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吴小如先生的一篇短文《记两位老师的谈话》中,回忆林庚 先生(字静希)的一段谈话:“同静希师谈话是从当前师资青黄不接 的情况开头的。静老慨叹道:‘当年我在清华大学读书时,教我的老 师刘文典,陈寅恪这些大师,都没有文凭。’”林庚先生的话点出两 点:其一,刘文典是学术大师,其二,刘文典是没有文凭的学术大 师。这样的大师我最欣赏,因为真正的学术并不写在文凭上,而真正 的大师往往不屑于文凭的有无。这样的大师决不希求用文凭来证明自 己,他们通常用自己来证明自己。 刘文典幼年入读教会学校,奠定了良好的英文基础,以后担任《民立 报》翻译,《新青年》英文编辑,盖伏笔于此。十七岁入安徽公学, 受教于陈独秀,刘师培,国学根底培植更深,而熏陶感染,思想革命 激进,博涉广猎。二十岁东渡日本,留学于著名的早稻田大学,同时 师从章太炎学《说文》,与鲁迅同为及门弟子,中西之学,无不探 求。灰心政治以后,转而治学,执教北大,一面教书,一面从事古籍 校勘和研究,积数年之功,终有所成。一九二三年第一部专著《淮南 鸿烈集解》出版,学界普为重视,提倡白话文的胡适破例以文言文作 序,其中有言:“叔雅治此书,最精严有法。......其功力之坚苦如 此,宜其成就独多也。“后又在其《中古思想史长编》中提到:“今 年刘文典的《淮南鸿烈集解》,收罗清代学者的校注最完备,为最方 便适用的本子。”足见胡适对于刘文典的学力赞佩有加,所以在后来 开《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时,在"思想史之部"毫不吝啬地把 《淮南鸿烈集解》写入其中。 后来刘文典出版《庄子补正》十卷时,他最佩服的陈寅恪欣然为序, 说:“先生之作,可谓天下之至慎矣。……然则先生此书之刊布,盖 为一匡当世之学风,而示人以准则,岂仅供治庄子者所必读而已哉!” 陈寅恪推许如此,可见刘文典治庄子所达之深度,无怪其挟庄子而狂 放睥睨。虽然他才力雄厚,性格高傲,治学之时却有所宽厚之处,他 的《淮南鸿烈集解》,据胡适讲,解释原文,凡是与前人相合的都归 功于前人,前人错的地方,却“不轻斥其失”,甚至因为有些宋明藏 本,清代学者俞樾不易看到,而代为隐匿他的失误,所以胡适说他“ 此则忠厚太过,非吾人所望于学者求诚之意矣。”这使人觉到很奇怪, 其实正是他对于佩服的人,佩服太过,而不惜为之遮掩瑕疵。 刘文典治学严谨,著作丰硕,但他有一点常常为人所诟病,就是写文 章一直用佶屈聱牙的古文,行文从不标点,致使读者虽知其书为好书, 而难以卒读,说他"作者不关心读者"。不但一般读者如此品评,胡适 也说他"标点尤懒,不足为法"。但他很固执己见,有人劝他即使不用 通行的标点符号,也应该用圈点分句,使读者容易读通,便于理解, 他却说,既读不通,何必读呢?其实他大约是有意要跟陈寅恪看齐的, 他最推重陈寅恪,而陈寅恪写文章,也是用古文,也从不喜欢加标点。 但也许陈寅恪学术成就更为深广,使人高山仰止,忙于膜拜,所以就 想不到去批评他了。 刘文典不但是学者,同时也是老师。他讲课很有特色,所以上过他课 的人都念而不忘。譬如他在西南联大任教时,有次在课堂上对学生讲, 要把文章写好,只要注意“观世音菩萨”就行了。学生纷纷不明所指, 他解释说:“‘观’就是要多多观察生活;‘世’就是要明白社会上的 人情世故;‘音’就是文章要讲音韵;‘菩萨’就是要有救苦救难,为 广大人民服务的菩萨心肠。”听闻之后,学生们无不应声叫好。 但他上课也有不妙的地方,因为他嗜吸鸦片,有时候上课烟瘾来了无 法过瘾便狂抽香烟,由于发音多通过鼻腔,所以发音含混不清,讲 《文选》时,只能听到他嗫嚅而言:“这文章好!这文章妙。“因为 他上课引证繁富,一堂课只能讲一句,所以他 教《文选》,一个学期 只能讲半篇玄虚的《海赋》。 但他烟瘾不来的时候,讲课是很精彩的,有一则关于他的“刘文典先 生三易其地讲红楼”可以约略见之。据一位曾亲聆这次讲座的学生回 忆说,届时早有一大批学生席地而坐,等待开讲。其时天尚未黑,但 见讲台上已燃起烛光(停电之故),摆着临时搬去的一副桌椅。不久, 刘文典身着长衫等上讲台,在桌子后面坐下。一位女生站在桌边从热 水瓶里为他斟茶。刘文典从容饮尽了一盏茶,然后豁然起立,像说 “道情”一样,有板有眼地念出了他的开场白:“只,吃,仙,桃, 一,口;不,吃,烂,杏,满筐!仙桃只要一口就行了啊!……我讲 红楼梦嘛,凡是别人说过的,我都不讲;凡是我讲的,别人都没有说 过!今天给你们讲四个字就够了!”于是他拿起笔,转身在旁边架着 的小黑板上,写下“蓼汀花滁”四个大字。而他对于“蓼花汀滁”的 解释是:“元春省亲游大观园时,看到一幅题字,笑道:‘花滁’二 字便好,何必‘蓼汀’?花滁反切为薛,蓼汀反切为林,可见当时元 春已属意宝钗了……”这样的烛光讲座,真算是风趣十足,足以流传 广远了。 ············· 刘文典:世上已无真狂徒 刘文典(1889~1958)字叔雅,安徽合肥人,民国大学者。 近来红学界颇不安宁,于是遥想当年,西南联大教授刘文典这样讲 《红楼梦》的,其时天已近晚,讲台上燃起烛光。不久,刘文典身着 长衫,缓步走上讲台,坐定。一位女生站在桌边用热水瓶为他斟茶。 先生从容饮尽一盏茶后,霍然站起,有板有眼地念出开场白:“宁— 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满筐!仙桃只要一口就行了 啊……我讲红楼梦嘛,凡是别人说过的,我都不讲;凡是我讲的,别 人都没有说过!今天给你们讲四个字就够了。”于是他拿起笔,转身 在旁边架着的小黑板上写下“蓼汀花滁”四个大字。 这次讲座原定在一间小教室开讲,后因听者甚众,改为大教室,还是 容不下,只好改在联大教室区的广场上,学生席地而坐,洗耳恭听刘 教授高论。 教室内,刘文典时有妙语。他教学生写文章,仅授以“观世音菩萨” 五字。诸生不明所指,他解释说:“观”乃多多观察生活,“世”乃 需要明白世故人情,“音”乃讲究音韵,“菩萨”,则是要有救苦救 难,关爱众生的菩萨心肠。诸生恍然大悟。 刘氏在西南联大开《文选》课,不拘常规,常常乘兴随意,别开生 面。上课前,先由校役提一壶茶,外带一根两尺来长的竹制旱烟袋, 讲到得意处,就一边吸着旱烟,一边解说文章精义,下课铃响也不理 会。有一次,他却只上了半小时的课,就忽然宣布说,今天提前下 课,改在下星期三晚饭后七时半继续上课。原来,那天是阴历五月十 五,他要在月光下讲《月赋》一篇。有学生追忆:届时,在校园里月 光下摆下一圈座位,他老人家坐在中间,当着一轮皓月大讲其《月 赋》,“俨如《世说新语》中的魏晋人物”。 刘文典讲课时,同样是守旧派人物的吴宓也会前去听讲,而且总是坐 在最后一排。刘教授闭目讲课,每讲到得意处,便抬头张目向后排 望,然后问道:“雨僧(吴宓的字)兄以为如何?”每当这时,吴教 授照例起立,恭恭敬敬地一面点头一面回答:“高见甚是。高见甚 是。”两位名教授一问一答之状,惹得全场为之暗笑。 清华校史研究专家黄延复认为,不论是在抗战前的北大和清华,还是 在战争时期的西南联大校园里,刘文典都是最有学术威望、最受学生 欢迎的教授之一。由于他性格耿率,形象生动,学生们易于和他接 近,有时还敢跟他开点儿善意的玩笑,因而留下了许多逸闻或趣话。 尽管学生们大多是道听途说而无法举出实证,但这些“段子”却令人 信服地广泛流传着。 一日,日机空袭,警报响起,联大的教授和学生四下散开躲避。刘文 典跑到中途,忽然想起他“十二万分”佩服的陈寅恪身体羸弱且目力 衰竭,于是便率几个学生折回来搀扶着陈往城外跑去。他强撑着不让 学生扶他,大声叫嚷着:“保存国粹要紧!保存国粹要紧!”让学生 们搀着陈先走。这时,只见他平素藐视的新文学作家沈从文也在人流 中,便顾不得自己气喘如牛,转身呵斥道:“你跑什么跑?我刘某人 是在替庄子跑,我要死了,就没人讲《庄子》了!你替谁跑?” 刘文典多年潜心研究庄子,出版了十卷本《庄子补正》,陈寅恪为之 作序,推崇备至。曾有人向刘氏问起古今治庄子者的得失,他大发感 慨,口出狂言道:“在中国真正懂得《庄子》的,只有两个人。一个 是庄周,还有一个就是刘某人。” 狂则狂矣,当下不少见,但其背后那股子傲骨嶙峋的气度,却是今人 学不来的。 一九二八年,蒋介石掌握大权不久,想提高自己的声望,曾多次表示 要到刘文典主持校务的安徽大学去视察,但刘拒绝其到校“训话”。 后来,蒋虽如愿以偿。可是在他视察时,校园到处冷冷清清,并没有 领袖所希望的那种隆重而热烈的欢迎场面。一切皆因为刘文典冷冷掷 出的一句话:“大学不是衙门。” 后来安徽发生学潮,蒋介石召见刘文典。之前刘氏曾有豪言:“我刘 叔雅并非贩夫走卒,即是高官也不应对我呼之而来,挥手而去。蒋介 石一介武夫耳,其奈我何!”见面时,刘称蒋为“先生”而不称“主 席”,蒋很是不满。进而两人冲突升级,刘文典指着蒋介石说:“你 就是军阀!”蒋介石则以“治学不严”为由,将刘当场羁押,说要枪 毙。后来多亏蔡元培等人说情,关了一个月才获释。 后人赞曰:“好个刘文典,名士风流,还是狷介狂人?我不知道,我 能知道的是,今天,这样的知识分子已无处寻觅,所谓‘风流总被雨 打风吹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