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玉林师范学院教授) 2002年春,我始入浙江大学,师从徐规先生攻读“中国古代史”博士学位。自此,一个“时段”内的师生往来,潜入了生命。与同时代“慕名而动”的多数学子相比,何去何从,我总略显迟钝——原本只是计划要在次年从广西考回湖北老家,力争去做一次“武大人”。机缘巧合,吴民祥师兄(现任教浙江师范大学)来电说,浙大每年设春秋两季考试,今秋何妨先试?谁料此语竟成个人求学之转折——生命密码瞬息为此等“偶然因素”所破解,原先接收了那么多“历史必然性”的理论法则,有何用哉!? 报考前,我原是广西师大“中国近现代史”硕士,转向“中国古代史”是否可行,当时就斗胆去信,咨询何忠礼老师,何师即刻以“风雨无晦,鸡鸣不已”相励;又藉硕士导师张家璠教授与陈仰光老师的相识,亦屡屡问教之。2001年10月参加“秋考”笔试之后,浙大历史系组织面试,得此机会,我才首次见到徐师——八旬老人,虽眉目慈善,笑容可掬,亦未及一语,但后生心中颇惴,汗潺双颊,举措徘徊,终未敢当面致礼。 次年春,我通过测试,由岭表北上赴杭。拜会何师,他说我填报的导师既有他又有徐师,现在,同时录取的周方高师弟(现任教湖南科技大学),专门报考他,所以,安排我跟从徐师受教。老人家就是自己的导师,方到此时,我才确然!盛名之下,异日不敢奢求,仅心存向往;今日猝成定局,人谋何堪!?后来,在浙期间,我曾陪同暨南大学一师妹游杭,人景两可之余,她以学界流传盛广的“狐假‘狮’威”之新神话——名师[狮]必定“顺利”产出高徒,暗设类比,试予嘲讽。不过,时风熏染之下,中国大半名师已属“体制化”,入则“高门学霸”,出则“政要大佬”,层林尽染。教育机制在先授人以柄,难怪她人会讥之于后,夫复何言! 徐师为我讲授《宋代史料书评介》必修课。因要横穿马路,每周二清晨,我从生命科学院宿舍去接他来西溪校区。去时,徐师在家候我已久。故后来我改骑自行车,返时再取。徐师出门,常着深色帽,瓜式、毡式居多,春冬季,加系围巾;无拄杖,行李简洁,携浙大专用办公袋一只,讲义盛其中。师徒二人碎步匆匆,来来往往,穿梭了半年,一时颇引路人注目。识得徐师的浙大学人,路上有遇,必来问礼。侧身旁观,藉此情境,我就记下了诸多人物及其音容笑貌,也常多悲欢感慨,皆载籍书本所不能获者!行路时,徐师上身前倾,颔首微曲,专注正向,少顾左右;逢熟友,抬右手示意,罕停驻攀谈,亦少主动握手,行走如一。 授课时,徐师必去帽,天寒亦然。讲话多温州方言,初听颇不易,日久方通。不过,板书详尽,故说得少,写得多。粉笔字清俊规范,楷法中略带行体;横排连贯,错落有致,自成章节;间或有表格制作,独赋心机。黑板顶端,常要踮足为之。一写就是满满整板,绝不随写随擦,也绝无余角浪费;一板终,另一板再起,此起彼伏,如投影。又极少坐而论道,方尺讲坛,踽踽而行,一站就是整整一个上午。迄至下课,双肩发际,已是缤纷,但襟袖之端,洁然!中场休息,较少饮水,仅燃香烟一支,聊解身累。课后离开教室,腰已低欠,右手亦稍缩于袖,久用力故也。 课余,我常去徐师家。三室一厅,似八十年代建筑,亦不及八十平米。水泥地面,不镶磁砖,且明暗分明——足迹所至,多光亮滑腻,适成中心地带;而边缘尽呈深暗,角落处常遗有拖扫的水痕。四周粉饰之壁,年久趋黄,故室内光线较沉。开门者总是徐师女儿,阿姨好客,笑语琅琅,极易亲近。入厅不换鞋,扑面就是油香,以北方腊味诸多。徐师独居右侧第二室,二十平米左右。进门倚墙处,置简易硬板木床,颇宽大,约占五分之一。被褥齐整,傍有书籍若干。去时常见徐师端坐书桌前(两旧木桌合二为一),隔桌正面墙下,开一中型彩电,于声响光影中从容办公。另,书架数列,竹木质地,皆普通低矮款式,身前身后,环墙峙立。架间虽充盈,但总体藏书不丰,以纪念文集居多,时有照片点缀其间。其中,年少毕业之姿,虽非彩照,历年甚久,最显光彩;合家之影,亦足感慰观者。其它花草古玩琴画虫鱼之属,独不与焉。进室后,徐师亲为张罗茶水,于近边设坐,静听我半小时的“夸夸之谈”;多含笑不语,专心“享用”,罕予评断。 一日课前,徐师带来所藏《王荆公年谱考略》《王安石年谱三种》《王安石——中国21世纪时的改革家》和据朝鲜活字本影印《王荆文公李壁注》诸书,且亲领我到历史系资料室查出《王文公文集》,一并让我准备“王安石研究”的博士论文。回来翻阅诸书,我时见徐师字迹夹注其间。蝇头之楷,文献考证最富。例如,《乞制置三司条例》条下,徐师征引《宋会要辑稿•职官》五之一至三、四二之二○至二一,已辩其为吕惠卿之作(参见拙文《王安石集的古本与新版》,载《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7年第3期)。又如,有关 “辽”、“大辽”、“大契丹”等国号称谓之变动,徐师遍考《通鉴》《契丹国志》《辽史校勘记》《辽史•太宗纪》《辽史•圣宗纪》《东都事略》《宋会要辑稿•蕃夷》《新五代史•四夷附传》《续通鉴》《考异》《长编》以及近人陈垣(1880~1971)诸说,收拾整顿,俨然已自成独立的史考短文……基此,我后来去考察“金陵王学史”(1021~1067),立足点正是历史文献学,靠的就是徐师谂熟的“著作事迹编年”的理论方法(参见拙著《“金陵王学研究”——王安石早期学术思想的历史考察》,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此后,徐师又常有小纸条传递与我,内容皆相关王安石。其一般格式是,徐师自拟题名,有“王安石曾寄居杭州”、“王安石生于鸡年”、“王安石经学著述之校注本”、“今人考证王安石年谱”、“王安石佚诗《黄河》(《全宋诗》未收)”、“王安石《游圣果寺》诗”、“称赞王安石四六偶俪之文”、“《辨奸论》在北宋末年已为朱弁《曲洧旧闻》记及”,等等……文下详附出处,并作按语,兼及时人议论。例如,为方便我去找到学者金生杨《王荆公〈易学〉考略》一文(载《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1年第3期),作有按语曰:“本系资料室有此刊物,或汇款8元给100086北京9666信箱信息咨询部收”。属转交之类,则旁书“交天保同志参考”。纸条制作,量大即大,量小则微,且多是“非正式”书写纸张的衍生物——烟盒纸、《文献》用稿通知、进口药品使用说明书等,不一而足……最喜用者,当属过时作废的“杭州市公安局车辆管理所收费传单”。该单宽9.7厘米、长13.1厘米,纸面粗糙,微黄;一掌之地,用其反面专录一事,实乃便当。徐师好用钢笔和纯蓝墨水,关键处率以红墨水标示,或划线,或着点,红蓝相间,极明显。毕业后,七年蹉跎,南北迁转,我现仅存十多联,甚惜! 徐师能饮酒抽烟。笑问之,坦称无论酒种,每日必为之,且约尽一碗;烟以一包为限。书桌上置橡胶握力圈一只,已光润;又说年少时练过气功,扎过马步。如今读史阅文,持放大镜为助,未配眼镜。平居多着深蓝中山装;2002年秋应邀参加纪念陈乐素先生(1902~1990)诞辰百年的学术会,始改西装,系领带,三年间仅此一见。当时,我受安排随行南下广州,原意为照顾起居,结果却都是何忠礼老师代为其“职”。 徐师不善辞令,但语及其师张荫麟先生(1905-1942),独多言,每以“才子”相誉相叹,两手比划自舞,不尽之意,溢于言表!于我,一以“天保”面唤之;荐之他人,则书曰“杨天保同志”,或简称“杨君”;离杭后,徐师来信,首行皆书“天保博士大鉴”。师生名份,自有定制乎!? 三年间,徐师从未召之以私事,也不曾置办家宴联络生徒,更不曾让我分担某项课题研究之“忧”。即便是对“王安石研究”已多心得,仍不刊一字,一一传之于我。故每有习作,徐师视如己出,极欣然;我今日呈之,他明日即已阅毕。但改动甚少,错字病句、滥用标点、增补史料数端,是其主体。至于立意之旨、逻辑之思、行文之风等,皆一本作者。 按浙大要求,自2002级新生始,在读博士生完成一级期刊、A类期刊文章各1篇以上(详见《浙江大学关于研究生学位论文答辩资格的暂行规定》,不过,此规定屡经师生“申辩”,已有减轻),方才享有答辩资格。否则,辛苦经营,卒同肄业,概与学位无缘。为此,不祥之云常压心间,叫人快活不得!学海无涯苦作舟,悲愤而后有学,此之谓欤?古者“头悬梁、锥刺股”,为了那些诱人的香饽饽,做出一件件畸形的“痛学”和变态的“苦学”,今又何异!此际忆起当日之景,犹见阵阵酷寒! 无奈,基于博士论文,我写成《概念与研究——是“荆公新学”还是“金陵王学”?》,投寄《历史研究》,后蒙仲伟民先生厚爱,电告已通过审核并采稿,心境始宽。时众师兄弟举额相庆,人生得意,如在昨夕。然世事难料,短短七日之内,突起变故——仲先生称,编辑部诸公对该文多有批评,无奈之余,只好再行外审。审之又审,弦外之音,其奈他何!当时,愤懑之情,盘曲难缱,竟然尽诉诸徐师。徐师闻之,数示摇头,但安祥如故,笑貌依然,未置一辞。回宿舍后,心绪渐平,风浪自息,我重检原文,逐字盘诘,调整为《走出“荆公新学”——对王安石学术思想演变形态的再勾勒》,再经徐师审阅,转投《浙江大学学报》(时为A类期刊)。2005年第1期该文刊出,即为人大复印资料中心《宋辽金元》全文收录,方才等同于“一级期刊”文章。虽属“曲线救国”,南北几度风尘,人事纷杂,但叩问学术,磨砺学性,厕身学界,自始方敢窥其门! 另,此事后,徐师刚好新作《〈南部新书〉(〈全宋笔记〉本)订误》,且将为《文史》(时为一级期刊)采用之,故亲自电告编辑于涛先生,另增第二作者“杨天保”,并请发寄纸质采稿通知,以应“官方”验核之虞。时代殊变,体制殊变,学生不堪,师者如此,何其言哉!何其难哉!更让人不胜唏嘘的是,时至今日,此文犹未刊出面世。我毕业离杭后,徐师屡度中风,卧床久甚,未及查问。2006年暑期,我参加上海宋史年会,中停杭州,徐师提及此事,让我去信咨询,但无论是信函还是邮件,皆石沉大海,无果而终! 所以,在躁动不居的时风之外,总有一股趋近于放纵弟子的自由祥和之气,总有一方洞见空明纯然无物的自在间隙,三年如影相随,并终究让率性而为、任气骋意、不知学究的我,如期完成学业。“狮”之庇祐,“顺利”之势,此之谓欤!? 辞别杭城,任教岭南,内承外接,自问今日“我性”,犹然还是原本之性,终究未曾“逆性”为学, 做成十足的“学奴”或所谓的“冠带之属”!近日,上海师大虞云国先生以“为人要圆,为学要方”勉励之,实乃真法眼!噫,生命中的师生链条,原就在于呈现“我性”、完善“我性”和发扬“我性”,而决非要来一次轰天动地的再造“我性”!师者传经,达此境界,比肩者谁?幸如我者,多欤!? 甚谢我师! 2008年12月23日于玉林师院 (感谢杨天保先生惠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