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以后,蒋廷黻这个名字对我们是陌生的。1949年前他在学界、政界都是一个非常著名的人物。“他中等身材,长着中国人的团圆脸,由于思路敏捷而显得英俊潇洒。”他是历史学家,以主张史学改革名动一时,是公认的中国近代外交史专家和这一 1987年,岳麓书社重印了他的《中国近代史》,陈旭麓在前言中指出要“存其文而原其人,不以其人的 蒋廷黻1895 年12月7日生于湖南宝庆(今邵阳)一个薄有田产的农家,从祖父一代起,就兼营铁器铺。他六岁丧母,但受到了继母的善待。父亲“很有经商的天才,而且是一位民间领袖”,经常为乡里邻居“排难解纷”。对他早年人生历程影响最大的是他的二伯父,这位二伯父决心要他“努力读书,求取功名”,安排他到教会 1912年,他17岁那年只身赴美,经过三年半的半工半读才读完中学。1914年至1918年在俄亥俄州的奥柏林学院就读,主修历史学,获 1923年,蒋廷黻学成回国以后先在南开大学任历史系教授,得到了张伯苓校长的赏识和支持。那时他已开始在教学之余研究中国近代外交史,张伯苓在经费困难的情况下,“仍肯拨款购置已出版的史料”,使他终生难忘。他之所以能在南开完成《近代中国外交史资料辑要》(上卷)与这种支持是分不开的。这是第一部不依靠英国蓝皮书等外国文件编辑的外交史资料,目的是使中国外交史研究学术化,他自述“研究外交文献六年使我成了这方面的专家”。可以说南开六年奠定了他中国近代外交史乃至近代史研究的基础。 从17岁到28岁,他在美国学习、生活了11年之久,比一般留学生受到过更多西方文化的熏陶,属于西潮影响至深的一代知识分子,带回了新的观念和方法。但由于他少年时代就离开中国,连汉字都写得很蹩脚。回国以后,他从读四书五经开始,进而研读《资治通鉴》和古典诗词,中文写作也是在这里速成的,所以他的文字虽然表达清楚,逻辑严密,但文采并不怎么样。 1928年,“五四”运动的学生领袖罗家伦出任清华大学校长,认为“罗致良好教师,是大学校长第一个责任”,1929年5月,他亲自到南开邀请蒋廷黻来领导清华相当重要的历史系。蒋对南开依依不舍,没有答应去清华,罗便坐着不走,熬了一夜,蒋终于答应了。 蒋廷黻刚到清华时,曾找公认的汉代史权威杨树达先生教汉朝历史。他说:“杨教授,你能给学生和我正确扼要地讲一讲汉代四百年间都发生过什么事,汉代重要的政治、社会和经济变化如何吗?”名闻天下的杨先生居然面有难色,表示自己从未想过这些问题,书中没有讨论过。 留美十一年的蒋廷黻吃惊地发现,西方的史学经过长期积累,早已形成一套大家共同接受的历史知识。但中国的史学只有丰富的史料,对历史缺乏一个整体的理解和共同的规范。每个人都是专家,研究都是从头开始,往往重复别人的工作,进步有限。他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大胆发掘、起用一批年青有为的学者如张荫麟、吴晗等开新课。 他在清华六年先后兼任历史系主任、文学院院长等职,在他的领导下,清华大学历史系改变了“治史书而非史学”的传统研究方法,隐约形成了与王国维、陈寅恪迥然不同的另一个新的清华学派:重综合、重分析、重对历史的整体把握。他本人就是这一学派的身体力行者,薄薄的一本《中国近代史》,将史料都吃透了,融合在他对历史的独到看法之中。美国著名的中国问题专家费正清回忆,1932年初次见到蒋廷黻时,蒋才36岁,却“已经执中国近代史研究之牛耳。” 清华六年他继续研究中国近代外交史, 1934年完成了《近代中国外交史资料辑要》(中卷),这是一部编辑精当、卷轶浩繁的外交史资料集,上、中两卷共收入1822年到1895年间的重要外交文献799篇。他还收购散藏于民间的档案,编辑道光、咸丰、同治三朝《筹办夷务始末补遗》(同治五年以下未编成),逐渐形成了一套中外关系变化如何影响中国近代历史进程的看法。他是个惜墨如金、不轻易下笔的人,清华时期恐怕是他一生中写作最多的,他的那些出色的专题论文大都是在这一时期完成的,如《评清史稿·邦交志》、《琦善与鸦片战争》、《最近三百年东北外患史》、《中国与近代世界的大变局》等,对中国近代史的许多重要问题都有许多独特的见解,有的几乎是大翻案。 但他并不是一个埋头书斋,不问世事的知识分子,他心目中的理想人物是那种敢于担当、敢于牺牲、敢于行动的经世之士,比如曾国藩,他感到惋惜的是曾生得太早,对西方文化、现代化不甚了解。他认定,知识分子要做现代人,而现代人是动的,不是静的;是入世的,不是出世的。这些观点后来都包容在他的近代史研究中。因此,李敖为《蒋廷黻选集》写的序言中说“当然他所要求于知识界的,是动态、是入世、是事业、是实物、是书本以外、是主义以外、是文字以外、是‘清议’以外、是生产、是与小百姓同一呼吸。……这种真正的民胞物与经世致用的精神,才是蒋廷黻的真精神,才是蒋廷黻要求于中国知识阶级的真精神。” “九·一八”事变后,国难当头,他常常与胡适、丁文江、傅斯年等英美留学归来的自由知识分子聚在一起,讨论国事。在他的推动下,1932年5月他们创办了著名的《独立评论》周刊。几年间他一共在《独立评论》发表了60篇政论,有些同时还在《大公报》发表,这算是他书生议政的时期。 1933年12月,他发表了《革命与专制》一文。面对大大小小的军阀割据,连绵不绝的内乱,国不成国,他从欧洲近代历史演进中,发现了西方现代化的两部曲:第一是建国,建立集权的中央政府和统一的社会秩序,第二才是用国来谋幸福。他自称信奉的是“新式专制”,不是希特勒或斯大林那样的独裁,崇拜的是土耳其现代化的开国领袖凯末尔,他是国家主义的热烈拥护者,赞成以一人的大专制取消数十人的小专制。胡适不同意这一观点,他们之间围绕着有关独裁与民主的问题展开了长达一年多的论争。 直到在苏联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蒋廷黻对民主和专制的看法才有所改变。1944年,他在《大公报》发表的《观美国并回观祖国》一文指出,美国人现在发现,老祖宗留下的自由主义遗产,其实是立国之本。自由主义能发挥极大的保卫国家的力量,即使我们需要经济自由,也不能、更不应废除政治自由。他还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一个有政治自由的国家固然不能说就是天堂,一个无政治自由的国家确是地狱了!” 以1935年12月为界线,蒋廷黻的一生大致上可以分为两半。他的前半生主要是历史学家,从1923年到1935年,虽然他最重要的著作是1938年写的,但主要观点在这个期间已经形成。他的后半生从1935年弃学从政开始,历任 清华六年,他不仅显示了学术上的实力,行政才干也得到一定展现。作为研究外交史的专家,他发表的有关内政外交的独特见解,引起了蒋介石的注意。他与胡适论战时期发表的主张专制的文章恐怕也甚得君心。这就无怪1933年夏天到1934年6月蒋介石三次约见他。1934年7月,他受蒋介石委托以非官方代表身份出访苏联、德国、英国。1935年末,蒋介石亲自兼任行政院长,即任命非国民党员的蒋廷黻担任政务处长。 从此他告别清华,踏上了弃学从政的不归路。上任不久他曾写信给美国的费正清,“就生活而论,我更加喜欢当教授。当我回想起与充当教师有关的悠闲的生活、书籍和著作之际,有时我不禁潸然泪下。”然而一个大学教授,从书生议政到书生从政,即使想重操旧业也几乎没有可能了。好在他认为做官只是尽一个公民的责任为国家服务罢了。他之弃学从政丝毫也没有装腔作势、半推半就,就如他当初进清华时一样,他进政府也大刀阔斧地倡导改革。短短三个月中,他对政府部门的结构作了一番研究,发现机构臃肿、叠床架屋,大大影响了行政效率。尤其是国民党的中央政治委员会与行政院的功能重叠交叉,互相摩擦。蒋介石要他拿出改革建议来,他拟了一份精简机构的方案,却遭到官僚、政客的激烈反对。他仿照西方的做法,提出征收所得税时,必须以真实姓名登记财产,但到处游说,竟然无人响应。曾与蒋廷黻在联合国共事过的澳洲外交官这样评价他:“他是一个简单的人,不复杂的人。他像一头牛,充满着笨劲,一直往前冲,眼睛只往前看,这使他能够排除万难而达到他的目标。这是他的可爱之处,也是他成功之处。” 许纪霖在《读书》撰文介绍蒋廷黻即以《瓷器店里的猛牛》为题。难得说人好话的狂人李敖在《蒋廷黻和他走的路》一文中称他是“中国学人从政的一个榜样”。 他曾热烈地鼓吹开明专制,以为民主行不通,没想到正是专制政体,成了他所追求的行政效率的最大障碍。起码到1949年,他显然已意识到了这一点,那年12月他在美国筹组中国自由党,在蒋介石的扼制下,很快就流产了。化十年时间写一部中国近代史一直是他最大的志愿,这个念头让他一生都魂牵梦萦,已完成的《中国近代史》只是“一个初步报告”,不料却成了他学术生涯的句号。1965年他告别官场,曾计划到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继续研究,不幸当年10月9日就在纽约病逝,终年70岁。 他从一个有成就的历史学家,一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以不惑之年步入政坛,追随蒋介石,热切渴望能有所作为。无论是任职行政院,还是驻外使节,虽然他的学养、见识、才能都是合适的人选,但是在风波起伏的时代大潮中,他以书生从政,试图力挽狂澜是根本不可能的。何况在波谲云诡的权力舞台上,书生气十足的他无法做到左右逢源,1946年9月27日王世杰在日记中说:“廷黻为一有能力而不爱钱之人,但因其夙为孔庸之工作,为子文所不喜。”1960年4月28日的王世杰日记对他有这样的评价:“廷黻在联大十多年,辩论能力诚非中国一般外交人员所能逮,但对中外人士似均无‘人缘’,且虚荣心似亦太重,此其弱点。”其时正炙手可热的政要陈诚也说他“不易合作”。 “人缘”不好也好,“不易合作”也罢,都是说他恃才傲物,这既是他的缺点,也可以说是他的优点。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做到不随波逐流,不同流合污。他至死都不愿加入国民党[1],还发表过许多批评国民党腐败和政策失当的言论,始终坚持了一个知识分子品格。然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蒋介石政权在大陆的崩溃就注定了他的命运,无论是作为行政干才,还是作为外交家,他的政治生涯都只能以失败告终。他的政治选择也决定了他将长期被打入另册,无论是在身前,还是身后。当然,“存其文而原其人” ,政治态度并不是评价一个知识分子的唯一标准,抛开政治的是非,起码作为历史学家,蒋廷黻应该得到公正的评价,应该有他的学术地位,他对中国史学的贡献是多方面的,首先当然是他传世的著作《中国近代史》,他那些有份量的论文,他编的《近代中国外交史资料辑要》,其次是他在清华大学进行的史学改革,树立起全新的范式,培养了一代新人,这些在中国史学史上都具有开创性的意义。80年代以来,随着他的著作、回忆录陆续在大陆出版,史学界也对这位有卓有建树的史学家给予了重新的评价,尽管有些评价还抹上了意识形态的油彩。 注: [1] 据唐德刚的《胡适杂忆》说,有“考据癖”的胡适晚年怀疑蒋廷黻可能加入过蓝衣社,因为1952年蒋介石曾让他转告蒋廷黻“还是回到革命党里来吧”,但没有证据,只是一种推测而已。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