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属侥幸,我上了北大历史系。一进校,首先就对班主任说自己毫无基础,恐怕是学不好的。其后一年多时间,精力主要用在体操游泳和绘画上;至于读书,也就像《围城》里那位仁兄,“涉猎甚广,心得全无”。但这一二年,又是一生中难得的黄金年华。专业课中国史,先后由王文清、张传玺、李原、田余庆、吴宗国、汪篯、顾文璧、许大龄、邵循正先生执鞭,一段段送下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自己就从一个懵懵懂懂的中学生渐入佳境,觉得学历史“还是有点意思”。 到了明清段,心里已有“灵犀”,就等待那么一“点”了。许大龄先生上课,说了说他怎么学起明史来:那是40年代后期,读了吴晗的《明太祖》,联系到“委员长”,豁然贯通,兴奋不已,于是走上了研读明史的路。课后,自己也借了《朱元璋传》来读;这一次不能说“心得全无”了。没有想到,自己从此走上了一条生满荆棘的路。 1965年春,上面要教师住到学生宿舍,跟学生“三同”。邵循正先生住在隔壁,许大龄先生住在对门。除了帮先生们提水以外,自己也响应号召,钻了一阵牛角尖,找到一两个所谓问题,去向先生们请教。问的什么,记不清了,只记得临完许先生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报上姓名。许先生说:“嗯,我知道了,汪篯先生对我提起过你。”我奇怪,记不起跟汪先生有什么交道,对唐史又一窍不通,可是汪先生竟然记得我,竟然对先生“提起”我!诚惶诚恐的同时就有了一种要“追上去”,不要让先生们失望的紧迫感。 刚刚卯足了读书的劲,伟大领袖号召我们去农村“四清”,学习“阶级斗争这门主课”。半年多下来,自己的主要收获是被人暗里整了若干“言论”;等到文革开始,便成了两派革命群众都不敢收容的“分子”。 “大串联”开始,我怀揣红宝书,孤身一人,浪迹天涯,进行“全国大串联”。然而背上有“黑锅”,命运未卜,无论如何潇洒不起来。1966 年11月,窜到重庆,白天研究在无产阶级专政下如何继续革命,晚上睡在长江边一所中学的教室里。这天清晨,去两路口附近早餐,手头拮据,只好拣个小摊吃小面。忽听有人招呼,一抬头,是许先生!许先生也在“大串联”呢。寂寞多日的我见到先生,自然兴奋异常。但立即犹豫,怕不小心蹭黑了先生,因为与先生同行的还有几位红卫兵。然而先生毫不介意,问我住哪,打算去哪,言谈间无限关切,随后硬替我开了面钱,依依作别。区区小事,先生可能早忘了;但在我,却是终生难忘。 15年后的一天,我正在南京大学研究生宿舍里读书,忽听有人找。出门见一大个,问我认识不认识。唉,不是天有吗!烧成灰也认得!寒暄几句,说他现在随许先生攻明史。许先生带着他们到宁波天一阁查资料,路过此地,住招待所。许先生听说小臧在这,立即命他找来。许先生还记得我!我二话不说,就跟他走。 见了先生,问了安,话题转到学问。想自己蹉跎半生,不学无术,不禁惭愧万分。先生安慰我:“这不怪你,不怪你。大家都一样,大家都一样。”接着问我眼镜多少度,我答450。先生说:“还可以,还可以。” 许先生相貌未变,但已显出老态。天有告诉我,先生家庭不幸,孩子在文革中吓成精神病,师母累倒,成了半身不遂。先生白天操持家务,半夜备课著述,如此多年,拖垮了身体。听到这,我沉默了。先生连忙说: “现在不错了,一切都好了。”我告诉先生,我的导师刘毓璜教授两个儿子都患过精神病。老大是在解放前夕要到国民党军队去谋事,被刘先生锁在家里;老二本可以上大学,不料高干叔父忽然变成“叛徒”、“特务”,受株连失去前程。老大五十出头,老二三十大几,都还是独身,且无固定职业。许先生听了,就说:“20多年没见面了,这次再忙也要去看望刘老。” 二老见面,同病相怜,自然是感叹唏嘘一番。比起文革初死去的汪先生、历尽劫难而去的邵先生,觉得还算幸运。临完都说,现在好了,现在总算好了。我不知二老所谓好了确指什么,想大约指都带了研究生,学术上后继有人了吧?这一想,就觉得肩上担子好沉。试想刘先生十二三岁时已将《四书》倒背如流,我辈望尘莫及,如何承继得了这份“家业”? 那些天正随刘先生研读《易经》。讲到《否》卦,先生云:“否即痞,闭塞不通也。痞闭之世,小人道长,君子道消,故‘不利君子贞’。”讲到九五爻,《经》云:“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先生反复设喻,兴致颇高,说“苞桑”指国家民族之根本。苞,根也。桑之为物,根多且深,深则牢固,一旦阴气消,阳气长,便显出蓬勃生机。我想:二老所谓“现在好了”,应是指阴阳二气之消长,指小人之道消、君子之道长。 转瞬间又是10年。到北京见到天有,问起许先生。天有叹息说不好,病魔缠身,前几天才从医院出来。我拣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买了一包果品,来到许宅。开门的是一位颤颤悠悠的老妇人——应是许师母了。师母已能行动,这是先生精心护理的结果。师母让我坐,说先生在厕所,接着便问我年级、姓名、现在何处。我一一作答。先生出来了,我忙起身。我不敢相信,眼前这面目浮肿、大腹便便、行动迟缓的老人就是许先生,就是精瘦的、机敏的、谈笑风生的许先生?疑惑使我发呆。师母在旁边说:“来认认,这是谁?”先生认出了我,说:“啊,是小臧。”接着笑了笑。这声音还和当年一样圆润亲切,这笑容还是那么诚挚爽朗,一下子让我确信,是许先生! 坐下来,先生便问我这些年的经历,问家属调动到一起没有,孩子学习如何。每当我叙述时,先生便仰身靠背,紧闭双眼,歪着嘴。我问:“许先生是否不舒服?”先生说:“你讲,你讲,我在听着。”我问起先生的身体,先生记起该吃药了,说:“我先吃药, 不然一会又忘了。”师母见我的茶杯空了,起身为我沏茶。我发现师母提水瓶的手抖得厉害,连忙接过来自己沏了。谈到药品的昂贵。我奇怪:不是公费医疗吗?师母叹口气,说这种药不给报销。我说应该区别对待呀,先生是博士生导师,支撑北大的大树啊!师母说:是有个“六号”病历卡,但是也不行,医生不开这种药,可他吃别的药又不行…… 问到孩子。师母说:“得了精神病,初中没念完。为了治他的病,我们俩都成了专家了,成天观察、研究、翻书。我在第一线对付孩子,让老头可以安心看书。到1972 年我大病一场,又把老头累病了——本来他身体还好好的……”说到孩子的现状,两老露出宽慰的笑容。师母说:“孩子爱看小说,我们就给他买,读了很多。社会上办了成人大学,有人推荐他去讲武侠小说。他去了,讲得好。香港梁羽生来北京,别人请他接待。梁羽生回去对人讲:‘北京有个许某某,对武侠小说很有研究。 ’现在,他已经当了讲师。”许先生补充说:“这孩子对小说熟得很,什么大仲马、雨果、巴尔扎克我都弄不清楚。” 我眼前是一个勉强支撑着的多灾多难的家庭。先生虽是杰出的学者,但已精疲力竭、老态龙钟;师母挣扎着从病榻上爬下来,颤抖着在“第一线”护理儿子,照顾丈夫。想到他们的孩子,我的尚未见过面的师弟,不仅战胜了病魔,还成为大学教师,我忽然发现,这个不幸的家庭,是个幸福的家庭。当师母说“我们俩”的时候,她侧着身体,手搭到先生肩上。这姿势让我联想到一位年轻女郎向我介绍她的男友。师母说话的神情,那么慈祥、温柔、善良,使我明白了许先生为什么总是那么平易近人、乐观开朗。正是这种情感的力量,使这个旁人看来多灾多难的家庭,有着不可摧毁的生命力。 告别先生夫妇,从中关园踱至勺园,但见陌上柔桑已破嫩芽,心中稍觉宽慰。 最近一次见到先生,是1993年7月上旬。那天跟先生聊了近一小时,谈到不少同学们的近况。临别,先生忽然嗫嚅着说:“请问,该怎么称呼您啦?”原来,先生还没有认出我!我说是我,小臧,从西安来。先生说:“哦,是小臧呀!怎么长高了好多,整个大了一号。”然后很抱歉地说自己眼睛、记忆力都不行了。离开许宅,我泪水夺眶而出。直到回西安,挥不去莫名的惆怅。先生纱窗上那几个飞来飞去出不去的苍蝇,先生沙发罩布上那些污点,总在眼前晃动。我写了封信把天有骂了一通。其实不能怪天有,天有对先生是尽心尽力的。 仰望苍天,想到了刘先生讲的《否》卦:乾在上,坤在下,天地不交。那么,现时应在哪一爻呢?是初六,还是上九? 附记:本文发表于广州《东方文化》1996年第一期。同年12月15日许先生逝世,我托学友景屏兄在追悼会上代我向许先生告别,默祷他老人家一路走好。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