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十月,我离开福州,开始了在北京大学十年的生活。一九七九至一九八○学年,第一次听林先生讲课。记得那是在第一教学楼二层的一间教室,课的名称是“《楚辞》研究”。这门课对我的影响,多年后我才明白。 这是一门选修课,内容包括先生正在撰写的《天问论笺》。先生用了好几堂课的功夫讲解《天问》的考证和错简的问题。我对《楚辞》学一无所知,听起来当然像天书一样困难。不过,先生化繁为简,举重若轻,竟然将考据和笺注这样的题目讲得引人入胜。先生说:我们固然不是为考据而考据,可是考据的问题又总是无法回避。考据并不意味着钻故纸堆,闭目塞听。好的考据家就像是出色的侦探。我们每天上课下课,走的是同一条路,可是对周围的世界,或者视而不见,或者熟视无睹。 如果福尔摩斯也从这条路上走过,他的观察就和我们不一样。他能在我们熟悉的事物中看出问题。任何细微的变化,哪怕是蛛丝马迹,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甚至凭嗅觉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这种锐利的直觉和发现问题的能力,是侦探的职业敏感,也是考据家的第一要素。先生的话引起了我们对这门学问的兴趣。年轻的大学生谈起考据就想到坐冷板凳,皓首穷经,因此视为畏途,避之惟恐不及。可是说到侦探,有谁不跃跃欲试,仿佛唾手可得?其实,这两门行当,如果不是旗鼓相当,至少也可以触类旁通。不论是侦探还是考据,都需要耳聪目明;推理之外,还得有洞察力和想像力。我后来才知道,先生的这几句话也同样适用于诗人和学者,更是他本人的写照。先生治《楚辞》学,并没有被历代浩如烟海的注解所困扰和迷惑,而是目光如炬,从诸如《史记》的《秦本纪》这样常见的史料中发现了诠释《天问》的线索。此外,先生快刀斩乱麻,处理了一向众说纷纭的《天问》错简问题,又在它的不相连贯的问话体的文字中理出了历史兴亡的主题脉络。这些考据的难处和好处,当然都是我当时体会不到的。 二十多年以后回想起来,先生的讲课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他诗人的气质和风采。先生身着丝绸长衫,风度翩翩,讲课时不读讲稿,只是偶尔用几张卡片,但是思路清晰,且旁征博引,让我们一睹文学世界的万千气象。讲到《九歌》中“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和宋玉《九辩》的“悲哉秋之为气也, 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如何开了悲秋的先声,将汉魏数百年的诗坛笼罩在一片秋风之下,又怎样余波袅袅,在此后的诗文歌赋中不绝如缕,先生用的几乎是诗的语言,而他本人便如同是诗的化身。我记得当时我们完全被征服了。全场屏息凝神,鸦雀无声,连先生停顿的片刻也显得意味深长。这情景让我第一次感受到诗的魅力和境界。一九八二年本科毕业之前,我决定报考中国古典文学的硕士研究生,师从林先生的弟子袁行霈先生,专攻魏晋南北朝隋唐诗歌。 先生的“《楚辞》研究”是退休前最后一次为本科生授课,是先生告别讲坛的仪式。在听众中,经常可以见到当时系里的一些老师。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我得以亲历其境,当然深感荣幸,不过荣幸之余,又不免有些担心,因为期末得交一篇论文。我煞费苦心炮制的那篇文章,细节已记不清楚了,题目好像是《从离骚中的龙与马谈起》。《离骚》讲述上下求索的旅程,刚刚说到“驷玉虬以乘兮溘埃风余上征”,却又说“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终篇前的一节也同样是以“龙”开始,及至“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则“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有的注家觉得这前后的变化殊不可解,于是引证《礼记》“天子乘龙载大”一句,又引郑玄注“马八尺以上为龙”,以为这样便一劳永逸地解决了“龙”“马”之间不相一致的问题。我以为这一说法胶柱鼓瑟,大煞风景,于是慨然命笔,指出《离骚》中的“龙”“马”之变与诗中的想像逻辑及情感律动正相合拍。展望前程,意兴飞动,诗人便“驾飞龙”“驷玉虬”。徘徊眷顾,怅然失意,则龙的形象便为“蜷局不行”的马的姿态所替代了。屈原所想像的天上的行旅,绝少受物质世界的羁绊,在诗歌的语言上也更倾向于抒情的跳跃而非叙述的连贯。由此创造了一个诡异变幻的想像空间,如同是中国戏曲舞台的虚拟背景,任凭演员呼龙唤马,御风而行,虽朝发苍梧夕至悬圃,亦无不可,而龙马之变,又有何妨?文章交上去不久就发了回来,我的成绩是A!那一年我不过十七岁,于古典文学尚未知深浅,因此,兴高采烈之余,竟有些踌躇满志了。学期结束后,有一次又听先生的助教钟元凯说,先生以为文章写得不错。这当然更让我大喜过望。曾经想去拜访先生,可是事出无因,未免唐突,终于也就作罢了。 一九八四年底,我获得了中国文学的硕士学位。在此之前的几个月,听袁先生说,系里在考虑安排我留校任教。有一天,元凯忽然来敲门,问我是否愿意在任教之外,接替先生的助手工作。系里也有类似的考虑,不过,先生希望先见一面。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在元凯的引导下,我第一次走进了燕南园六十二号。那天室内的灯光略显暗淡,可是在我的印象中,先生兴致很高,问了我的年龄后,大笑说:“我们之间隔着半个多世纪!”就这样开始了我与先生相处的三年多的珍贵时光。 因为我刚刚开始教书,助手的工作耽搁了一段时间才真正起步。不过,很快我就发现,为先生做事,和先生聊天,是相当愉快的经验。按照当时的日程,我们每周见一次面。首先是整理出版《唐诗综论》。其中的文章大多已经发表,只有两篇得从头开始。一篇是《唐代四大诗人》,另一篇是《漫谈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借鉴》。先生因为常年手颤,书写不便,我们的工作方式通常是先生口述,由我记录整理以后,读给先生听。如此往返几次,最终定稿。先生以治中国古典诗歌而闻名,讲论唐诗更是他的本色专长。记得先生每次说到唐诗,总是神采飞扬。若不是师母叫停,真的是欲罢而不能了。这些谈话留给我的印象,至今新鲜如初,仿佛唐诗的精神已经化作了先生的生命血脉,不必假以外力,反求诸己,即可呼之欲出。在我的理解中,诗与生活的融会贯通,水乳交融,不正是中国艺术的最高境界吗? 先生讲唐诗,以“盛唐气象”和“少年精神”闻名学界。而二者又都是出自对文学的直接感受,保留了丰富的感性的成分。先生论王维:“古人称王诗‘穆如清风’,那就仿佛是清新的空气,在无声地流动着,无时不有,无处不在”(《唐代四大诗人》)。又引《同崔傅答贤弟》“扬州时有下江兵,兰陵镇前吹笛声。夜火人归富春郭,秋风鹤唳石头城”,评论说:“仿佛是在最新鲜的空气中一路走来。他并不在描写具体场景,也不是记述行程和路线,而只是将一路上的感受写了下来,靠着沁人心脾的气息连贯为一体。”三言两语,却准确地把握住了王维诗歌中跳动的脉搏。这样的语言,新鲜明快而恰到好处,既不摆论文的架子,也全无八股的习气。借用后人评唐诗的说法,是“色泽鲜妍,如旦晚脱笔砚者”。也就是说,先生将唐诗批评提升到了唐诗的境界。 先生对文学的评论也有其智性和哲理的层面。他说:“艺术并不是生活的装饰品,而是生命的醒觉;艺术语言并不是为了更雅致,而是为了更原始,仿佛那语言第一次的诞生。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力量。物质文明越发达,我们也就越需要这种精神上的原始力量,否则,我们就有可能成为自己所创造的物质的俘虏。”(《漫谈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借鉴》)在八十年代中期,这种声音听上去真有如空谷足音,而这又正是先生一贯的想法。早在一九四八年的《诗的活力与诗的新原质》中,先生就特为强调了诗的“原创性”。先生认为,诗的突破性在于它的全部力量凝聚在一个点上,如同光聚成焦点而引起燃烧。点的突破是一切创造性的开始。点延伸而有线,历史便是线的展开。然而,线性的历史终不免有所因袭,因袭的力量愈强,原初的动力就愈弱。艺术就是要克服这因袭的惰性:“我们都有这个经验,如果因久病住院,一旦病愈,带着一片生机走出医院时,看到眼前的一草一木就都会感到特别新鲜。因为使人感觉迟钝的习惯性被割断了一段,就又恢复了原有的敏感。这敏感正是艺术的素质。谢灵运‘卧疴对空林’之后乃出现了‘池塘生春草’那样‘清水出芙蓉’一般的天然名句,其所以鲜明夺目,就因为它生意盎然。” 在我的印象中,先生对文学艺术抱有非同寻常的信念。这在今天这个物质过剩、精神匮乏的时代,大概不免要难乎为续了,然而也正因此而更加难能可贵。先生认为物质超出我们个人的需要,就成为负担。而物质的世界,一旦走进去就出不来了,因为物质有引力(别忘了先生早年是清华大学物理系的学生),结果我们每个人都不免像先生的一首诗中所写的那样,瞻前顾后,患得患失:“舍不得放弃一些于前/之后更忐忑于因此所失掉的/不能断然撒手的人/乃张皇于咫尺的路上”。在先生看来,艺术是一种更高的精神的呼唤。先生用火和光作比喻:是火就要燃烧。火是光的起源。然而,火又同时带来了灰烬,这光最后也可能就要消失在这物质的残骸里。因此,艺术要不断摆脱灰烬,这就是要在精神上不断为自己找回那个起点。先生赞美原始性,正因为那是一切开始的开始。 这些话显然已经不只是在谈文学和艺术,而是涉及了生活的态度和人生的境界。可是我们知道,先生的这种人生的哲学经受过多重的考验。的确,生活中的各种磨难,日常琐事,人事纠缠,政治运动,都足以让人意气消沉,窒息了生命的火焰。先生那一代学者经历了抗战期间的流亡,先生本人就曾在临时迁移到长汀的厦门大学任教。师母回忆说,长汀的条件异常艰苦,动不动还得抱着孩子跑防空洞,躲避日军飞机的轰炸。在“文革”中,先生也照例吃了不少苦头,运动初期,被指派去打扫学生宿舍,家中的客厅又挤进了另一户人家,情形之窘迫,可想而知。后来师母多病,又近乎失明,先生悉心照料,每日心悬数处,真是谈何容易。可是先生多次说:“我这些年身体还可以维持,就是因为有一个好的精神状态。”而这又岂止是说说而已?真正的精神力量,并不需要叱咤风云,或表现为金刚怒目。“文革”十年,是物质和精神双重匮乏的时期。不过,先生自有他对付的法子。在《西游记漫话》的《后记》中,先生说:“十年动乱期间,夜读《西游记》曾经是我精神上难得的愉快与消遣。一部《西游记》不知前后读了多少遍,随手翻到哪里都可以顺理成章地读下去,对于其中的细节,也都仿佛可以背诵似的。而已经如此熟悉了,却还是百读不厌,这或许正是《西游记》的艺术魅力所在吧。”至于厦大的那段经历,我只记得先生有一次说到,他在长汀的球友多少年后还从海外来看他,一起回忆当年“弦歌不辍”的日子。先生的豪爽和达观,于此可见了。 很早就听说先生对《西游记》颇有心得,只是从未见诸文字。闲谈的时候,先生偶尔提到他的一些发现和想法,我听了以后,在日记中连声惊叹“非同小可”。就像是说书,听了前一章,便迫不及待,想知道“后事如何”,我多次敦促先生赶紧开始。于是,从一九八七年的春天到一九八八年的七月,前后历时一年多,这篇题为《西游记漫话》的长文终于脱稿了。用先生《后记》中的话说,“这一段时光是愉快的,谈论《西游记》成了生活中的一大乐事”。这种兴奋愉快的心情也贯穿了全文的字里行间,仿佛一气呵成,得来全不费功夫。在先生的著述中,我尤其喜欢这篇文章,这当然也与我后来转向古典小说有关。我为研究生开中国小说的讨论课,规定学生必读,因为它太好读了,读过之后,让我们恍然大悟,知道学问原来可以这样做。所有为学术折磨得苦不堪言的学者,都应该读一读这篇文字,因为它提醒我们当初为什么会喜爱文学,又为什么要研究文学。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