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我对历史这个行当是怀有十足的敬畏之心的。年轻的时候我很怕读历史,尤其是中国古代史。洋洋二十四史,对于我们整整几代缺乏古文字训练的人来说,无不视为畏途。而散落民间的大量笔记、稗史、野史,更非行外人所敢轻易涉足。(当然,这里还涉及一个题外话:传统中国99%的智慧,都留存在古代文献典籍之中,为什么我们的教育培养的都是我这样的古文白痴,只能望洋兴叹?难道非古代文学历史专业的中国人,都不配读古代文献、不应该了解传统中国的精髓或糟粕吗?为什么我们连看黄色小说都只能看今天那些文字白痴写的,而不能看《肉蒲团》、《双峰记》这样有点文化的色情作品呢?) 不过这次我斗胆写下这个题目,是受了《南方都市报》编辑咪蒙小姐的启示。她在作品《圣人请卸妆:历史就是重口味》的后记中写道:“如今像我这样的阿猫阿狗都能出书,足见图书市场之堕落。”再加上我以前认真读过的诸如《明朝那些事》,随手翻翻的诸如《历史是个什么玩意儿》、《品三国》、《一本书读懂中国史》这样阿猫阿狗或者不是阿猫阿狗写的历史著作,顿时信心大增。原来其实我这样的历史行业外的阿猫阿狗也是有资格谈历史的。 咪蒙的书让我想起在美国翻过的一些重口味的书来。比如揭示华盛顿蓄奴故事的《不完美的上帝》,揭露林肯是个同性恋的《亚伯拉罕?林肯的隐秘世界》和咒骂杰佛逊的《杰佛逊谎言》。几乎每一个伟大的美国人,都有一本或几本书在谩骂或者咒骂他们。或许这就是美国人的心灵原则之一:他们不相信圣人的存在,或者不允许圣人的存在。惟有如此,其后的每一个可能伟大的人,才都会知道自己难以逃脱历史的审判,不会成为完美的圣人,因而不会凌驾在社会之上,寻求神性的权力。 基本上咪蒙小姐的书也是这个路数。她的书是从为韩寒的《独唱团》所撰写的《好疼的金圣叹》所发展而来的。书中“揭发”了中国历史上诸多身形高大,光辉灿烂的圣人,是一本极其精彩的“历史扒粪”书。咪蒙小姐的功力在于,她把今天世界中存在的许多娱乐、网络、现代词语和现象,穿越给这些圣人们;但是她所得以建立的这些“圣人八卦”,却立基于深读精研的历史考据之上。也就是说,她通过对于历史文献的研读寻找到了这些圣人之所以为人所必然具有的七情六欲,饮食男女,怪癖恶习,给他们穿上了现代社会表象的外衣,使我们能够用人的标准来审视他们,褪却他们的光环。 就我自己而言,她给了我许多娱乐和见识。除了金圣叹乃是我所知道逆天奇才之外,纪晓岚原来是一个“日御五女”的超级性瘾患者;李清照乃是一个赌鬼和酒鬼;在青楼世界里打滚了一辈子的苏曼殊最终也是个处男;豪侠之气的李白,非常有gay的嫌疑…… 好过瘾。当我们把重重文献典章加在其人之上的油彩层层卸下,原来他们也就是那么些要吃饭拉屎睡觉泡妞发财升官的俗人。你已经尽可以不再毕恭毕敬地把他们供在神坛之上,甚至,你还可以鄙视他们。 这当然已经和我们中国的修史传统太不一样了。中国传统的儒家社会乃是一个尊崇道德的系统。而既已列入了圣哲行列,自然应该是道德无暇,光芒万丈的。越是往后,他的形象便越是光辉。哈佛大学教授田晓菲的作品《尘几录》,就是从文献学的角度,考察陶渊明如何被后人塑造成了一个与世无争的隐士典型。书中的许多圣人,庄子、孔融、李白和辛弃疾,无不如此成就了高大全的古代杨子荣。 这几乎可以认为是我们中国传统历史的一种罪恶了。以高大全掩盖和要求整个社会的时候,许多人性中正常的欲望和追求便被掩盖起来,于是“潜规则”替代了明规则,伪装替代了真诚,谎言替代了准则。这样的传统在我们的历史中制造了无尽的悲剧。 不过,我们同时也知道历史具有多面性。也许到最后你所展示的那一面可能还是非真实的一面。人们习惯于在已有的史实中增加自己所“相信”的解释,于是层积岩一层层堆积上去,历史真实已经无从寻找。普利策奖获得者,哈佛大学英语文学系教授路易斯?孟南德说:“让过去有用的惟一方法是误解(misinterpret)它,这意味着,严格地说,失去它。”所以,我以为,还原历史真实具有令人恐怖的不可能性。人们在阐释历史的时候,都带有强烈的黑白化,脸谱化和简单化历史人物的欲念。 咪蒙的书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当她意图把圣人们从神坛上拉下来,还原其本来面目的时候,她又给圣人们涂了一层她自己认为正确的油彩。而这些油彩是现代油彩,如此浓重,他们的本来面目反而有点迷糊不清了。她如此恣意汪洋,以至于我已经无法从她的写作中分辨出到底哪些是她刻意调制的油彩,而哪些是她从历史文献中找到的原始骨骼了。 尽管历史具有这样那样的不可能性,但是好在,历史也自有其客观性——因为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我们总是有办法寻找到其至少是模糊的本来面目的。就历史的阅读而言,起码我自己有着这样的一些方法和原则: 保持开放的心态。每个政权、机构、时代、人物都试图正义化自己的行为,从而掩盖那些对自己不利的故事。但在所有时间里在所有事情上欺骗所有人是不可能的,况且我们今天还生活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里。我和咪蒙一样不相信完美圣人的存在,但是我们却必须学会分辨事实,寻找证据。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去美化或丑化自然是可以的,但是对照阅读总是可能的。例如咪蒙指控了许多人,包括李白、袁枚、辛弃疾和管仲是gay。尽管我认为他们是不是gay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但我以为她的证据却非常可疑。从一个人的字里行间去寻找,而不是证据的获得,譬如李白、管仲和辛弃疾,我是难以信任的。我不否认任何的可能性,我保存着可能性,但我也保存着疑问。 拥有可靠的价值观。我从来不觉得恶搞古人、贤人或者圣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要你恶搞得当。什么叫恶搞得当?例如金圣叹,他是一个古今才子,桀骜不驯,睥睨俗世的人,他太超前于自己的世界了。恶搞他,其实是恶搞那个他生存的社会,这是一个好的价值观。但是恶搞刘秀的老婆阴丽华,仅仅因为她谦恭、隐忍、通达,然后生存在皇帝的后宫之中,就说她其实内心阴狠,我就很有疑问了。就因为她的贤良淑德,所以她错了?我们这个时代是启蒙过后的时代,所以我们尊重人性。但是要知道每个时代都有他们尊重人性的方法,只不过与我们不同。我们要尊重人性,但是同时也要尊重时代。可靠的价值观能够使我们站稳自己的脚跟,从而不从一个怀疑论者转变成否定过往的历史虚无主义者,令我们不会在否定自己的历史中崩溃。 然后,仍然要对历史保持敬畏之心。因为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历史之中,而历史的形成与建立,远非一个单一的因素所可以变更。臧否古人古事,现代人拥有难以想象的傲慢与偏见。他们用现代的思维去衡量、裁夺、菲薄古代,而却一叶障目地忽略了所有的背景、条件与时代。一个简单的例子:我们现在都非常尊崇所谓的偷袭战术。但是在前秦之时,这是为人所鄙夷的。因为战争乃是血性之争,陈兵列阵相争乃是战争德行。 自五四以降,中国的知识分子都在启蒙的大纛之下,举起消解历史的大旗。消解到最后,我们都无从分辨我们的历史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存在。似乎我们除了鸦片、小脚和大红灯笼,残杀、暴虐和专制之外,历史是一片空空如也。我们的温良恭俭让,我们的天地君亲师,只剩下了一片残垣断壁,供批判而非凭吊。 我们该如何阅读历史?我们都无从知道何为正确,如何能知道何为错误?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