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史学家岑仲勉的墓地,寂寂地藏在广州银河公墓的一个角落,墓碑上刻着“广东省人民代表、中山大学教授岑仲勉”,并不起眼。南方日报记者严亮摄 岑仲勉的传世之作中,似乎可归纳出“治学三诫”。一诫“专之过早”,二诫“望文生悟”,三诫“断而不通”。岑仲勉先生这些苦口婆心的治学良言,现身说法,有为而发,倘能深入信息时代的学子之心,浮躁的学风就可望得救了。 ———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蔡鸿生 经常在著作中刁难当时著名学者的岑仲勉,视学生如子弟,令受业者如坐春风。他时常左兜装一盒“白金龙”香烟,右兜揣一包糖,上课时,男生发烟,女生发糖。 我记得当时凡选了岑仲勉教授课的人都能获赠他的书,岑先生当时还在赠书上题字:赠某某学弟。他不把我们当学生看待,而是把我们当朋友、当弟弟来对待,令同学们激动不已。 ———昔日学生张难生 澹泊自甘、寂寞自守,摒弃俗世困扰,幽居书斋,岑仲勉看似寂静而单调的一生背后,埋伏着巨大的人生主题。他毕生治学,始终在探索着一个具有“终极关怀”意义的大问题,即身处西方文化的冲击和中国的变局之中,文化传统究竟将何去何从? 在中国学术的近代转型之中,像岑仲勉这样本土文化教育背景、靠自学走上史学大家之路的学人,屈指可数。他以近50岁高龄半途出家,自学成家,有怎样的学术特色?在如今新一轮国学热之下,岑仲勉们毕生对“中国学术不会亡”的探求,具备怎样的启示意义?南方日报记者专访了岑仲勉生前所带的最后一个研究生、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姜伯勤,以及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唐史学会会长张国刚。 ○评价 他是近现代中国史学转型的人物 台湾中兴大学有个研究魏晋隋唐史的教授,两个儿子分别取寅恪、仲勉两位老先生的名字,以示推崇 南方日报:回想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岑仲勉被称为中山大学名教授,与他同时代的王国维、陈寅恪等相比,您认为他们有什么不同? 姜伯勤:王国维和陈寅恪完全是开风气之先的,王国维活了50多年,摸到什么都是他领路。宋元戏曲研究、甲骨文研究、殷周制度研究等都是他奠定的。岑先生主要是继承清代学术传统,对西北史地和隋唐史进行研究,以碑刻来考证历史。他也受到了当时西方学术的影响,往往致力于某一方面具体问题的分析。 张国刚:胡适也好、冯友兰也好,学术上固然很有影响,但是,他们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都是因为与政治发生了联系。陈寅恪、王国维、吴宓也是政治符号化了的人物。其实,季羡林所做的学问比岑仲勉更窄更专,季羡林之所以成为大众人物,除了因为他是北大副校长之外,还因为季羡林经常发表一些时政言论,受到媒体关注,并作为具有某类政治品格的知识分子类型受到当局的青睐。 至于岑仲勉,他并未进入政治符号的话语圈里来,只是一个学者。但是,在隋唐史学界,岑仲勉与陈寅恪是并驾齐驱的,同样被后世的研究者们所尊重。台湾中兴大学有个研究魏晋隋唐史的教授,两个儿子分别取寅恪、仲勉两位老先生的名字,以示推崇。 南方日报:岑仲勉半途出家,没有史学科班教育背景,主要是靠自学,有没有一些治学上的特色? 姜伯勤:岑先生是近现代中国史学转型时期的人物,无论是其学术还是其思想,都带有那个时代的性质,传统与近代的特征在他身上兼而有之。 首先,作为20世纪的第一代唐史学者,学风近于晚清学者劳格,成就上更上一层楼。其代表作有《登科记考订补》、《郎官石柱题名新考订》、《翰林学士壁记补注》等。 其次,他对近代东西方的汉学成就也有广泛的涉猎,他的《西突厥史料补阙及考证》、《突厥集史》中既受到西方汉学家沙畹的启发,又在材料上、研究上超迈沙畹。 此外,在晚清“新学”潮流的激荡下,岑先生受到了自然科学方法论的洗礼,这种训练影响到其后来史学研究中的形式逻辑的素养。岑先生在70岁那天,把一部50万字的植物学手稿送给华南植物所。 岑先生是一位极其勤勉的专家,2004年中华书局出版《岑仲勉著作集》十五种,此著作集尚不包括《元和姓纂四校记》、《墨子守城各篇简注》。从40岁到76岁,完成了约1000万字著作。 张国刚:与陈寅恪相比,岑仲勉的特点是较少提出宏观历史架构,偏重于在具体史料辨证或史事上的实证分析。陈寅恪先生的“关陇集团”等理论,给学者打开了研究的思路,不管你赞成不赞成,很难绕开。岑仲勉被学术同行重视,不仅因为其学术成果丰硕,而且许多观点自成一家之言。比如与陈寅恪先生关于牛李党争的看法不同,岑仲勉通过大量的考证,认为李德裕无党,牛李之李指李宗闵;对唐代府兵制度的研究,岑仲勉也有独特的意见;岑对于西域史料、唐代官制史料的考察,也都很有影响。 今天研究隋唐史这一段的学者,在中古史许多具体历史问题的研究上绕不开岑仲勉,必须参考他的著作。比如他对突厥问题、唐代御史台一些考察等,他的《黄河变迁史》还对水利史方面有所贡献。他的《金石论丛》、《唐人行第录》、《通鉴隋唐纪事质疑》等,他的学问不只有隋唐史,还有《两周文史论丛》、《汉书西域传地理校释》,对中西交通史方面也是有所建树的。后世学者研究这些问题,还要先把岑的东西吃透了才能进行,他的东西还没有能好好地继承。 过去百年来,岑仲勉一类的学者是有一些,但是,像岑这样著述如此丰硕的学者并不多。在北大、清华之外这样的学者就更少。过去北大、清华的教授,很容易通过业已成名成家的学生推扬和回忆而扬名于世。岑仲勉上无师承,下缺学生推扬,往往就不被关注,但是他的成果很多,学问价值是不可抹杀的。 ○学术之路 岑仲勉有学理追求,也有“经世致用”的追求 心无旁骛去研究学问,暂时没用,却是为了有长远之用;不图一时之用,是对未来学术发展有用 南方日报:岑仲勉似乎长年在做“纯学术”的学问,如今却有更多学者走入公众视野,做学术的普及化、大众化,如何看待这两种学术路向? 姜伯勤:我是岑先生最后带的一个研究生,我也一直是不接触传媒的,因为他的学术路径告诉我:我们要做“纯学术”研究,就是要做超越很快就会被淘汰的流行文化的那种学问。 比如说中山大学历史系创办一个杂志叫《艺术史研究》,我们默默做了十年,在全世界有艺术史专业的几家名牌大学中享有盛誉,但是一般人却不知道这个学刊。因为我们有这样一种观念,学术的周期往往是50年,这就是说如果50年后这个东西还有价值,那才是不被淘汰的学问。岑先生一生就是在做这样的学问。 张国刚:作为科学研究本身,不管是历史还是其他学科,能够与他对话的,当然不是大众。岑仲勉只在同行学人圈中知名,没有成为大众话题,就不会引起关注。这并不奇怪。 但是,我觉得学术面向大众作传播是无可厚非的。其实,中国学术传统历来注重的“学理”“致用”两个方面,我认为都不可偏废。心无旁骛去研究学问,暂时没用,却是为了有长远之用;不图一时之用,是对未来学术发展有用。学问的传承是在于它是有用的,可以传承人类的记忆,传承又有两个指向,一是传之久远,一个传之当世。前者清冷却能经历比较长久的考验,后者时髦但是也许会时过境迁。究竟走哪条路,每个学者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比如对于历史知识,无论是娱乐性知识性的了解,还是启迪性思想性的把握,都是需要的。 主要著作 《元和姓纂四校记》(一、二、三册) 商务印书馆1948年 中华书局1994年再版 《隋唐史》(上、下册) 高等教育出版社1957年 中华书局1982年再版 《突厥集史》(上、下册) 中华书局1958年 《唐人行第录》 中华书局1962年 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再版 《中外史地考证》(上、下册) 中华书局1962年 香港太平书局1966年再版 《通鉴隋唐纪比事质疑》中华书局1964年 《金石论丛》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谈治学精神老一辈学者做学问强调“读书得间” 现在的朋友们往往怎么做学问呢?在电脑上输入一个关键词,然后就把所有的东西搜出来了,这样做出来的作品,其学术积淀明显是不够的 南方日报:从岑仲勉身上,现代知识分子可以得到什么启示? 姜伯勤:估计此后若干年内,再也无法产生陈寅恪先生、岑仲勉先生那样的大家。这是由于我们现在缺乏一种打通古今中外的教育体制和理想。 打个比方,老一辈学者做学问强调“读书得间”,就是从字缝里面读出别人没有注意到的问题。而现在的朋友们往往怎么做学问呢?在电脑上输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