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务印书馆有一套《我知道什么?》丛书,是从法文翻译过来的。最近两天读了其中一本法国哲学家让·布伦的《苏格拉底》(傅勇强译,1997年),感到是一本难得的好书。作者在如此小的篇幅中,不但显示出对于古希腊文献和历来的研究了若指掌,更可贵的是,行文简洁却充满思想的魅力。我比较感兴趣的是他对于苏格拉底的对话的解读。 苏格拉底不是以一本书传世的人,对这样的书,评论家和注释家可以写出浩如烟海的著作来对它加以诠释。这一点对克尔恺郭尔所谓的这位“存在者”的性格也具有特殊意义。因为苏格拉底只在对话中和通过对话,在与弟子的接触中和通过与他的接触,才能够存活;他的弟子在多大程度上接纳他,他就在多大程度上接纳他的弟子。克尔恺郭尔说,苏格拉底“总是既动人又和蔼。苏格拉底就是这样倾听他弟子的声音,所以他既不愿接受荣誉和荣誉的职位,也不愿接受教学的金钱报酬,因为他是铁面无私的法官。哦!多么罕见的朴实,在我们时代多么罕见!我们这个时代里,金钱的数量和诗人的桂冠,都没有如此伟大,也没有如此闪亮,不能用来酬报教学的荣耀,然而在这个时代,一切黄金和一切世上的荣誉,都成了相应教学的准确报酬。但是真的,我们时代有的是实利,并非常懂得它;这正是苏格拉底所缺少的。然而这种缺乏不是说明了他精神的狭隘吗?这一点无疑由他对人类处境那种嫉妒般的尊敬所证实了,也由他的戒律所证实了,他以神圣的严格态度来遵守这些戒律,也常常同样严格地来要求他的学生遵循这些戒律,他喜爱这些戒律肿得神圣因素。这就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关系的最高水平。弟子对老师是自我了解的机会,同样,老师对弟子也是如此。当老师死去时,他不给学生的灵魂留下债务,后者也不会要求老师偿还债务。假如我在倾听苏格拉底教导时,怀着柏拉图那样狂热的热情,假如我的心像亚西比德那样剧烈跳动,比科律更激烈,假如我只有拥抱这个神奇的人,才能平息我热情的赞颂,那么,苏格拉底肯定会微笑着对我说:‘哦,亲爱的,你是单相思的情人。因为你想因我有智慧就向我挑战,要成为最了解我的人,成为用我摆脱不了的赞美束缚我的人。那么你会富有吸引力吗?’而假如我拒绝理解他,他就会对我说,他欠我的和我欠他的一样多,这时他冰冷的嘲讽就会把我推向绝望。” 于是我们可以这样来评论苏格拉底,他从历史中逃脱是因为他统治着它,因为他既不属于昨天也不属于前天,而是属于永远,他的话语,或者他的存在,穿越每个世纪,有点像德尔斐神谕中的话语,这话语在苏格拉底生命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赫拉克利特说它既不隐藏也不启示,而是单单指出。苏格拉底其人显然比一本文字的书在时间长河中更为经久不衰,这是首先一点,从这点出发,可以勾勒出轮廓,把他同耶稣相比。人们免不了为没有由苏格拉底署名的著作这件事作出解释,其中最重要的恐怕要算A.E.泰勒的意见:“苏格拉底只字未著的原因很简单:人们通常忘记了,他属于伯里克利的时代,而这个时代的人不书写。”我们可以恰如其分地回答泰勒,正是从苏格拉底在世时起开始产生了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品达、欧里庇德斯和阿里斯托芬的伟大著作,对被看作不写作的世纪来说,这已足够了。你显然会反驳说,这些都是诗歌作品,只是稍后才出现了散文著作,演说者才形成了把他们讲话发表出来的习惯。但我们觉得苏格拉底在文献上沉寂的原因应当到别处去寻找:一本书不能诱发真正的对话,你不能像对活人问话那样对书问话,文字终究是横亘在人与人之间的障碍。这大概就是我们从柏拉图《斐德若篇》一段中得到的主要教训吧。古神图提到埃及人那里去,他是一切技巧、一切科学和一切技术的发明者,所有这些东西中,他还发明了书写。他急于把这些发现全都传授给埃及人,于是找到底比斯国王塔穆斯,让他参与他的计划。然而后者没有图提那样乐观。书写将给人带来幻想,使他们认为它能给他们随时回想往事的办法,并以为自己被提升为记忆术大师。事实上书写给我们的不是“记忆”,而是“下记忆”,它顶多只是记忆的重复,而根本不是那种唤起灵魂的回忆,然而没有这种回忆,就没有知识,灵魂的回忆构成向原始和本原真理的回归,自从灵魂堕入躯壳,这个真理便从健忘的人视野中消失了。书面文字容易创造表面像哲人的人,而不能创造真正的哲人。它给他们重复别人讲过的话的机会,但不能使他们自己从事这种内心的转换活动,没有这种活动,就没有真正的知识。书写越是自命能代替对话,它就越是使人变得虚浮,对话之外,没有真正的交流。对话是真正“活生生的”言语, 离开它人就不能认识。书写是言语的“幻影”,在这种意义上它与绘画相仿,绘画为我们提供的是事物本来面目的模仿:“斐德若,我想,书写最可怕的实际上是它与绘画太相像了。事实上后者创造出的生命就如同是活的。但当你满怀尊敬地向他们提问时,他们却一言不发。书面文字也一样:你也许认为它们所说的能推动思想,但当你想弄清楚其中一句话的意义,向它们发话时,它们只满足于指出唯一一件事,并且总是那一件。” 所以书面作品不能给我们带来话语和对话为我们带来的东西:两个活的生命在由于它们的参与而带来的真理中交流。因为人正是处在这种参与中,也正是在这种参与中,人可以学会自我认识,这种参与更确切讲是共同参与,老师和学生在深入研讨信息的过程中发现了它,通过老师和学生的言语和对话,这个信息作为对本原真理的回忆逐渐显露出来,老师和学生双方就都进入了真理内部。 于是苏格拉底其人在我们眼中逐渐明朗起来,他不是“如其过去的”,而是如实的,不是像需要通过复杂的,要么有足够说服力,要么不够有说服力的资料去重新发现的人,而是像需要我们从自己身上去发现的人。正是苏格拉底这种“存在”,允许我们懂得苏格拉底负载在他自己身上和我们身上的那个寓意的意义,并懂得老师和学生关系的意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