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老师里,令我终生难忘的是引我走向成熟的张岗老师。张老师是我所在的历史系教古希腊罗马史的任课老师及教学组长,我入学时他30岁出头,是系里年轻教师中的佼佼者。 他中等身材,常年着一身宽松、洒脱的蓝布中山服;生一张微黑而神采奕奕、棱角分明的脸及一双深邃、机敏而智慧的眼;尤其是那头浓密的“少白头”,显示出他不同凡响的阅历与历练。张老师不仅课讲得好,且平时衣着俭朴、语言和行事风格低调、简约而有力,不张扬却令人敬畏。 我真正认识张老师是在1964年。当时上大二的我,正处在人生的重要十字路口。1963年刚入学时,每个系都准备选一批优秀生,列入研究生培养计划。我因出自名校、年龄小(才17岁)、各科成绩优异,而且在作文、诗歌朗诵、播音主持与武术方面都显露才华,所以系里很多老师都比较喜欢我,把我作为研究生培养对象。但自1964年开始,我所在的大学不再强调培养尖子生,而是强调与工农兵结合,树立“到基层当中学教员”的专业思想。教学也开始一轮接一轮的“教改”,并从当年四五月份起,让学生分批下到郊县农村写村史、家史。 我的下乡地,是距北京市区百余里、怀柔大山里的一个小山村。她的闭塞、贫穷与落后令我非常震惊和意外,也让我不知所措,干农活、吃派饭,只会和老乡说客套话,不会深聊,更不会开座谈会,与老乡聊天常陷入无话可讲的尴尬境地…… 回校后,看到其他同学下乡后如鱼得水,顺利完成任务,而我却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第一次开始对自己的前途与未来感到悲观和迷茫。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我得了一场大病:不仅肠胃因不适应山区饮食而腹胀、泛酸、厌食,还悲观、焦虑、失眠,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结果越焦虑越失眠,越失眠越焦虑,陷入神经衰弱的恶性循环中,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这急坏了我周围的亲人和老师。我的班主任将自己不幸的身世写了厚厚的一本书,想用他的经历激励我振作起来,然而却未切中我的要害,我的病情直至学期末也未见好转。 期末考试,我的世界古代史第一次得了3+,全班倒数第二!这还是张岗老师给足了面子。放假前,他把我叫去,问我怎么了?我答:“脑子坏了,学不进去。”想必他已从班主任和其他老师那里知道了我下乡后的遭遇与变化。他笑笑说:“考砸了没什么,别放在心上。放假了,好好玩玩,放松放松。” 暑假开始后不久,我又收到他从老家唐山寄来的短信,一如他简约干练的一贯风格,信里只有短短几句话,大意是:功课与考试的事千万先放下;假期一定先好好玩玩,找自己感兴趣的事儿,尽情去玩去做;玩好休息好了,抽时间读读毛主席的《实践论》《矛盾论》,可能对我有用。假期不要看专业书,可以看几本有趣的闲书。我记起张老师那时不仅教我们世界古代史,还兼授哲学,他这是在教我如何走出精神抑郁的困境。 暑假一开始,我就报名参加在通县附近“二炮”某团的军训。紧张火热的军训生活,使我将所有烦恼尽抛脑后,集中精力练整理床铺、速打背包、紧急集合、跑步拉练,还多次观赏驻军的硬功特技表演。记得我在最后练习刺杀与小口径步枪实弹射击时,三发子弹打了二十六七环,在同批军训学生中名列前茅,这使我精神为之一振。 之后,我又用半个多月时间,天天去市里陶然亭游泳场练游泳。当时,北京市拟在暑期举办大学生横渡颐和园昆明湖的游泳比赛。我参加过业余体校游泳训练,游泳也算强项,所以集中强化训练准备参赛。尽管后来赛事未办成,但我从以往只能游一二百米提升到1000余米,体能和身心都强健起来。这两项活动使我找回了对生活的兴趣与自信:我发现除了读书、写作,自己还有其他的实用特长与技能。 在身心基本康复后,我静下心来读了《实践论》与《矛盾论》。《实践论》不长,十分精辟地阐释了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精髓,揭示了人们正确地认识世界与改造世界的过程。在书中,我找到了初次下乡工作失利的“症结”所在:一个只有书本知识、完全没有社会实践经验和农村生活经验的城市学生,初次下乡自然会碰壁与失利。治疗这一“症结”的唯一办法是:继续下乡,虚心向实践学习,向普通农民和农村干部学习,不断积累总结经验,必然会真正了解农村和农民,掌握开展农村工作的经验与能力。 《实践论》还告诉我:真正的知识有两种,一种是自己在实践中获得的经验和知识,这很重要;另一种是科学的书本知识,也是前人通过实践得出的合乎规律的理性认识。学生不仅要学习有用的书本知识,善于借鉴和利用前人的智慧和成果;更要善于读社会这本活书,向实践学习,才能使自己的学识和本领全面而坚实。 《矛盾论》则教我在纷繁复杂的事物中,一定要找到决定事物本质与走向的主要矛盾与矛盾的主要方面,才能提纲挈领地解决问题,获得事半功倍的效果。了解了自己的“症结”所在,掌握了科学的认识与方法论,我的思维变得开阔、灵活起来。我决定改变自己的知识结构:学有用的、有生命力的书本知识,同时学会读社会这本“活书”。 第二年,当我们再次下到距北京千里远的冀豫两省交界的农村时,我获得了巨大收获。我不仅学会了干农活:深翻土地、建畦平陇、抗旱保苗、夏锄三遍、秋割麦子、收玉米、摘棉花,还学会了打花辘轳深井取水,烧灶做饭,自己动手改衣服,做被子、褥子等,可以养活自己了。 这一年,吃派饭不论是吃硬如石头的凉饼子还是攥不成团的康饼子,我都很愉快,饭量增加了,人也高了壮了。更重要的是,我学会了读社会这本“活书”。我利用资料员的身份,向工作队干部学习,向村里干部、老农和群众学习。听部队干部讲解放战争时期他们当侦察兵抓俘虏的故事;听当地干部讲这一带在战争时期的残酷斗争;听老农讲当地有趣的民风民俗。身边的一切变得如此亲切、新奇与生动! 我还开始独立解决一些问题了:给社员讲文件并组织讨论,开小型座谈调查会,调解村民纠纷等。一年下来,工作队的干部对我的一致评价是:吃苦耐劳,能与群众、工作队的干部打成一片,勤奋并虚心好学,能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部队干部临别时还鼓励我:继续深入生活,不断积累自己的生活底蕴,将来成为好作家或文化战士。 我想,我天分低起步晚,此生或成不了大专家,但仍可做鲁迅和高尔基的学生,做一个文化战士,迎接苦难的磨砺与挑战,加倍勤奋地学习与工作,努力掌握更多的专业知识与技能,为社会主义文化事业尽自己应尽的义务与奉献。正如奥斯特洛夫斯基所言:“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对于我们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他临死时可以无愧地说:我的一切和整个生命都奉献给了人类解放的伟大事业。”找到自己的恰当岗位、明确自己的恰当角色,又掌握了正确的认识论与方法论,我变得坚定、乐观、勤奋而无所畏惧。 此后,无论工作、职业如何变换,还是个人生活中的大起大落,都不曾改变与动摇我的目标、方向,也不曾使我悲观、泄气。回首几十年走过的路,我可以欣慰地说,我没有虚度时光,为祖国的历史文化事业做了应有的奉献,我的生命是充实而有价值的。 当年,在我因幼稚的理想与严酷的现实发生冲突而陷入悲观与绝望之时,张岗老师以一个教师与智者的仁心和智慧,教我走出悲观与抑郁的绝境,引我掌握正确的思维与处世方法,使我从此踏上成熟与坚实的人生。这对于我——一个正在摸索前行的青年学生来说,无疑有灵魂与生命再造之恩! 今年是张岗老师84岁诞辰及逝世10周年,谨以此文对他表示深深的怀念与敬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