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史宾格勒已经把“上古→中古→近代”的各大文化的主要线索都分析过了,相信读者们都会有一个印象。上古希腊、中古近东、近代西方的文化精华各有偏重:上古希腊最优秀的地方是哲学,中古近东最杰出的领域是神学,近代西方最骄傲的成就是科学。这一点,史宾格勒并未明言指出,是我归纳史宾格勒的话时忽然想到的。 现在我们还得看看与三段论史观毫不相干的其他文化的发展线索。 中国文化,据现有的考古资料,能上溯到约西元前1500年左右。到春秋战国时代,中国的学术文化发展到最高潮。秦以后进入文明时期,精神文化的发展渐趋停滞,物质文明的发展则继续着,直到明朝初年,仍有超水准的表现。19世纪以后,则面临“幸存”的命运。中国进入文明时期以后的2000年,哲学思想上大致只能局限在孔孟老庄制定的框框内,至于佛教、基督教则属于外来文明的影响了。文明时期的伟大思想家很有限,就算像董仲舒、朱熹、王阳明那样的大哲学家,也不能跟“孔孟级”的思想家相提并论。史宾格勒没有提到中国文明的卫星国日本、朝鲜、越南的发展,可能是认为他们吸收的对象本身已是“文明”,没有什么好提的。其实没有那么简单,像日本,从吸收中国文明到形成自己的“国风文化”,再进一步转变成他们自己的文明,其过程也是逐步进化的。从历史形态学的角度来看,日本直到德川家康建立幕府的时代[45]才进入文明阶段,韩国直到李成桂建立李氏朝鲜的时候[46]才进入文明阶段,越南直到黎利建立大越帝国的时期[47]才进入文明阶段。[48] 印度文化起源于西元前1500年雅利安人的入侵。早期的印度文化称为“吠陀文化”,以婆罗门祭司阶级为中心;后来,在西元前5世纪左右进入战国时代,传统宗教与专制王权式微,出现了佛陀级的伟大思想家和百花争鸣的学术盛况;然后,在西元前3世纪进入文明阶段,先后出现了佛教大帝国与印度教大帝国,印度的历史开始像中国一样,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周而复始,循环不已。印度在13世纪以后被回教徒政权统治,此一文明在19世纪时也面临“幸存”的命运。至于印度文明的卫星国,史宾格勒同样不屑一提。我们认为,早期信奉佛教的高棉帝国[49]只是印度支那各国的文化时期,在14世纪时泰国和缅甸建立起比较稳固的佛教政权后才进入文明时期,甚至西藏也是如此。 还有两个值得一提的文化圈,就是墨西哥和秘鲁,在哥伦布发现美洲以前最发达的印第安文明。我们之所以称为“文明”,是因为这两地最后都发展成国际性帝国的姿态。但像秘鲁的印加帝国,到了文明阶段,仍只停留在结绳记事的地步,所以史宾格勒根本不承认它是一个“高级文化”,拒绝讨论印加帝国的发展。在史宾格勒的心目中,印加帝国大概和非洲那些苏丹族或班图族的黑人帝国差不多,根本达不到“文明”的境界。但墨西哥文化就不一样了,墨西哥发展出高级的象形文字,这些象形文字,有的表音,有的指事,几乎和中国象形文一样成熟![50]人家都说墨西哥有两支土著文化:一支叫“玛雅”,一支叫“阿兹提克”。偏偏史宾格勒说只有一支,没有两支,这就好像希腊罗马文化一样。玛雅人类似希腊人,代表文化时期;阿兹提克人类似罗马人,代表文明时期。所以,墨西哥土著只有一支文化,而不是两支!墨西哥文化在10世纪时进入文明阶段,秘鲁文化在15世纪时进入文明阶段,两者都在16世纪时毁于西班牙侵略者之手。今天,这两个文明是已死的文明,我们或者还看得见当年印加人和玛雅人的后裔,但这些印第安人已经不再了解他们祖先的文化了。 依我之见,幸存的文明仍有希望反攻主流文明[51],借机扳回一城,但已死的文明就永无希望了!像日本就是反攻主流文明的急先锋。从欧洲到美国,从南美洲到东南亚,到处可见日本卡通及其他流行文化侵略世界的现象,这股风潮至今未衰。像苏联,不久前还以共产党文化吸引全世界的朝圣者,可现在已经过时了。东亚动态的武术、南亚静态的瑜珈在20世纪才刚刚变成西洋文化的一部分,至于中东文化,光是基督教一项,西方人就消化不完了!所以我们认为,东亚文明、南亚文明、中东文明的生命韧性超越埃及文明、美索布达米亚文明、希腊罗马文明、玛雅文明。换句话说,幸存文明的韧性高于已死文明。这一点,史宾格勒虽未明说,但从他的著作推测,他是完全同意的。中东文化一旦兴起,埃及文明、巴比伦文明、希腊罗马文明的主体就被吞灭了;西洋文化一旦兴起,墨西哥文明、秘鲁文明的主体就被吞灭了。但是,中东文明、东亚文明、南亚文明仍然屹立不倒,残而不死。所以,一个文明的生存韧性与它有多大岁数并无绝对关系。 综上所述,一部欧洲文化史不过是一部从东西对立的上古希腊罗马文化走向南北对立的近代拉丁日耳曼文化的过程,只是中间穿插了一段与中东基督教融合的发展史罢了。希腊民族的贡献偏重文化的一面,正如拉丁民族[52]一样;罗马民族的贡献偏重文明的一面,正如日耳曼民族[53]一般。希腊罗马的历史以地中海为主要舞台,拉丁日耳曼的历史以西欧、北美为主要舞台。一部中东文化史也不过是一部从埃及、巴比仑走向中东各大宗教[54]的过程,只是中间穿插了一段与希腊罗马文化融合的发展史罢了。一部东亚文化史则是一部从孤立的华夏系文化[55]走向与印度系文化[56]融合的演变史。一部南亚文化史是一部从古吠陀宗教走向近代印度教的经过,中间穿插了一段佛教占优势地位的历史。佛教不但是印度最具外来色彩的宗教[57],它虽然不是最正统的印度宗教,却是印度宗教中唯一具有强大的国际同化力的教派。[58]古代的南亚文化有“绝对和平”的倾向,连为“正义”发动的战争[59]都被否定。虽然他们彼此间仍常发生战争,但他们的菁英分子对和平的主张尤在中东与东亚哲学家之上,更是西方远远不及的。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南亚文化的“权力意志”相当脆弱。到了后来,南亚文化的部分地盘[60]遭受中东回教文化势力的侵蚀,而西方、俄国、东亚、中东的帝国主义却都表现得有声有色。以中国为例,今天的新疆原本是中东文化的地盘,西藏原本是南亚文化的地盘,结果都变成日本人所谓的“中华帝国”的一部分。 看了史宾格勒的书才知道,西方人多么善于汲取外来文化的精华,藉以转化为自己的文化,他们这方面的才能决不在日本人之下!如果我们拿天秤来称一称今天的西洋文化的各个成分,会发现其中25/100的成分源自上古希腊罗马,25/100的成分源自中古近东[61],45/100的成分源自近代西方,5/100的成分源自其他的文化与文明[62]。因此,西洋文化本身是个极丰富的文化八宝粥,西洋人是“拿来主义”的集大成者,我们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西洋各国本身的历史短浅,但其文化内涵的丰富不在任何文明古国之下。以数学为例,印度的三角、阿拉伯的代数、希腊的力学、中国的算盘通通都被西方吸纳而去,被利用在一个完全与以前不同的抽象数学领域里。 我个人的想法,孔子是中国文化的正统,苏格拉底是希腊文化的正统,穆罕默德是阿拉伯文化[63]的正统,歌德与康德是德国文化的正统。他们一面代表古代文化的总集成,一面开启了一个新的主流思潮。然而不同的是,耶稣和佛陀是两个异端分子,两个卓越的革命家,不代表任何文化的正统。耶稣不能代表犹太文化的正统,相反,代表犹太文化正统的是被耶稣骂得死去活来的法利赛人[64],代表印度文化正统的是被佛陀攻击得体无完肤的婆罗门祭司阶级。基督教和佛教是世界上最具跨文化色彩的宗教:基督教的底色是中东文化,但染有西方文化、俄国文化、希腊罗马文化的辅色;佛教的底色是印度文化,却染有中东文化、希腊文化与东亚文化的辅色。所以,在纯粹的中东人与印度人眼中,两者都是十分杂驳不纯的文化大杂荟。基督教显然是中东各教派中最具洋人色彩的一派,佛教显然是印度各教派中最具胡人色彩的一派,所以基督教在中东逐渐被回教吞食,佛教在印度逐渐被印度教融化,几乎可以说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基督教和佛教既然兼容并蓄,愿意接受外来文化的改造,自然使基督教能够兴盛于中东文化以北、以西的地区,使佛教繁荣于印度文化以北、以东的地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