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探讨马一浮的学术精神和学问态度之前,我们不妨先讲几个关于马先生学问经历的故事。 故事一:1909年,在上海办《民呼》报的邵廉存写信给马一浮,希望他拿出自己的撰述出版或给报纸写些文章。马先生没有立即回信,邵又来函督促。这种情况下,马一浮写了一封长信给邵,详细阐明自己对著述的态度。大意是说:我是山野之人,对当世之务固然不是很了解,但古君子之立言,凡有书留下来的,我未尝不找来阅读,并力求探明其旨趣。可是拿现在的人写的东西和古人比较,相差实在太远了。报纸刊登的那些新闻、言论,也许自以为是在“立言”,而究其实不过是以稗贩为标榜,体例猥杂、文辞芜秽,目的无非是想赚钱牟利,还有的干脆就是借舆论骗人。当然也有好的,你们的《民呼》看过几张,很有生气。但仍有不足,内容和过去的邸报差不多,语言也琐碎欠雅,还不如野史笔记,真为之可惜。那么原因何在呢?马一浮说: 今日之祸,不患在朝之多小人,而患在野之无君子。不患上之无政,而患下之无学。祸之灼然切肤一国所共见者,得豪杰之士,犹可弭也。独其中于无形发于隐微之地者,为学术人心之大忧。履霜坚冰,驯致其道,辨之不早辨,则人欲横流,天理将废。呜呼,吾为此惧矣。夫天理终不可灭,人心终不可亡,此确然可信者。然其间必赖学术以维系之。不然者,几何不相率以渐而入于兽也。今之炫文者去经术,尚口者綟躬行,贪功者矜货利,鹜名者贼廉耻。人人皆欲有所凭借以求逞。循此以往,人与人相食,不待异族之噬而吾属尽矣。诸君子果欲以济民物为己任,安可不于此加之意乎。古之君子,其立身有本末,其出言有物有序,夫而后可以行远有信。诸君子信能以道谊自任,其中纯然不杂以功利之私,使浮持三寸弱翰竭其所欲言,助诸君子张目,以尽匹夫之责,亦所固愿。【14】 马一浮认为国家的最大问题在学术人心,而不是那些人人得而见之的社会弊端,因为社会弊端一旦有能人出来,就可以解决。但天理和人心则需要学术来维系,如果不及早着手,后果不堪设想。他对于抛弃儒家经典、不重视知行合一、不顾及道德廉耻的现状,非常忧虑。他说如果诸君子能够以道谊为己任,做事情不杂以功利之心,我愿意助一臂之力,可以写文章讲我的看法,也算尽了匹夫之责。但如果不是这样,我写文章有什么用呢?不如“刊落声华,沈潜味道,不欲以文自显”。 邵廉存收到马一浮这封信,误以为马先生希望在报纸上刊登,所以来函说信的内容高而不切,不便于发表。马先生回答说自己没有这个意思,连邵送给别人看他都颇不惬意,遑论其他。他说报纸是“以市道为业”,自己讲的东西虽合于著述之旨,却与“市道”迥异,所以两个人谈不拢并不奇怪。他“宁愿闇然自悔,将以求其所志”,而不愿徒逞口说以求胜于人【15】。马先生与邵廉存其人此后再无往还。马一浮的学术精神和学问态度,我们从这个故事里可以看到一些端倪。 故事二,马一浮的另一个朋友叫王钟麒的,1912年准备创办《独立周报》,邀请马一浮为之撰稿,马先生复信谢不能。他说自己一向未究心于当世之务,勉强为之,无异于请道士参与朝廷政事,或者打仗的时候搞祭祀,读者一定以为不伦,肯定要责备办报的人没有眼光。而且也与你们简章中说的“最新学理”相违背。至于希望刊载本人以前翻译的有关西方艺文方面的文字,我想大可不必,因为那些东西如同辽东的白头猪一样,不值得格外重视。考古方面的文章,我过去写过,恐怕也与报章的体例不合。连诗也许久未写了。马一浮委婉地但也是断然地拒绝了王钟麒的撰稿之请。他说:“哀群言之芜秽,无术以易之,则宁嘿然以没世耳。穷而至于卖文,则苟而已矣。”【16】对当时盛行西化的学术风气,马一浮深不以为然,他说: 时人议论称引,不出异域皮革之书,此灭学之征也。昔之论职官者,犹知考《周礼》,讲刑法者,犹知准《唐律》。今则抱日本法规以议百世之制度,执西方名学以御天下之事理。动色相矜,以为管葛所不能窥,董贾所不能谕。及察其研覈是非,敷陈得失,则徒连犿缴绕,非真有幽妙宏阔之思,确乎不拔之哩也。以此论道经邦,日以滋乱。【17】 他的正面主张是:“吾党今日唯当反身修德,致明遂志,尽其在己,存天理,去人欲,而后患难夷狄之纷乘乃有自主而不为所动。”【18】简言之也就是“穷理尽性”,而且是“循乎天性之自然”,并不是被迫才这样做。 故事三:1911年民国政府成立后,蔡元培任教育总长,他特邀马一浮担任教育部秘书长一职,到职只十余日,马先生就以“我不会做官,只会读书,不如让我回西湖”为由,挂冠而去。实则是教育思想与蔡先生不合,马一浮不赞成废止读经,蔡先生反是。马建议设通儒院,以培国本,具体办法为:“聚三十岁以下粗明经术小学,兼通先秦各派学术源流者一二百人,甄选宁缺毋滥,优给廪饩,供给中外图籍,延聘老师宿儒及外国学者若干人,分别指导。假以岁月,使于西洋文字精通一国,能为各体文词,兼通希腊、拉丁文,庶几中土学者可与世界相见。国本初张,与民更始,一新耳目。十年、廿年之后,必有人才蔚然兴起,此非一国之幸,亦世界文化沟通之先声也。”【19】现在看来,马一浮的建议颇具先验的眼光,如能实现,不啻为我国文教的千秋万代之事。后来的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体制和宗旨就略同于马先生倡议的通儒院。可惜蔡元培当时没有采纳马一浮的建议。不过蔡先生自1912年1月至7月,只做了七个月的总长就坚辞不干了,也许不设通儒院不完全关乎教育思想的异同,还有情势许可不许可的问题。 故事四:1916年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学校长,再次恳请马一浮出山,请他担任北大文科学长,又遭婉拒,理由是“古闻来学,未闻往教”。他感到此八字之电文未免过简,于是又有一信给蔡先生,写道: 承欲以浮备讲大学,窃揽手书申喻之笃,良不敢以虚词逊谢。其所以不至者,盖为平日所学,颇与时贤异撰。今学官所立,昭在令甲。师儒之守,当务适时,不贵遗世之德、虚玄之辩。若浮者,固不宜取焉。甚愧不能徇教,孤远伫之勤。幸值自由之世,人皆获求其志。委巷穷居,或免刑僇。亦将罄其愚虑,幽赞微言,稽之群伦,敬俟来哲。研悦方始,统类犹乏,以云博喻,实病未能。若使敷席而讲,则不及终篇而诟诤至矣。谢无量淹贯众学,理无不融,浮不能及。先生若为诸生择师,此其人也。化民成俗,固将望诸师友;穷理尽性,亦当敕之在躬。道并行而不悖,以先生之宏达,傥不疾其固耶。方春时育,惟慎徽令典,多士响风,克隆肇新之化。不具。浮再拜。丙辰十二月二十四日。【20】 蔡先生固是马一浮所敬佩之人,所以信中诚恳地讲明了不能赴命的理由。主要是他感到自己的学问追求,与当时的潮流不相吻合,如果侧席讲筵,不及讲完就可能遭至批评。不如有所分别,“化民成俗”的事情由别的学者来做,他自己则甘愿以“穷理尽性”为事。 故事五:1929年秋天,时任北大“学院院长”的陈百年邀请马一浮到北大讲学,先致一信,随后又电邀,马先生回电予以辞谢。不久,刚刚辞去国民政府教育次长职务、复任教北大的马叙伦,又写信给马一浮,备申陈百年的盛意,敦请马先生能够前来北大执教。马叙伦是杭州人,有名的教育家,早在1917年就欲聘马一浮为家傅,未获允,但他对马先生的学行念念于怀。面对故人的诚邀,马一浮的回信写得格外恳切委婉,他说 久谢人徒,遂成疏逖。迩者陈君百年以讲学见招,亦既电辞。未蒙省察,乃劳手书申譬,殊愧无以堪任。夫学有诸己,岂不欲转喻诸人。然义在应机,亦非一概。故道逢尹喜,始出五千;退老西河,乃传六艺。感然后应,信然从后。是知教化所由兴,不必尽在明堂辟雍也。今儒术方见绌于时,玄言亦非世所亟,乃欲与之扬邹鲁之风,析夷夏之致。偭规改错,则教不由诚;称性而谈,则闻者恐卧。以是犹疑未敢遽应。虽荷敦勉之切,虑难仰称所期。与其不能解蔽于一时,吾宁俟悬解于千载耳。希为善谢陈君,别求睿哲,无以师儒责之固陋。”【21】 婉辞的理由仍是学理及学问态度不同,因为儒术为主流学术思潮所排斥,玄言义理之学也不见重于当时,马一浮感到无法“称性而谈”,不如其已,宁可“俟悬解于千载”。这就是马一浮追求“穷理尽性”而不苟于时的学问态度。 故事六:1930年夏天,陈百年代理北大校长,再次邀请马一浮为北大研究院导师,并保证不以讲论劳烦马先生,只请他辅导启发学员即可。马一浮还是谢绝了这一邀请,回信给陈百年,说:“方今学子务求多闻,则义理非所商。急于世用,则心性非所先。平生粗究终始,未尽玄微。耻为一往之谈,贵通天下之志。亦知语默道同,物我无间,酬机赴感,教由所兴。但恐无裨仁贤历学之心,不副髦俊研几之望,是以未敢遂承,匪欲自隐其陋也。”【22】谢绝的理由仍为学问的取向不合于当世,马先生善长义理和心性,但这些他觉得不是当务之急。同年农历十二月,身为北大代校长的陈百年又催促马一浮北上,马先生向陈推荐熊十力,自己仍坚辞不赴。 故事七:1936年4月底,竺可桢任浙江大学校长,莅校不久,就有人向他介绍,说马一浮是杭州的瑰宝。于是竺便托人探听马先生的想法,看他能否来浙大任教。5月18日举行校长宣誓典礼,24日,竺可桢便登门拜访马一浮,希望马先生能为浙大学生授课,或者由学生到马的寓所听讲亦可。7月17日,竺再次拜望马先生,准备设专门讲堂作为马一浮的讲所。但两人交谈时间短促,马在学理方面的想法,竺未能深会。于是竺又托王子余写信给马先生,具道邀请之诚。马回信给王,告之他所以尚在犹豫,主要是自己平日所讲,不在学校之科,也不易为初学者所了解,担心彼此捍隔不入,未必有益。但鉴于竺校长再三请人来说,他也就不再坚持最初的想法了。他说:“昨竺君复枉过面谈,申述一切,欲改来学为往教。为体恤学生计,此层尚可通融。”【23】但他又担心他之所讲学生未必能听得懂,所以进而申论道: 群言淆乱而无所折衷,实今日学子之大患也。若只泛言国学,譬之万宝全书、百货商店,虽多亦奚以为?且非弟之所能及也。此意竺君如以为然,能喻之学生,使有相当了解,然后乃可与议。否则圆凿方枘,不能收教学相长之效。与竺君想见两次,所谈未能尽意。在竺君或以为弟已肯定,然弟实疑而未敢自任。不欲令种子断绝,此天下学子所同然。虽有嘉谷,投之石田,亦不能发荣滋长。故讲即不辞,实恐解人难得。昔沈寐叟有言,今时少年未曾读过四书者,与吾辈言语不能相通。此言殊有意味。弟每与人言,引经语不能喻,则多方为之翻译。日日学大众语,亦是苦事,故在祖国而有居夷之感。处今日而讲学,其难实倍于古人。师严而后道尊,道尊而后民知敬学,亦难责之于今。乐则行之,忧则违之,吾行吾素而已。竺君不以弟为迂阔,欲使诸生于学校科目之外更从弟学,大似教外别传,实为特殊办法。弟之所言,或恐未足副竺君之望、餍诸生之求。其能相契,亦未始非弟素愿。若无悦学用力之人,则语之而不知,虽舍之可也。此当视诸生之资质如何,是否可与共学,非弟所能预必,非如普通教授有一定程序可计日而毕也。故讲论欲极自由,久暂亦无限制,乃可奉命,否则敬谢不敏。此意当先声明,并希代致竺君谅察为菏。【24】 这里马先生不仅申明了自己的学术理念和学问态度,关于讲学的理念他也作了说明。他希望讲论是极自由的,讲论的时间也不做限制,不要视他为浙大的一般教授,讲论的内容也是在现有科目之外。如此要求能否得到满足,他没有把握(“非弟所能预必”)。当然还有学生是否能听得懂的问题,也是马先生迟迟不能做出决定的原因。他平生最佩服的学人是沈曾植(字子培、号乙庵、晚号寐叟),所以引其语以为佐证。故马先生学问,自是别有宗趣,别有归宿,与大学文科教育殊科异撰。 马先生把他的想法概括为在大学“特设国学讲习会”,并拟订了讲习会的旨趣和办法【25】。遗憾的是,通达重教的大科学家竺可桢校长,最后竟未能满足马一浮要求,致使数月的努力功亏一篑。《竺可桢日记》1936年8月1日条记载:“九点至青年路晤张圣征,应子梅之邀谈及马一浮事,时圣征之兄天汉亦在座。据张云一浮提出一方案,谓其所授课不能在普通学程以内,此点余可允许,当为外国的一种Seminar[研究班课程]。但一浮并欲学校称其为国学大师,而其学程为国学研究会,则在座者均不赞同,余亦以为不可。大师之名有类佛号;名曰会,则必呈请党部,有种种麻烦矣。余允再与面洽。”【26】马先生拟订的“大学特设国学讲习会之旨趣及办法”,第一条规定:“国学讲习会设特别讲座,由本校延聘主讲大师,自由讲论。”没想到竺校长及周围人士会对“主讲大师”一词如此反感,是亦不真正理解马先生矣。而且“国学讲习会”的“会”字也触犯了党国之大忌,居然需要呈请党部,可知马先生期待的讲论之自由,已不复存在。宜乎操持最大的一次聘请马一浮讲学于浙大事,就如此这般的流产了。 故事八:1917年农历十月初,宗白华写信给马一浮,欲拜马先生为师。马一浮回信说: “承力学好问,励志进修,甚善甚善。至以求道之切,乃于浮有见师之意,此非鄙陋所敢任也。《学记》曰:‘君子知至学之难易而知其没恶,然后能博喻。能博喻然后能为师。’《论语》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二者浮皆不能有之。平日于记问之学,犹有所不及,曷敢抗颜而为足下之师乎。且师者非徒以多闻博识而已,必其道德已立,言行皆仪法,然后学者心悦诚服,严事而不倍焉。如浮者何足以拟于是。苟如来书之言,不惟遗浮以近妄之失,亦使足下蒙不择之嫌,故期期不敢奉命。若夫先圣之教,备在经籍,德性之本,具于一心,为仁由己,不假外求。读书穷理,实有余师。乐取于人,咸资淑艾。深之以思绎,益之以讲贯,谨之于微隐,笃之于践履,其日进于道也夫孰御之。”【27】马先生虽然未接受宗白华的拜师之请,但此信已经把进道之方法完完全全地告诉给对方。“读书穷理,实有余师”。即“读书穷理”就是进入道的最重要的途径。“德性之本,具于一心,为仁由己,不假外求”,这是马一浮学问方法的基本理念。 上述这些关于马一浮的问学进道的故事,足可以见出他的特殊的学问态度和不同凡常的学术精神。他不仅读书多,而且能够融会贯通;不仅能够融会贯通,而且能够化做自己的整个生命;不仅化做自己的整个生命,而且从生命中凝聚升华出既属于自己同时也属于整个人类的思想和学问精神。通儒之称,20世纪学术大师中,独马一浮最当之无愧。我们今天重新审视马一浮,首先引起我们注意的是他的这种独特的学问态度和学术精神。 马一浮自1905年回国至1937整整三十余年的时间里,始终处于这种特别的学问状态之中。他论治不缘政党,谈艺不入文社,讲论不登讲舍。他的足迹很少离开过杭州,他过着隐士般的生活。他深于玄言义理,重视内心修养,讲求立身有本末,贵通天下之志。宋儒的精神在他身上多有体现。他的这种学问态度和学问方法,因抗战时期不得已先后讲学于江西泰和、广西宜山和四川乐山,使其发展得更为系统;而尤以在乐山复姓书院所作的演讲、特别是他手订的《复姓书院学规》,使他的学问方法达至完善。要之,他是把读书和穷理尽性联系起来,把读书和蓄德进德联系起来,把读书和体验证悟联系起来,把读书和涵养功夫联系起来,把读书和变化气质联系起来。下面,让我们领略一番马先生学问方法和学术理念的具体内涵。 首先是关于怎样读书和为什么要读书的问题。 做学问总离不开读书,即使不做学问,也不能完全不读书。读书是人类文明生活的必需活动。那么,到底应该怎样读书呢?马一浮有一篇文章叫《读书法》,其中写道:“欲读书,先须调心,心气安定,自易领会。若以散心读书,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必不能入。以定心读书,事半功倍。随事察识,语语销归自性,然后读得一书自有一书之用,不是泛泛读过。”【28】何以要如此做?因为读书是穷理博文之事。马先生又说:“必涵养纯熟,然后气自常定,理自常明。逢缘遇物,行所无事,毫不费力。然其得力处,皆在平日读书穷理工夫不间断,于不知不觉之中,滓秽日去,清虚日来,气质自然清明,义理自然昭著,此正孟子所谓集义也。”【29】又说:“读书非徒博文,又以蓄德,然后能尽其大。盖前言往行,古人心得之著见者也。蓄之于己,则自心之德与之相应。”【30】这是说,读书的目的在于穷理、博文、蓄德。这些理念固然大都来自宋儒,但体验和悟识并将其系统化,则是马先生自己的亲历并在学理上有自己的发明。 他进而把“读书之道”概括为四门:一曰通而不局;二曰精而不杂;三曰密而不烦;四曰专而不固。并解释说;“局与杂为相违之失,烦与固为相似之失。执一而废他者,局也;多歧而无统者,杂也;语小而近琐者,烦也;滞迹而遗本者,固也。通则曲畅旁通而无门户之见;精则幽微洞彻而无肤廓之言;密则条理谨严而无疏略之病;专则宗趣明确而无泛滥之失。不局不杂,知类也;不烦不固,知要也。类者辨其流别,博之事也;要者综其指归,约之事也。读书之道尽於此矣。”【31】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为学之读书人多多,却很少有人像马先生这样深切探明读书之道。 但知类、知要,博而能约等等,还只是读书为学的一般途径和方法,除此之外读书为学还有更深层的涵义。马一浮认为,读书做学问的深层义涵,是向内求诸己,而不是离开自我向外旁骛。所以如此,乃由于在他看来人的“自性”无可增损,如同天地的无可增损一样。变化增损的,只是“习”,正是“习气”汨没了人的“自性”。读书则是为了涤除“习气”,恢复“自性”。因而最忌讳的是“读书而不穷理,只是增长习气”【32】。他说:“学问之道无他,在变化气质,去其习染而已。”【33】清晰无误地指出,读书的目的是为了变化气质,一语中其要害。而对于人们常说的“学问”一词“学”字的涵义,马先生诠解得尤为深沉有味,他说: 大凡一切学术,皆由思考而起,故曰学原於思。思考所得,必用名言,始能诠表。名言即是文字,名是能诠,思是所诠。凡安立一种名言,必使本身所含摄之义理明白昭晰,使人能喻,谓之教体。必先喻诸已,而后能喻诸人。因人所已喻,而告之以其所未喻,才明彼,即晓此,因喻甲事而及乙事,辗转开通,可以助发增长人之思考力,方名为学。故学必读书穷理,书是名言,即是能诠,理是所诠,亦曰“格物致知”。物是一切事物之理,知即思考之功。《易·系辞传》曰:“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换言之,即是於一切事物表里洞然,更无睽隔,说与他人,亦使各各互相晓了,如是乃可通天下之志,如是方名为学。【34】 马先生所阐释的“学”,自是通人之学,因此必须辗转开通,表里洞然,然后可“通天下之志”。如果学而不通,在马一浮看来,就不能称其为“学”了。“学”之义既如是,那么“学问”二字又该作何解释? 马一浮专门有一篇文章叫《释学问》。其中写道:“人人皆习言学问,却少有于此二字之义加以明晰之解说者。如见人读书多、见闻广,或有才辩、能文辞,便谓之有学问。古人所谓学问,似乎不是如此。此可说是有知识,有才能,若言学问,却别有事在。知识是从闻见得来的,不能无所遗;才能是从气质生就的,不能无所偏。学问却要自心体验而后得,不专恃闻见;要变化气质而后成,不偏重才能。知识、才能是学问之资藉,不即是学问之成就。唯尽知可至于盛德,乃是得之于己;尽能可以为大业,亦必有赖于修。如此,故学问之事起焉。是知学问乃所以尽知尽能之事,而非多知多能之谓也。学问二字,今浑然不别,实际上学是学,问是问,虽一理而有二事。浅言之,学是自学,问是问人。自学要自己证悟,如饮食之于饥饱,衣服之于寒暖,全凭自觉,他人替代不得。”【35】这里他把知识、才能与学问作了区分,认为知识和才能只是学问的资藉,而不等于学问本身。他强调学问要经过自心的体验,是“尽知尽能之事,而非多知多能”之事,只有经过学者自己的证悟方能入于学问之道。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