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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史诗里，我们没有发现希腊将士们对阿喀琉斯的指责，因为他明确宣布自己信念的那些话语使他们言犹在耳：他阿喀琉斯受到国王如此侮辱，再没有为国王打仗的义务；他没有享用阿开奥斯人分配给他的战利品，也就没有为他们抵挡强敌的责任。尤其重要的是，几乎所有的阿开奥斯人听任国王对他的欺侮，默然无语，他们再没有资格向他要求什么。权利与义务应该是对等的——他们曾经无视阿喀琉斯的这一信念，在付出沉重的代价之后，他们默默地接受了它，并把它作为自己强有力的思想武器。就是在这个时候，英雄狄俄墨得斯向阿伽门农严正提出：“阿特柔斯之子，你要即刻行动，排开我们的战车和兵勇，在搁岸的海船前，激励人们冲杀，而你自己则要苦战在军阵的最前面。”［14］(Ｐ217)这是一个伟大的转折点——你是国王，你享有最大的权利，你就应该尽最大的义务！当这一观念被希腊将士们普遍接受的时候，专制政治必将遭遇致命的挑战。 阿喀琉斯的愤怒爆发以后，我们更应该注意的变化是发生在阿伽门农的身上。首先是他与希腊将士的关系。以阿喀琉斯拒绝和解为分水岭，如果说在此之前阿伽门农还是在将士们的压力之下不得不表现自己的“民主作风”，那么在此之后他却是越来越主动地意识到自己与大家的差异——不是从权利上而是从责任上：“阿开奥斯军中的其它首领屈服于温柔的睡眠，整夜在船边沉入梦境，惟有阿特柔斯的儿子，士兵的牧者阿伽门农一直未能进入甜蜜的梦乡，他的心里还在盘算着许多要务军机。”［1］(Ｐ242)在一天的战斗尚未开始的黎明之前，彻夜未眠的他反复叮嘱就要去唤醒众将的兄弟墨涅拉奥斯：“呼唤时，要用体现父名的称谓，要尊重他们，不要盛气凌人；此事由你我自己张罗。”最关键同时也是最有意义的变化体现在阿伽门农的王权观念上。当希腊将士们一致要求他必须真正履行他作为国王的职责，而他也试图去承担这份沉重的义务时，他终于第一次发现自己头上的王冠并不那么诱人。他无奈地不无抱怨地向王弟墨涅拉奥斯发出感慨：“从我们出生的那天起，宙斯已把这填满痛苦的包袱压在我们的腰背。”［14］(Ｐ220)人的能力其实是有限的，如果真的要做到权利与义务的对等，任何凡夫俗子都无法承受这样一顶王冠。如果一个民族普遍持守这种观念，一种新的政治——对权力进行分解、对权力进行有效监督的政治形式，必将应运而生。 在《伊利亚特》的第11卷，荷马笔下的阿伽门农迈出了他人生转变的关键一步：他不是作为国王而是作为战士走上了血与火的战场。诗人一改此前对他的否定态度，热情洋溢地歌颂他的神勇。他身先士卒，冲锋在前，一举杀死敌方八名大将，敌军全线崩溃。“阿特柔斯之子大声呐喊，紧紧追赶，不可战胜的双手溅满鲜血。”［1］(Ｐ273)特洛亚英雄赫克托尔在神灵的帮助之下重整大军，“两军严阵以待”，此时又是“阿伽门农第一个冲杀上前，身先众将士”，在力杀对方勇将伊菲达马斯的时候，死者的兄长科昂投枪击中了阿伽门农：“人民的国王阿伽门农心头一颤，但他并未因恐惧而退出战斗和厮杀。”他杀死科昂，继续向前：“殷红的热血不断从伤口向外渗溢，阿伽门农仍然继续用投枪、长剑和巨大的石块向敌人的阵线勇猛攻击。”［1］(Ｐ276)在血与火的洗礼中，不劳而获、专横怕死的君王消失了，希腊人又多了一位真正的英雄。这决不仅仅只是阿伽门农个人的转变，这是整个希腊民族政治观念的转折点。应该记住的是，所有这一切是从阿喀琉斯的愤怒开始的。 四 特洛亚战争之后，迈锡尼王权急剧衰落，终于导致了多利安人的大举入侵。而多利安人的入侵，也大大促进了从迈锡尼时代就早已开始的海外殖民，希腊人在环地中海的广大区域之内建立了数不胜数的殖民城邦。正是在这些殖民城邦里，那些继承了迈锡尼时代就已经萌芽的“民主精神”的希腊殖民冒险家和工商业者，建立了一种崭新的政治结构形式。汤因比认为：“这种新的政治不是以血族为基础，而是以契约为基础的。”［12］(Ｐ132)在这种政治风气的影响和经济形态的促进下，希腊本土的政治结构也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不论在希腊，还是在爱奥尼亚，我们都看不到迈锡尼类型的王权存在。”［15］(Ｐ28)希腊世界的王权政治随着迈锡尼时代的结束一去不返，历史掀开了新的篇章。 荷马史诗首先就是出现在小亚细亚的殖民城邦中。“根据传说荷马是一个‘爱奥尼亚人’，即是说，他属于在公元前一千年左右被入侵的多利安人驱逐出大陆，而在小亚细亚西海岸建立了爱奥尼亚聚居地的那些希腊人。”［16］(Ｐ17)著名的希腊史和希腊文学权威吉尔伯特·默雷教授也认为：“因为大移民——伊利奥斯和爱奥尼亚的移民——激动了他们的内心深处，把自己的经历编成一套歌谣，编进伟大的英雄叙事诗里，随后创造出‘荷马史诗’，也就是在这样一场历尽惊涛骇浪的冒险流浪中，爱奥尼亚兴起了。”［17］(Ｐ104)荷马史诗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中应运而生。作者饱含时代的激情讴歌希腊历史上这场伟大的革命——正是这场革命，使希腊世界产生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以工商业为主导的文明形态，产生了与这种文明形态相适应的一种新的政治形式——城邦民主制，使希腊世界避免重蹈古老的东方文明无一幸免的专制主义的覆辙，独立特行于世界文明发展演变的“常轨”之外；甚至可以说，人类自由与民主的火种就是从这里开始点燃的。应该说，站在这样一个历史背景之中，我们才可以真正理解“阿喀琉斯的愤怒”中所包含的意义。 阿喀琉斯是真正的民族英雄，但是与史诗中另一个民族英雄——为抵御外侮而英勇献身的特洛亚英雄赫克托尔——不同的是，他的品格的最重要的方面是他的民主精神。应该看到，对民族的最大危害不只是外邦的敌人，甚至可以说首先不是外邦的敌人，而是本民族的专制君主和甘于作奴隶的顺民，是政治的专制。多少民族曾经在文明发展史上创造了辉煌的业绩，但惊世的繁华却可在专制君主的淫威之下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一个民族，把自己的命运和千百万人的生命交付给某个毫无约束的个人来主宰，这是多么可怕的愚妄啊！在专制淫威的压迫下，人的尊严被践踏，人的创造力被扼杀，人性的成长被压抑，民族的活力逐渐萎缩，社会走向封闭，文明的进化趋向停滞……埃及、巴比伦、印度、波斯——多少历史悠久的伟大帝国就这样留下一部饱含苦难与屈辱、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凝滞的历史，一具木乃伊……只有惟一的一个例外，那就是阿喀琉斯的希腊！“愤怒”的阿喀琉斯顽强地抵制着王权的进一步专制化，希腊世界终于在世界文明史上创造出一个有别于东方专制主义的民主政体。希腊人“自豪的拥有全世界从未见过的政治制度以及一个其成就远远波及到希腊海岸以外的社会”。［18］(Ｐ11)正是这些城邦，创造了一个生机勃勃的希腊，一个持续发展、不断进步的希腊，他蓬勃、鲜活的生命力一直流淌到现代文明的肌体之中！ 人们一再声称：“文明世界对希腊人的天才与智慧永远是愧疚的。”而“希腊民族的智慧与天才的最伟大的代表就是荷马，那个时代最杰出的诗人”。［16］(Ｐ6)“在荷马那里我们可以看到希腊艺术的全部特质”，更重要的是“他的诗对一代又一代希腊人所产生的影响”。［19］(Ｐ50)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理解柏拉图为什么说荷马教育了整个希腊民族。［20］(Ｐ406) 希腊文明的发展造就了“阿喀琉斯的愤怒”，而荷马对“阿喀琉斯的愤怒”的歌唱又开启了一个更伟大的时代。我们分明听见那一声“愤怒”的呐喊，穿透数千年阴云沉沉的历史时空，一直传到我们的耳鼓，震撼着我们的心灵。 参考文献： ［1］荷马伊里亚特［M］罗念生、王焕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 ［2］李赋宁欧洲文学史：第1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3］郑克鲁外国文学史：上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4］朱维之外国文学简编：欧美部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 ［5］［俄］别林斯基选集：第３卷［M］满涛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 ［6］刘家和世界上古史［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7 ［7］［俄］兹拉特科夫斯卡雅欧洲文化的起源［M］陈筠译北京：三联书店，1984 ［8］［美］保罗·麦克金德里克会说话的希腊石头［M］晏绍祥 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 ［9］［俄］塞尔格叶夫古希腊史［M］缪灵珠译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55 ［10］顾准顾准文集［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 ［11］［英］韦尔斯世界史纲［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12］［英］汤因比历史研究：上册［M］曹未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6 ［13］王晓朝希腊宗教概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 ［14］荷马伊里亚特［M］陈中梅译广州：花城出版社，1994 ［15］［法］让－皮埃尔·韦尔南希腊思想的起源［M］秦海鹰译北京：三联书店，1996 ［16］［英］列昂纳德·科特勒尔爱琴文明探源［M］卢剑波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 ［17］［英］吉尔伯特·默雷古希腊文学史［M］孙席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 ［18］［美］时代－生活图书公司民主的曙光·古雅典［M］老安译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1 ［19］［英］基托希腊人［M］徐卫翔、黄韬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 ［20］柏拉图理想国［M］郭斌和、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 Why Does Homer Laud“Achilles'Anger”? The Theme of Iliad and the rise of Democracy in Ancient Greece YIN Zhenqiu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Langfang Teachers'College，Langfang） Abstract：Why does Homer take“Achilles'Anger”as the theme of Iliad? The conflicts between Achilles and Agamemnon are actually the clashes between the two politics of democracy and autocracyWhat the epic tells us is that in the Mycenae times,the prosperous civilization of industry and commerce cultivates the political power of Achilles against the autocracy of AgamemnonThe revolt of Achilles promotes the awakening of the populace and aristocrats,shakes the base of autocracy and ushers in a great historical era of Greecethe era of the citystate democracyIt is precisely due to the eulogy of the democratic spirit of Achilles that Homer becomes a great mentorof the Greece,and has been praised by later generationsThe theme of Iliad is inseparable from the rise of democracy in ancient Greece Keyword：Achilles'Anger；Civilization of Industry and Commerce；Citystate Democracy 【作者简介】尹振球（１９６４－），男，安徽宿松人，河北廊坊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廊坊师范学院 中文系，河北 廊坊 065000） 【责任编辑】立华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