有《殷商贞卜文字考》、《殷虚书契考释》;于汉简,有与王国维合作的《流沙坠简》;于敦煌遗书,有考订年代、校勘文字的大量题跋,更有《补唐书张义潮传》、《高昌麴氏年表》、《瓜沙曹氏年表》等补史之作。除此之外,其他新旧文物的汇编和整理尚多,于青铜器,有《三代吉金文存》;于石刻,有《石鼓文考释》、《汉熹平石经残字集录》、《增订碑别字》,更据金石史料而有《唐折冲府考补》;于玺印,有《齐鲁封泥集存》、《贞松堂唐宋以来官印集存》;于器物杂项,有《古明器图录》、《古镜图录》、《历代符牌录》等等。其他竹头木屑,更不胜枚举。
    罗氏在《与友人论古器物书》中,提出古器物学的概念,实可视为其学问取向的核心。尽管古器物学仍是前现代的旧式考古学,尽管罗氏没有以“历史学只是史料学”为号召,但他的学术实践,正契合于傅斯年所谓“扩张研究的材料”、所谓“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的宗旨。故他实在是现代考古学的先行者,借用陈寅恪语,即现代学术史的“预流”。罗氏曾在1922年致王国维函中有谓:“兵戎满地,来日大难,我辈乃欲于此时为抱残守缺之计,冀存三百年之史料,亦可谓天下之至愚,未尝不自笑也。”在天翻地覆的乱世,罗氏以私人一己之力,为传古继绝之业,尤为不可及;其成绩之浩翰,不惟空前,亦已绝后。
    罗氏一生精力,多消耗于文物搜集、整理方面,为人之学最多,为己之学稍少,故论考证的精审深入,反较王国维为逊色。但作为甲骨学的开山,仅凭《殷虚书契考释》一种,亦足以垂世不朽。(按:甲骨文为中国近代以来最重要的新发现及新学问,最早的搜藏者有王懿荣、王襄、刘鹗,最早的释读者有孙诒让,但真正发皇体例、奠定基础者,则以《书契考释》为始,郭沫若评论此书“使甲骨文字之学蔚然成一巨观。谈甲骨者固不能不权舆于此,即谈中国古学者亦不能不权舆于此”。)而王国维能发殷商史千古之覆,也正是基于罗氏的考释之上。
    罗王之学,世所艳称;而论罗王之学的形成,自以罗振玉居于绝对主动的地位。盖不论早年教育、个人生活、学术资料乃至治学方向,罗氏对王国维都具有决定性的帮助及影响。辛亥革命后罗、王东渡日本,罗对王表示:“方今世论益歧,三千年之教泽不绝如线,非矫枉不能反经。士生今日,万事无可为,欲拯此横流,舍反经信古末由也。”王氏闻而惊诧,乃决然“尽弃所学”而转治古学。故世无王国维,罗振玉仍为罗振玉;而若无罗振玉,则至多仅有文学史家的王国维,必无古史学家的王国维矣。此为近世学术史上至关紧要的一段因缘际会。
    胡适与罗、王皆有交往,晚年回忆:“静安先生的样子真难看,不修边幅,再有小辫子,又不大会说话,所以很少出门,但他真用功。罗振玉就不同,身材高大,人又漂亮,又会说话。说起话来又有丰采。真漂亮!”人往风微,此亦难得逸闻也。
    弟振常,从事文献学;长子福成、三子福苌,皆攻西夏文;四子福葆,治金石、文字;五子福颐,专治玺印;长孙继祖,精辽史。其一门所学,亦多属罗氏本人学术旨趣的延伸。
    诗曰:殷墟汉燧又敦煌,补史勘经尽日忙。大力若非罗叔蕴,何曾考古有观堂。
    正榜头领之七天猛星霹雳火秦明 顾颉刚

    作者:胡文辉 来源:南方都市报
    顾颉刚(1893-1980),原名诵坤;江苏吴县人。
    在现代史学界,论人员齐整、阵容盛大,自以傅斯年领导的历史语言研究所最有势力;但若论宗旨鲜明、风气激荡,倒要以顾颉刚为首的古史辨派(疑古派)最有影响。
    古史辨派的揭竿而起,自然要以顾氏1923年的《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为标志。顾氏在这篇仅四千余字的非正式论文中,提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其主旨为“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到孔子时有尧舜,到战国时有黄帝神农,到秦有三皇,到汉以后有盘古等”;也就是说,由文献的年代观察,旧古史系统中的帝王,愈是号称古老者,其产生的时代反而愈晚近,故古史系统的形成是“譬如积薪,后来居上”的结果。此论一出,如拨浮云而见青天,“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的旧古史观遂轰然崩解。顾氏虽遭遇信古派的反击,但他愈辨愈勇,因风借力,更网罗当时学人相关的古史讨论及古文献考辨,主持编纂为《古史辨》;由此,“古史辨派”遂迅速冒起,成为民国学术江湖的一大字头。顾氏后来自称《论古史书》为“轰炸中国古史的一个原子弹”,他对旧史学的破坏之功,并世无人可及,故拟为现代学林的霹雳火。
    按:顾氏疑古思想的发生,或以为暗袭日本白鸟库吉的先见之明,或以为继承清代崔述、康有为的本土经学传统。这两种思路都略嫌拘泥。综观其时的知识语境,疑古思想的发生既有内部因素,亦有外部背景。论内缘,论最直接的刺激,当源于胡适对古史的理性批判态度;胡氏讲中国哲学史,截断众流,“用《诗经》作时代的说明,丢开唐虞夏商,径从周宣王以后讲起”,对于顾氏原来“充满着三皇五帝的脑筋骤然作一个重大的打击,骇得一堂中舌挢而不能下”。胡氏的《井田辨》、《水浒传考证》皆运用“历史的方法”,着重辨析不同文本的时代演变,更是顾氏疑古方法的滥觞。论外缘,论广义的思想背景,则出于西方古代史的参照,与西方近代史学观念的引入;白鸟库吉之于日本,顾颉刚之于中国,其实都属于西方史学实证主义与批判精神浸淫下的产物。
    顾氏曾有撰写“古史四考”的庞大计划,对旧古史的帝系、王制、道统、经学四方面,拟分别作一总清算;可惜他暴得大名,任事太多,结果无一完成,仅得《中国上古史研究讲义》一种,亦不过“帝系考”计划中的一部分。不过,他一生虽未完成系统的巨著,却留下数量浩瀚的读书笔记;精华部分四十年代已辑为《浪口村随笔》,以后重加删订,易名《史林杂识初编》。此著在体裁上为中国古典学术笔记之续,虽简短而精粹;而且能借边疆民俗证史,在方法上固已“走出疑古时代”。除《论古史书》之外,为顾氏最可传世之作。《论古史书》为破坏性的史学,而《史林杂识》则为建设性的史学。
    顾氏的辨伪工作,不免有疑古过勇之病,如《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信从晚清今文学说,前提已误,煌煌十四万言,终属劳而少功;《从〈吕氏春秋〉推测〈老子〉成书年代》断《老子》成书于《吕氏春秋》之后,更可谓满盘皆输。但古史辨学派的真精神,在于对史事真伪和文献年代的存疑态度,“宁可疑而过,不可信而过”,疑而后辨,辨而后信,实切合现代史学的实证要求,故其个别结论纵有过当,而基本原则终不可抹杀。“疑古”固非史学的目的,然而必有“疑古”的前提,才可能有进一步的“释古”境界可言;否则,所谓“走出疑古”,终不过沦为“信古”的借尸还魂而已。
    顾氏成名之后,不仅提携人才,不遗余力;且能求同存异,尤见胸襟。钱穆回忆在苏州省立中学时,“……读康有为《新学伪经考》,而心疑,又因颉刚方主讲康有为,乃特草《刘向歆父子年谱》一文与之。然此文不啻特与颉刚争议,颉刚不介意,既刊余文,又特推荐余至燕京任教。”又如顾氏在燕京大学讲授“尚书研究”,涉及汉武帝时的十三州问题,研究生谭其骧对顾说表示异议,顾氏不仅鼓励他将见解写出,跟他作平等讨论,更将彼此的讨论印发成讲义公之于众。
    诗曰:夏都殷邑辨参商,尧舜遗踪更渺茫。疑古精神莫轻弃,君看今又祭羲黄。正榜头领之八天威星双鞭呼延灼 钱穆
    作者:胡文辉 来源:南方都市报
    钱穆(1895-1990),字宾四;江苏无锡人。
    陈垣早年为纯客观的历史考证,至抗战前后,受时事刺激,转而重致用、崇气节,从事“有意义之史学”;钱穆一生的学问取径,亦以抗战为分界,由考证而转义理,由专精而转宏观,由整理国故而转表彰传统,由实证主义而转文化保守主义。
    钱氏早期颇受考据派赏识,尤其得到顾颉刚的提携,而学风亦受其沾染。《刘向歆父子年谱》在结论上否定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亦间接反对顾颉刚的立场,但在方法上固未脱离考证樊篱;专著如《先秦诸子系年》考订诸子年代及事迹,单篇论文如《关于老子成书时代之一种考察》辨《老子》出于《庄子》之后,《周官著作时代考》辨《周礼》作于战国,《周初地理考》辨周人起于山西,《古三苗疆域考》辨三苗故地在河南、山西间,多承疑古作风而一反旧说。钱氏以后亦承认:“……而余则疑《尧典》,疑《禹贡》,疑《易传》,疑老子出庄周后,所疑皆超于颉刚。然窃愿以考古名,不愿以疑古名。疑与信皆须考,余与颉刚,精神意气,仍同一线,实无大异。”
    钱氏以考证功夫打入主流学界,至三十年代,一方面个人已站稳脚跟,不必再追随潮流;一方面国家外患日深,思有以振作人心,乃藉中国通史的讲授以表白其保守史观,此即《国史大纲》之所由起。近代以来,中国通史之作甚多,而无一完善者,《大纲》已可谓鹤立鸡群。《大纲》的宗旨,大致为一种中国特殊论,反对以西方理论阐释中国历史,处处表彰“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而文化自恋的气味未免过于浓重;同时,钱氏在此书《引论》中对考据派作公开批评,亦表示反出曹营,自立门户。
    自此以至暮年,钱氏精力不衰,著述宏富,多至不可胜计。要者如《庄子纂笺》、《中国历史研究法》、《朱子新学案》、《现代中国学术论衡》,皆足以自立;《国史新论》泛论中国古代政治、社会及知识分子,《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自上古至明清顺流而下,分别为单篇论述的总汇。钱氏后半生,大抵以传道解惑之心著文讲学,故普及之功大,专业之功浅,若仅论精密深入,则不逮早年远甚。其综论中国历史及学术,以学力所在,尚不乏见道会心语;惟现代知识肤浅,而又好作中西文化比较,则往往信口开河,不脱五四时代梁漱溟、李大钊的口吻。
    钱氏在政治上亦趋向保守,他有一非常异议可怪之论,即认为中国传统政治非但不是君主专制,实为“一种自适国情之民主政治”。则吾国古已有“中国特色的民主政治”,今更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前后辉映,何其漪欤盛哉。
    按:现代新儒家一系的张君劢、徐复观,与钱氏同样持中国文化本位论,但于钱氏此论,皆深恶痛绝。张氏有《中国专制君主政制之评议——钱著〈中国传统政治〉商榷》,以三十万言篇幅,对钱氏二万言的《中国传统政治》逐条批驳;徐氏有《良知的迷惘——钱穆先生的史学》,亦批判钱氏“所发掘的是二千年的专制并不是专制,因而我们应当安住于历史传统政制之中,不必妄想什么民主”。
    1949年,钱氏南下香港,创办亚洲文商学院(后改名新亚书院);至1967年迁台定居,成为蒋介石的座上客,并住进以官地官款建造的素书楼。而钱氏受宠若惊,亦报之以《总统蒋公八秩华诞祝寿文》,竟歌颂蒋氏为“吾国历史人物中最具贞德之一人”。从为古代君主制作辩护士,到为当代独裁者作帮闲,亦可谓顺理成章欤?故李敖指责他肉麻无耻,“成为蒋介石养育卵翼的御用学者,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败笔”,并表示“我为钱穆惜,他有做成真正‘一代儒宗’的机会,可是他却做成个假的。历史上,真正‘一代儒宗’是不会倒在统治者的怀里的!”语虽苛刻,却中要害;而余杰《我来剥钱穆的“皮”》一文,则不免拾李敖余唾,出语轻薄,对学问亦缺乏素养及同情,可谓过犹不及矣。
    钱氏与占据学界主流的考据派凶终隙末,尤其受到傅斯年一系的排斥,故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选举,钱氏名落孙山。至1966年始获提名,钱氏耻而不受,并愤愤表示:“民国三十七年第一次选举院士,当选者多到八十余人,我难道不该预其数!”两年后,钱氏始同意列名院士。
    诗曰:院士荣名授已迟,香江讲学亦宗师。只缘老蒋虚前席,惹得狂生剥尔皮。
    正榜头领之九天英星小李广花荣 孟森
    作者:胡文辉 来源:南方都市报
    孟森(1868-1938),字莼孙,号心史;江苏武进人。
    治远古历史的困难,在于材料的缺乏;治晚近历史的困难,在于政治的干扰。非待“历史”已成为历史,脱离政治的束缚,则殊难有真正的史学可言。而清史研究的真正确立,恰在满清统治的终结之后,自非偶然。1913年,孟森发表《朱三太子事述》,是他个人清史研究的开端,亦可代表现代清史研究的开端。
    孟氏一生的主要成就,王锺翰总结为五项:清室先世真相的挖掘、满洲名称起源的推测、满族八旗制度的考论、清初三大疑案的辨疑,清初史事人物的考证。满族曾称臣于明朝,而清室入主中原之后,却极力讳饰有关真相;而孟氏目光如炬,甫一入手,对此问题即全力以赴,从早期的《清朝前纪》,到晚年的《明元清系通纪》,尽史料考掘之能事,他曾自述:“……明之惠于属夷者,以建州女真所被为最厚。清世尽讳之,于清史料中固不见其事,于明史料中虽见,而清修《明史》,务尽没之。此今日始大发现,而以余为发现最多。”《八旗制度考实》一篇,论定八旗不仅是一种军事制度,实为军事、政治、经济合一的“军国民制度”,史料详实,眼光独到,为研究满族社会组织的空前创获。孟氏尤以事件、人物的考证闻名,论文既多且精,所考包括清初“太后下嫁”、“顺治出家”、“雍正夺嫡”三大疑案,科场(科举舞弊)、奏销(钱粮亏欠)、《字贯》、《闲闲录》(文字狱)等案件,董小宛、顾眉、孔四贞、香妃、顾太清等名女人。
    孟氏早年留日攻读法律,多有法政方面的著译,已受近代学术与思想的熏染;以后转而治史,特别重视史料的比勘和辨析,表面上似近旧派,实际上已入新境,固非旧派史家如柯劭忞、张尔田、柳诒徵、邓之诚辈所能及。孟氏考史,以正史官书为骨干,对野史笔记多存怀疑;故作文多以“考实”为标题,类似于清人崔述所谓“考信”。例如《太后下嫁考实》质疑孝庄皇后下嫁多尔衮事,《世祖出家事考实》质疑顺治出家五台山事,《董小宛考》质疑董小宛即顺治所宠董鄂妃事,《香妃考实》质疑香妃被俘入宫而殉节事,《丁香花》质疑龚自珍、顾太清艳情事,《海宁陈家》质疑乾隆为海宁陈氏血裔事,无不据史实之信,辨传说之伪。则孟氏之于清史,有类乎顾颉刚之于古史,孟氏可谓清史研究的疑古派。
    按:罗振玉以考古名,但他据出土古钱币,怀疑《管子》汤禹铸金之说,以为周代始有货币出现,则俨然疑古作风;陈寅恪本对疑古派颇表不满,但他指出蒙古早期历史编纂“有如九成之台,累土而起,七级之塔,历阶而登,其构造之愈高而愈上者,其时代转较后而较新者也”,却与顾颉刚“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如出一辙。可知披沙拣金,去伪存真,原是治学的基本功夫和自然倾向;所谓疑古,不过是近代史学的应有之义,此孟、罗、陈所以能与顾颉刚不约而同也。
    孟氏出身晚清官僚,陈垣出身北洋官僚,皆由仕而学,中年用力,终成大家;孟氏专攻明清史,论博大不及陈垣,而论境界则并无逊色。按:“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士大夫兼官僚与士人于一身,为中国古代社会的一大特征;清代朴学独盛,官员与学人合一,亦属常态。至清末民初,余风未歇,学术名流如王先谦、叶昌炽、沈家本、沈曾植、柯劭忞、杨锺羲、罗振玉,皆以清室遗臣的身份终老;如辜鸿铭、陈衍、余嘉锡,则曾有清廷仕宦经历而转入民国学界;如董康、夏仁虎、汪荣宝、叶恭绰,则兼有清廷、北洋政府仕宦经历而为学人,孟氏即身与其列;另如林志钧、鲁迅,则有北洋仕宦经历而转入学院,陈垣亦其流亚。由学而仕,今已司空见惯;由仕而学,则佳人难再得矣。
    现代清史研究的开拓者,尚有萧一山,以《清代通史》鸣世。然综合有功,考证无成,论学术史的地位,远不能与孟氏相提并论。
    诗曰:易代人间事已非,纷纷野史说宫闱。君家宗旨同疑古,小宛何曾是董妃。
    正榜头领之十天贵星小旋风柴进 杨锺羲
    作者:胡文辉 来源:南方都市报
    杨锺羲(1965-1940),字子勤,号留垞、雪桥、圣遗居士;汉军正黄旗人。
    1923年,清逊帝溥仪下诏征选海内硕学之士,充任“南书房行走”(五品);当时王国维以秀才身份入选,世已熟知,而杨锺羲则为同时入选的其余三人之一。
    杨氏系旧式文人,编著有《弟子职音谊》、《骈体文略》、《白山词介》、《圣遗诗集》等,但罕见称引,唯以《雪桥诗话》传世。《诗话》共计初集十二卷、续集八卷、三集十二卷、余集八卷,为清代最浩博的诗话体著作;涉及人物多达万余,因人系事,由事见史,上至典章制度,下至士风民情,无不广涉包举,盖有清一代之诗史也。杨氏自述此书“大抵论诗者十之二三,因人及诗,因诗及事,居十之七八。……不足括一代之诗之全,而朝章国故,前言往行,学问之渊源,文章之流别,亦略可考见”。缪荃孙则称“此虽名诗话,固国朝之掌故书也。由采诗而及事实,由事实而详制度、详典礼;略于名大家,详于山林隐逸,尤详于满洲”。
    胡适研究《红楼梦》,便是通过《诗话》,才得知曹雪芹的确实身份,并发现曹的友人敦诚、敦敏这一重要线索。其《红楼梦考证》改定稿已作说明:“曹寅究竟是曹雪芹的什么人呢?袁枚在《随园诗话》里说曹雪芹是曹寅的儿子。这一百多年以来,大家多相信这话,连我在这篇《考证》的初稿里也信了这话。现在我们知道曹雪芹不是曹寅的儿子,乃是他的孙子。最初改正这个大错的是杨锺羲先生。杨先生……是一个最熟悉八旗文献掌故的人。”胡在日记里又有评论:“这杨先生是位遗老,故他的《诗话》重在掌故,而没有什么统一的文学见解。这部书是一部很有用的参考书,但须加一个‘索引’,方才有用。”另,陈寅恪曾劝吴宓读此书,“谓作者熟悉清朝掌故,此书虽诗话,而一代文章学派风气之变迁,皆寓焉。”陈氏四十年代讲授唐史课时,亦指导学生应以唐诗作史料,“例如清人杨锺羲的《雪桥诗话》,从诗题中察知若干掌故,可补正史之不足。”凡此皆可见《诗话》价值之一斑。
    杨氏表兄盛昱,满族宗室出身,为晚清之际文坛领袖;杨氏曾协助盛昱编纂《八旗文经》,集满人文章之大成。盛昱去世后,杨氏复搜集其遗作,编刊为《郁华阁遗集》、《意园文略》。
    杨氏先世原居辽阳,隶满洲正黄旗,后因高祖父满语已不娴熟,被乾隆贬斥,改隶汉军正黄旗。此亦前朝贵裔,旧时王谢,故拟为“累代金枝玉叶,先朝凤子龙孙”的柴大官人。
    按:满人早在入关前已开始汉化,故清初即能出现纳兰性德、曹雪芹两大汉文学宗匠;降至清末,军政羸弱不振,而尚文轻武的风气更甚,故艺文学术皆人才济济。精于书画者如于非闇、溥雪斋、溥儒(心畬)、启功(元白),擅于文学者如宝廷、毓朗(馀痴生)、宝熙、老舍,邃于学问者如盛昱、震钧(唐晏)、金梁、罗常培、常书鸿、姜书阁、吴晓铃,杨氏亦其中佼佼者。则八旗子弟,固以武功始,而以文学终矣。
    诗曰:同光逝水已滔滔,诗史连篇亦苦劳。不见艺林启元白,八旗末代尽风骚。
    正榜头领之十一天富星扑天雕李应 于省吾
    作者:胡文辉 来源:南方都市报
    于省吾(1896-1984),字思泊,号夙兴叟,室名双剑誃、泽螺居;辽宁海城人。
    《甲骨文字集释》的编著者李孝定曾表示:外国有语源学,而无文字学;西方汉学家如高本汉,治中国音韵学极杰出,但于文字学则较隔膜;故中国文字学有极强的本土性,而甲骨文研究尤甚。所言似有理致。盖近代以来中国语言学的堂奥,已为西洋人捷足先登,惟文字学仍由国人一手垄断。而论近代中国文字学的光彩,必以甲骨文研究为冠冕;论考释甲骨文之既多且精,又必推于省吾为第一人。于氏自谦“用力多而成功少。专就甲骨文字来说,我所新识的字,和对已识之字在音读义训方面纠正旧说之误而提出新解,总共还不到三百”,然而此三百之数,已占当时所能释读文字的近四分之一,而且其中多属奇文难字。
    于氏释读甲骨之作,民国时先后刊行《双剑誃殷契骈枝》及《续编》、《三编》,他当时指罗振玉、王国维“饶有发明,然于文字仅为初步之撢索,犹未能究极本原,凑入单微也”,隐然以超越前贤自任;晚年删定旧文,增补新作,重编为《甲骨文字释林》。在方法上,除对字形及其音义关系作合理分析之外,“并寻出每一字横向的同一时期的相互关系,以及纵向的先后时期的发生、发展和变化的规律”,辅以考古图像、古籍训诂资料,多方参验,以求其是。此外,更引入民族学方法,如据图腾崇拜破解商代铜器铭文“玄鸟妇”之谜,据原始民族以热石煮肉法析读“庶”的字源,其境界已超出单纯的文字学之上。
    于氏另一方面的贡献,是以甲骨金文资料校订先秦文献,包括群经、诸子十数种,皆以“新证”命名。内容大抵为校定文字,考证辞义,可谓清人王念孙、俞樾之续。按:古籍校理之学,至王念孙已达巅峰,论文献的熟悉、辨析的精辟,后人已无以过之;惟于氏生于近世,有清儒所不及见的新材料,故犹能于王念孙之后,另辟学术山头。
    1955年,于氏被匡亚明礼聘为长春东北人民大学(后改为吉林大学)教授,一开始声言“不参加政治活动”;而终亦和光同尘,与世周旋,并苦读马列著作,尤其重视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故他考释文字,亦不免趋时从俗,认为“研究古文字的主要目的,是为探讨古代史、尤其是探讨古代的阶级和阶级斗争史服务的”,并举出甲骨文中表现人身蹂躙、捆缚、关押、肉刑、火刑、陷人以祭、砍头以祭的字形为例,以证明“商代统治阶级对于人民群众的践踏和刑杀,极残暴之能事”。
    于氏壮年时曾自撰联语云:“书不读秦汉以下,志常在名利之间。”所谓“书不读秦汉以下”,当然是自述其治学取向;而“志常在名利之间”,虽属自嘲,亦事出有因。
    罗继祖回忆,于氏初到东北人民大学时,“颇斤斤于级别,曾语我,如我评级在容庚商承祚之下,叫我怎么出去见人?矜持十足。后知评为二级(其时学部委员才得评一级),与容商同,于是默无言。”此即于氏的好名。
    于氏早年曾任东北巨头杨宇霆秘书,甚受赏识,遂得奉天(今沈阳)省城税捐局局长的肥缺。九一八事变之后,乃挟巨资移居北京,大力搜罗古文字、古器物以作研讨,仅商周重宝即多达二百余件。故“文革”时有人骂他为“古董商”。他亦时常自称:“在读书人中,我是有钱的;在有钱人中,我是有学问的。”此即于氏的言利。则天富星李应一席,非此公莫属。
    按:清末以至民国,知识阶级的经济地位仍高,如于氏之兼学问家与收藏家于一身者,固大有人在。如罗振玉、马衡、容庚、商承祚之于古器物、书画,叶德辉、傅增湘、伦明、朱希祖、吴梅、邓之诚、郑振铎、谢国桢之于古籍,陈垣之于书画、清人手稿,陈梦家之于明式家俱,等等皆是。至于晚近,大陆如黄永年(古籍)、王贵忱(钱币文献、学人信札)、周振鹤(近代文献),海外如杜维善(古钱币)、关善明(古玻璃),犹有前辈余风,然亦不可多得矣。
    于氏门下,有姚孝遂、林沄、何琳仪、曹锦炎、黄锡全、吴振武等,实为当代古文字学的头号重镇。
    诗曰:税局经年几万金,卜辞释字竟如林。旁人若问平生志,却道不离名利心。
    正榜头领之十二天满星美髯公朱仝 冯友兰
    作者:胡文辉 来源:南方都市报
    冯友兰(1895-1990),字芝生,室名三松堂;河南唐河人。
    按传统的学术观念,哲学(义理之学)为学问中心,近人如太虚称“中国民族文化,哲学乃是主脑”,冯友兰云“叙述一时代一民族之历史而不及其哲学,则如‘画龙不点睛’”,又谓“哲学是太上科学”。承此风气,哲学史或思想史的研治,亦居于现代学术主流。近代以来治中国哲学史者,以胡适开疆辟地,始开风气,以冯友兰挟山超海,后来居上。
    冯氏晚年比较自己与胡适的异同,曾有准确的分疏:“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对于资料的真伪,文字的考证,占了很大的篇幅,而对于哲学家们的哲学思想,则讲得不够透,不够细。……我的《中国哲学史》在对于各家的哲学思想的了解和体会这一方面讲得比较多。”盖胡适虽亦哲学专业出身,但他认同“哲学取消论”,尤其不满形而上学,治哲学史实取史学本位;而冯氏则反之,自身认同实在主义的正统哲学,治哲学史取哲学本位。故胡氏偏重文本的历史考辨,即所谓“外在解释”;而冯氏则偏重思想的系统分析,即所谓“内在解释”。冯氏的优胜处,尤在于能借鉴西洋哲学的逻辑分析方法,清晰地梳理中国传统哲学,并融会贯通,化繁为简。
    五十年代以后,冯氏弃旧趋新,否定自我,“向党和马克思列宁主义缴械投降,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哲学队伍中重新做一个小兵”。六十年代更另起炉灶,著《中国哲学史新编》,书前题词有云:“望道便惊天地宽,南针廿载溯延安。”所谓“望道”之道,就是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指示的道路。
    《新编》在六十年代仅完成两卷,八十年代以后,冯氏重作修订,去世前最终完成七卷本《新编》。冯氏在写完末卷《中国现代哲学史》后,自觉已臻“海阔天空我自飞”的境界,并表示“如果有人不以为然,因之不能出版,吾其为王船山矣”。其实《新编》的识见,殊未能超出八十年代的思想气候,当时所谓“非常可怪之论”,如批判太平天国的神权政治、指出毛泽东的极左思想错误,今日视之,固卑之无甚高论。所谓“海阔天空我自飞”,近乎鸡鸭展翅耳。故论《新编》的纯学术价值,远不能与早年的《中国哲学史》相匹,惟可见作者本人的思想变迁而已。
    藉《中国哲学史》一书,冯氏得以确立学院派地位,乃另著“贞元六书”,提出其复古的哲学体系;此亦如钱穆凭考据学扬名立万,转而有非考据学的《国史大纲》之作。“贞元六书”为哲学,《国史大纲》为史学,各成一家言,而皆成书于抗战期间,皆成为文化保守思潮的代表作。
    冯氏的哲学体系,以理学始,以理性主义展开,而以心学终,归结于神秘主义。其神秘气味最体现于《新原人》的人生四重境界说:“自然境界”,混沌未开;“功利境界”,为己为利;“道德境界”,为人为公;“天地境界”,万物皆备于我,我与宇宙同一。而人生境界的高低,则取决于个人对宇宙人生“觉解”的高低,正所谓“迷则为凡,悟则为圣”。与此相呼应,冯氏更一再强调哲学的功用不在于增加实际知识,而在于提高精神境界。然而反观冯氏自身的人生实践,从“土改”的粉饰太平,到“批林批孔”的为王前驱,纵不必深责,亦不过随波逐流之辈;从迎合蒋介石,到歌颂毛泽东,乃致媚谄江青,一生更不脱“应帝王”情结。则其人去“道德境界”尚远,犹在“功利境界”中也。冯氏哲学虽极高明,又何补于冯氏本人的精神境界?
    西南联大时期,冯氏曾路遇金岳霖,金氏开玩笑道:“芝生,到什么境界了?”冯答曰:“到了天地境界了。”遂相顾大笑而去。可惜“天地境界”云云,终不过是虚言逛语耳。
    冯氏在抗战时始蓄须,与闻一多的胡子齐名,故拟为美髯公朱仝。
    诗曰:哲学新编墨未浓,韶山溪口几攀龙。人生境界凭君说,君到人生第几重。
    榜头领之十三天孤星花和尚鲁智深 萧公权
    作者:胡文辉 来源:南方都市报
    萧公权(1897-1981),原名笃平,号迹园;江西泰和人。
    海通以还,西方近代思想学术,亦紧随坚船利炮逼人而来,国人论学,遂有新旧中西之争。就此,王国维力主“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且居今日之世,讲今日之学,未有西学不兴而中学能兴者,亦未有中学不兴而西学能兴者。”王氏所言,移以论近世学人及学术史,亦甚贴切。盖仅趋慕西学新学者,大抵追随人后,易失之浅;而仅株守中学旧学者,不免闭门造车,易失之陋。惟有抱负西方知识背景,而立足中国古典学问,兼具新眼光与旧传统,始能突过前人。以政治学为例,如罗隆基、殷海光、顾准诸人,西学淹通而中学薄弱,思辨成绩终不能与西人分庭抗礼;萧公权则以西方政治学视野,考掘中国传统政治思想,遂能有第一流的独特贡献。
    政治学之引入中国,初期以日本为媒介,当时名家如梁启超、高一涵都有留日背景;二十年代以后乃直赴西天取经,尤以美国为重镇,后起之秀如张奚若、浦薛凤、钱端升皆留美出身,萧氏亦其中之龙象。
    萧氏在美受教于多位政治学名师,1926年获康乃尔大学哲学博士,次年其博士论文《政治多元论》(Political Pluralism:A Study in Contemporary Political Theory)即在伦敦出版,甚受西方学界佳评。萧氏认同政治一元论,主张国家主权不可分割,质疑当时流行的政治多元论,包括英国政治思想名流拉斯基;而拉氏所撰书评,亦乐于承认萧著“才力与魅力均巨”。何炳棣指出,二十世纪中国留学生所作博士论文,一出版即有国际声誉者,仅得两例:一为陈体强《有关承认的国际法》(The Lnternational Law of Recognition),另一即为萧著。
    萧氏于近代政治学已登堂入室,但返国之后,既出于个人自觉,亦由于教学需要,开始讲授、研治中国政治思想。在清华大学时印成讲义《中国政治思想史参考资料》,至抗战期间避居农家,终完成通贯的《中国政治思想史》,自先秦诸子以迄辛亥革命,凡七十余万言。浦薛凤论西洋政治思想史时引言曰:“历史学而无政治学,犹有花而无果;政治学而无历史学,犹有树而无根。”而萧氏合政治学、历史学于一,则根深果茂者矣。
    按:以中国政治思想史为名义的撰作,并不自萧氏始,但或为粗枝大叶的急就章,或为名不副实的断代史。而萧氏不仅在政治学素养上超越群侪,在原始史料的积累上亦无与伦比,故此书一出,群雄失色,至今无与争锋者。此后论中国政治思想史,无不视萧氏为魁首,论者有谓“……中国通史是钱宾四先生首先踏进去的;中国哲学史是冯友兰先生踏进去的;中国佛教史是汤用彤先生踏进去的;中国外交史是蒋廷黻先生首先踏进去的;中国政治思想史则是萧公权先生踏进去的”。
    萧氏1949年以后定居美国,应当时中国研究取向之需,著《中国乡村》,重在描述近世中国社会的基层控制;又作《近代中国与新世界:康有为变法与大同思想研究》,对康有为作偏向同情的理解。
    萧氏的学问取径,大体以社会科学观念治史,以通观胜,而不以考据胜,以分析胜,而不以发明胜。他将“以学心读,以平心取,以公心述”作为自己的座右铭,亦可略见其宗旨。他以政治学为志业,却拒绝以政治为职业,始终保持纯学人的身份;他的学术专业以西洋社会科学为宗,而他的文学趣味却归于中国本位的旧诗词。政治学与诗歌,几为两端,而他一身兼之,这似是他的矛盾,其实是他的包容。
    抗战时萧氏漂泊西南,兼职于成都燕京大学(后迁往华西协和大学所在的华西坝),与陈寅恪、吴宓(雨僧)、李方桂共事,一时有“四大名旦”之号。萧氏与陈、李各有专长,以后同登首届中央研究院院士之列;惟吴宓仅以反新文化运动闻名,以教授西洋文学为业,其学终无所成,殊不足与为伍也。
    诗曰:政学师夷已上乘,归来故纸十年灯。华西坝上称名旦,四大如何共雨僧?
    正榜头领之十四天伤星行者武松 陶希圣
    作者:胡文辉 来源:南方都市报
    陶希圣(1899-1988),原名汇曾;湖北黄冈人。
    近半世纪以来,唯物史观已成史学马家店的专利;但在民国时期,尤其三四十年代以前,唯物史观实为国、共两党共享的意识形态。以唯物史观治史,当时亦可分作左、右两系,各以郭沫若、陶希圣为巨擘,尤以陶氏开拓在先。
    陶氏早年就读北京大学法律门(系),其知识背景为西方社会科学,而以法学为重心;大学时精读英人梅因的《古代法》,以后更将奥本海默的《国家论》视作“表现我自己的社会史观的方法论”。除唯物史观以外,其历史思辨实得力于此。自1928年始,陶氏在《新生命》月刊连续发表评论,次年结集为《中国社会之史的分析》,一时洛阳纸贵,成为“中国社会史论战”的先声。
    按:1927年国民党清共之后,大革命烟消云散,左翼知识分子自政治前线退居文化幕后,遂将现实中的革命路线之争带入知识领域,引发关于中国当前社会及古代社会史性质的大论战。论战大略可分三派:一为国民党左派(改组派),认为中国封建制度早已终结,但封建势力却长期存在;一为中共干部派,指中国为封建或半封建社会;一为托派(中共异端),相信中国社会性质已属资本主义。三派无不以唯物史观为前提,力图将中国历史嵌入马克思的理论魔方之中,而皆不免于方枘圆凿。陶氏即改组派的旗手,在论战前后实管领一时风骚。
    不过,陶氏作为亲国民党的学术新贵,其《史的分析》对旧中国社会、旧知识阶层(士大夫)的批判,虽有己见,而终不免于党见,尚未能稳入著述之林。这一时期,陶氏拼命著书,有《中国封建社会史》、《法律学之基础知识》、《革命论之基础知识》、《中国社会现象拾零》、《中国社会与中国革命》、《西汉经济史》、《中国政治思想史》等,多属大题小做,自不免粗疏之讥;《辩士与游侠》析论东周时代士(文)与侠(武)的兴起,《婚姻与家族》鸟瞰宗法与大家族的制度轮廓,虽戋戋小册,而皆具特识,反倒不可轻易错过。
    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唯物史观蔚为新潮,居于主流的实证主义,一时亦有明日黄花之感。作为实证主义的代言人,胡适曾以陶氏为例,对唯物史观作出局部反击,批评他们“用一个抽象名词来替代许多具体的历史事实”。胡适所言,虽甚中其病,然而在此以前,陶氏实已自悔冒失,承认唯物史观有“为公式而牺牲材料”的毛病,提出要从史实入手,“多找具体的现象,少谈抽象的名词”。此后,其宗旨渐由理论先行,转向史料本位;由立足当下政治,转向寻求历史真相。他一方面在北大设立经济史研究室,以整理唐代以后的经济史料为志业;同时创办《食货》半月刊,祭出中国经济社会史的旗号。
    《食货》汇集新老经济史学人于一炉,在当时声势甚盛,与顾颉刚主编的《禹贡》平分秋色。陶氏也跟顾颉刚一般,发掘青年才俊甚多,又喜欢通过合作著书的方式提拔学生,如与鞠清远合著《唐代经济史》,与沈巨尘(任远)合著《秦汉政治制度》、《明清政治制度》,与武仙卿合著《南北朝经济史》,中国史学界自此遂增“食货学派”之目。此外,非嫡系的杨联陞、全汉升,亦深受其启发。中国社会史研讨风气的展开,可谓陶氏在史学上的最大贡献,也是唯物史观对中国史研究所产生的最积极影响。
    陶氏平生未成一部系统谨严的专著,但他能开宗立派,割据一方,虽不足以逐鹿中原,亦自成偏霸之局。
    抗战爆发后,陶氏弃学从政,但对抗战持悲观态度,与胡适、周佛海、高宗武等同为所谓“低调俱乐部”成员。当时对日政策,或战或和,前途晦暗不明,实皆为政治赌博;陶氏力持主和不等于投降之见,故追随汪精卫,参与对日的“和平运动”。直到1940年汪日密约签订,眼见日方无信,汪派被迫退让,已超出主权国家的政治底线,陶氏遂回头是岸,与高宗武一起反出曹营,是为现代史上的“高陶事件”。
    此后,他任蒋介石幕僚,蒋氏《中国之命运》、《苏俄在中国》,皆出其手笔。《中国之命运》的主旨,在于鼓吹旧道德,拒绝新思潮,既反对共产主义,亦批判自由主义,意图拟定抗战后的建国方略。然而一卷空文,终为赤潮淹没,中国到底走向另一种命运矣。
    四子陶晋生,治宋辽金史,台湾中研院院士;1971年助陶氏将《食货》复刊。
    诗曰:唯物文章倚马才,当年和点费疑猜。神州命运君亲见,洪洪滔滔剩一台。
    正榜头领之十五天立星双枪将董平 钱锺书
    作者:胡文辉 来源:南方都市报 
    钱锺书(1910—1998),字默存,号槐聚、容安馆,笔名中书君;江苏无锡人。
    自文献引证角度而言,钱锺书早年的《谈艺录》可算最渊博的诗话,晚年的《管锥编》更是文献积累的登峰造极,为他赢得“当代第一博学鸿儒”之誉。然而在相当程度上,博学乃钱氏有意示人的公共形象,是外在的学术面相,不过藉此以压倒崇拜材料的文学考证派,非即其庐山面目也。
    表面上看,钱氏横贯中西,广涉四部,但论学术趣味,他视野所及,始终以语文修辞现象为中心,大体不出词章之学的范围。《管锥编》形式上虽以古籍为单位,其实并非以古籍为真正的研究对象,古今中外经史子集之书,不过供其驱遣,贡献章句的零砖碎瓦,以成就其七宝楼台。他实在是现代的文心雕龙主义者,其长处不在训诂的发明,而在辞例的会通;其取径既非比较语言学,亦非比较文学,勉强名之,可称比较修辞学欤?借用伯林的比喻,他看似无所不知的狐狸,而实为兴趣单一的刺猬。
    另一方面,钱氏以博极群书而惊世骇俗,但论学术性格,他绝非文献家、考据家,而是古典意义的评点家,或者说是现代意义的批评家。因此他对胡适派的文学史考证,或陈寅恪式的以诗证史,皆深表不满。《谈艺录》旁征博引,可视为适应现代学术规范的随顺世缘之作,钱氏批评的锋芒,只能收敛于文献的深林密叶之中;而他青年时代批注的《石语》(陈衍语录)虽篇幅寥寥,但他与前辈一唱一和,贬抑时流,却更可见其狂狷的真性情。则以《谈艺录》为表,以《石语》为里,钱氏其人其学,可以得其近似矣。
    故钱氏平生旨趣,可归结为“谈艺”二字:“谈”者,所好在于赏鉴批评;“艺”者,所重在于艺文词藻。
    按:钱氏谈艺固然笔挟风霜,论人尤为口无遮拦,一如今日之酷评家。如作文描画其师吴宓,却“备致讥诋,极尖酸刻薄之致”;在小说《猫》中,以窝囊的李建侯、风流的爱默两夫妇影射梁思成、林徽音;在西南联大时声言“西南联大的外文系根本不行: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以后在私秘的《容安馆日札》中,谈艺之余的评人更见苛刻,于并世名流如冒广生(鹤亭)、邓之诚、谭戒甫、陈寅恪、钱仲联诸公,多肆意讥弹。近时范旭仑作《容安馆品藻录》,一一为之钩沉索隐,并添油加醋,顺风煽火,直可谓《容安馆毁人录》;自好事者观之,是为钱氏功臣,而自钱夫人观之,则为钱氏罪人。
    《管锥编》之成书,得力于钱氏日积月累的读书心得,其中自《容安馆日札》取材亦甚多;《日札》始作于五十年代思想改造运动时,则《管锥编》可视作1949年以后钱氏个人的心力所萃,更可代表1949年以后大陆文史之学的结穴。盖此数十年间,政治气候肃杀,文化界动则得辄,知识分子惟有从公共思想遁入冷僻学术,亦如文字狱促进清儒由义理之学遁入考据之学。而《管锥编》极材料堆彻之能事,更以简约古雅的文言出之,拒俗众于千里,正隐约可见钱氏“避席畏闻文字狱”的心理。
    按:钱氏在完成《围城》后,本拟另撰长篇《百合心》,并已成稿两万字,至1949年后却不了了之;与此类似,沈从文、施蛰存五十年代后亦由文学转向学术,沈攻服饰文物,施治金石碑版。此缘当时文学须直接服务于政治,而文博研究尚能稍远于时事也。施氏更自嘲“一九五八年以后,几乎有二十年,生活也岑寂得很。我就学习鲁迅……抄写古碑。这是一个讽刺。因为鲁迅从古碑走向革命,而我是从革命走向古碑”。则《管锥编》亦钱氏之古碑耳。钱氏亦同于沈、施,藉治学为避世,可谓“学遁”矣。
    现代学人兼习旧体诗文者,举不胜举,而能兼新文学创作者亦复不少,沈、施以外,如鲁迅、郭沫若、郑振铎、闻一多、冯沅君、陈梦家比比皆是。而钱氏尤个中翘楚,既以《围城》鸣世,复以《槐聚诗存》传世,新旧文学皆臻巅峰。以其学问、文采两手皆硬,故拟为双枪将董平。
    钱氏藏书极少,这与他读书之多,恰成“残酷的对照”。又,他在《围城》中曾说“一切图书馆本来像死用功人大考时的头脑,是学问的坟墓”、“图书馆倒像个敬惜字纸的老式慈善机关”,这种图书馆观,与他勤上图书馆的习惯,又成“残酷的对照”。
    父钱基博,旧派的国学名家,著作甚富。
    诗曰:胸罗万卷似围城,道是逃名已盛名。谈艺论人亦苛刻,本来高士是狂生。
    正榜头领之十六天捷星没羽箭张清 郭沫若
    作者:胡文辉 来源:南方都市报 
    郭沫若(1892-1978),原名开贞,后改沫若,号鼎堂;四川乐山人。
    1949年以后,大陆史界独尊唯物,共推郭沫若、范文澜、翦伯赞为三老而不名,复以吕振羽、侯外庐、李亚农等羽翼左右。到如今时过境迁,唯物史观已成刍狗,当年诸大老的声名亦趋于黯淡,惟郭、侯二氏身价虽跌而不坠耳。
    郭氏早年以新文学名,为创造社要角,1927年国共分裂后被国民党通缉,遂亡命日本。在不足两年间,他即以摩尔根、恩格斯学说为指南,以纸上的《周易》、《诗经》、《尚书》及地下的卜辞、金文为史料基础,完成《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他自视此书为“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的续篇”,并得意地宣称:“谈‘国故’的夫子们哟!你们除饱读戴东原、王念孙、章学诚之外,也应该知道还有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没有辩证唯物论的观念,连‘国故’都不好让你们轻谈。”此书是以唯物史观治中国史的经典之冠,所提出的西周奴隶社会说,上世纪五十年代后长期支配中国历史分期的官方解释。但今日观之,其立论多曲解史实以牵就唯物论的历史框架,前提已差,结论终谬;惟以西方民族学理论疏解中国古史的思路,仍不失为别开生面。
    为挖掘古代社会的可靠史料,郭氏藉日本东洋文库的地利,迅即转向甲骨金文研究,他自称“我第一次接触甲骨文字时,那样一片墨黑的东西,但一找到门径,差不多只有一两天工夫,便完全解除了它的秘密。……就在这一两个月之内,我读完了库中所藏的一切甲骨文字和金文的著作,也读完了王国维的《观堂集林》。我对于中国古代的认识算得到了一个比较可以自信的把握了”。此后仅数年之间,他接连推出考订甲骨金文的力作多至五六种,其领悟之速,进境之猛,可谓超凡绝伦,拟之为天捷星没羽箭,不亦宜乎?
    作为左翼文化祭酒,郭氏有意与“代表买办阶级”的胡适一争高下;其治学规模,亦与胡适略等,文史哲无所不通,无所不论。于历史,另有《奴隶制时代》;于考古材料,另有《石鼓文研究》、《诅楚文考释》;于先秦社会与思想,有偏于考证的《青铜时代》,有偏于评论的《十批判书》;于文学史,有《屈原研究》、《读随园诗话札记》、《李白与杜甫》;于古籍校勘,有《管子集校》。其余零篇短什,更不可胜计。但论其成就的精萃,仍集中在壮岁速成的甲骨金文方面:《甲骨文字研究》、《殷周青铜器铭文研究》颇以民族学知识融入文字考释,《金文丛考》据金文史料质疑传世文献,《卜辞通篡》对甲骨文作分类解读,皆新义层出;《两周金文辞大系》汲取西方近代考古学的类型学方法,以年代明确的标准器为骨干,通过人名、史事、辞例、字形、纹饰等因素系联其他器物,为金文建立清晰的断代系统,尤为空前创获。《大系》之于青铜器研究的意义,恰如董作宾《甲骨文断代研究例》之于甲骨文研究,皆属树立范式的奠基性工作。
    郭氏以天赋聪明,治学故能急就易成;然亦以聪明太过,不能作沉潜积累之功,故其著述每多新解,亦多臆解。
    按:近代出土商代句兵(所谓“易州三戈”),有“大祖日己”、“大父日癸”、“大兄日乙”之类铭文;郭氏受此启发而撰《汤盘孔鼎之扬搉》,指《大学》所引汤之盘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当即“兄日辛,祖日辛,父日辛”的误读,盖因“铭之上端,当稍有泐损……故又误‘兄’为‘苟’,误‘且’(古文祖)为‘日’,误‘父’为‘又’,求之不得其解,遂傅会其意,读‘辛’为‘新’,故成为今之‘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也”。此说虽不无争议,而如有神悟,可代表郭氏新解的一例。
    又,郭氏在“文革”期间著有《李白与杜甫》,以迎合毛泽东的扬李(白)抑杜(甫)之见;为证明杜甫已享受“地主生活”,乃举杜诗“恶竹应须斩万竿”为证,“草堂里的竹林占一百亩地以上,自然有一万竿竹子可供他斫伐。”此则以虚为实,将文学修辞等同于呈堂证供,则可代表郭氏臆解之例。
    综观郭氏一生为学,始终不脱才子气;晚年身处高位(中国科学院院长、全国文联主席、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全国政协副主席),而苦于应付政治人事,唯一味歌功颂德以求自保,则才子气而外,更添妾妇状矣。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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