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概念很难界定。本文的目的在于把城市放在历史甚或史前史的地位上,把城市当成为开创了社会进化的新的经济时代的"革命"的结果和标志。"革命"一词当然不能被认为是一场突然的剧烈的大变动;此处是把它作为社会的经济结构和社会组织的不断进化的积累,而经济结构和社会组织的不断进化是由于与之俱来的人口的大量增加造成的,人口的增长呈现在人口曲线上有明显的上升趋势,这在统计学上可以得到。这样的上升典线在英国工业革命时期是可以观察到的。虽然在统计学方面不可论证,但在英国和其他地区的人口统计史上,一定有两个可以比较的变化方向呈现在早期的经济与人口发展方面。尽管这种变化并不突出也不持久,它们仍然应该标志着同样的经济上的革命性变化。它们可能同样被当成为在经济和社会发展方面的阶段之间的转换标志。 上一世纪的社会学家和民族志学家把现存的前工业社会划分为三个进化阶段,并分别称之为"蒙昧"、"野蛮"和"文明"。如果用合适的有选择的标准加以界定,那么这一合乎逻辑的阶段概念可以被换成时代的连续意义,可以在任何地区被考古学材料证明是一个接着一个按照同样的顺序发展的。蒙昧时代和野蛮时代通常被认为是、或恰当地被规定为使用采集食物的方式。蒙昧时代人完全依靠采集野生植物和渔猎生活,相反,野蛮时代的人则至少通过种植可以食用的植物--在旧大陆的赤道以北地区还通过驯养家畜--用作这些自然资源的补充。在整个更新世,考古学家所说的旧石器时代--所有的人类社会都是上述意义上的蒙昧社会,而且还有很少的蒙昧部落令人惊奇地残留到今天。在考古学纪录上,野蛮时代开始于距今约一万年前的考古学家称之为新石器的时代。所以野蛮时代代表着一个较晚、同时也是较蒙昧时代高级的阶段。但是,不能用如此简单的概念给文明时代下定义。从语源学上看,文明一词与城市相关,很可能,城市生活就开始于文明时代。但是"城市"一词多有歧义,所以考古学家喜欢用文字作为文明的标志;文字大概是最易确认并且被证明是比其他复杂的特征更可信赖的标志。但是,要知道,一个民族是文明的或是有文化的并不意味着它的所有成员都能阅读和书写。也不说明他们都居住在城市里。现在尚无任何记录证明一个蒙昧社会使自己转化成文明社会,即接受城市生活或者发明文字。凡是城市发生的地方,前文字农民的村庄就早已存在(除了已经文明化的民族占领了无人居住的地区)。因此,无论何时何地,文明时代都发生在"野蛮时代"之后。 我们已经看到,这里说的革命可能要通过人口统计学表现出来。在"城市革命"这一事件中,人口的增加主要是指居住在一起--即单独建立起来的地区--的人口数量的成倍上升。第一批城市代表着这些居住区前所未有的人口规模。当然并非只是它们的规模构成了这些城市独特的特征。按照现代化城市的标准,我们将会发现这些早期城市非常之小,而且我们还可能会遇到现代的庞大的人口聚居区而不被称为城市的。然而聚居区的一定规模和人口的一定密度是文明时代的必不可少的特征。 人口的密度决定于食物的供给量,而后者又受到自然资源、自然资源的开发技术、运输及食物贮藏手段的制约。在人类历史的发展过程中,上述的诸因素被证明是可变的,取得食物的技术还被用作区分从蒙昧时代到野蛮时代的连续发展阶段的标准。在蒙昧时代的采集经济中,人口总是非常稀少。在土著美洲,一般没有得到改进的土地,其承受能力似乎每平方英里只有0.05~0.10人。只有罕见的比较优越的条件下,太平洋西北岸的捕鱼部落才能达到每平方英里1人的密度。就我们从已知的材料推测,旧石器时代和前新石器时代的欧洲,其人口密度比一般的美洲人口密度要低。而且,这样的狩猎和采集者通常生活在漫游的群队(band)之中。他们最多也不过是几个群队在节日的场合,如澳大利亚土著的舞蹈晚会那样,短时间地聚集在一起。只有在一些特殊的比较优越的地区,捕鱼部落才能够建立起村庄之类的东西。太平洋沿岸的某些村落包括30座左右的结实而又持久的房舍;能够容纳数百人居住。但是即使这些村庄也只在冬季才有人居住;其它季节,居民们分散成更小的组织奔向各地。旧大陆的新石器时代之前还没有发现类似的例子。 新石器时代革命确实刺激了人口的增长,并且极大限度地提高了土地的承受能力。在太平洋的岛屿上,某些新石器时代社会每平方英里有30人或更多的人口。但是,在前哥伦比亚时代的北美--那里的土地并不明显地被周围的海洋的所围困--已知的最大人口密度每平方英里还不足2人。 新石器时代的农民当然应该而且确实聚居在稳定的村庄里,尽管因为过渡的农业经济的普遍实行(除非谷物受到灌溉),村庄不得不每隔20年迁徒一次。但是,总的看来,人口的增长并不明显地反映在居住单位的扩大上,而往往反映到居住单位的增多上。在民族志中,新石器时代村落据说只能容纳几百人[居住在新墨西哥州的一群普埃布洛(puebios)的村庄要超过1000人,但是或许他们不能称为新石器时代人]。在史前欧洲,已知最大的新石器时代村庄--日德兰半岛(丹麦一译注)的巴卡尔(Barkaer)--包括52个小单间居址,但是16至30个房子却是中等大小,所以新石器时代的一般村落平均约有200至400人。 人口数量少自然是受技术条件限制的结果。在缺乏带轮的运输工具和道路的情况下,要进行巨量的粮食运输,人们必须生活在易于步行到耕地的范围内。同时,新石器时代一般的农村经济--现在称之为砍倒烧光的经济--使得超过半数的可耕地处于休耕状态,从而需要更大面积的土地。一旦聚落的人口超过可耕地可能承受的压力,过剩的人口就不得不分离出来,寻找新的居地。 除了人口的增长外,新石器时代革命还带来其它的结果,开发它们又有助于刺激人口的增长。新的经济允许并且确实需要农民们每年能够生产出比维护他及其全家生活更多的粮食。换句话说,它使社会剩余的正常生产成为可能,由于新石器时代技术所造成的较低的生产效益,剩余生产在开始是不明显的;但是在一个新的社会组织中,它就可能有一个大发展。 现在,在任何石器时代社会里,无论是旧石器时代或是新石器时代,野蛮时代或者文明时代,人人在理论上都能至少占有几件必需的工具,最朴素的衣服和人人都需要的简单的装饰品。但是,社会的每个成员--并不因为年龄而例外--都必须积极地通过个人的采集、渔猎、种植或饲养家畜而贡献出更多的公共食物。只要大家通力合作,就不会出现专职的专家,没有谁或哪个阶级能够依赖于他人生产的粮食而维持生活,通过交换物质的和非物质的商品或服务使生活得到保障。 我们的确在今天的石器时代的野蛮人甚或蒙昧人中间发现过专门的工匠[如火地岛奥那人(ona)的隧石器制作工匠],自称为巫术专家的巫师,甚至头人。也有迹象表明在欧洲的旧石器时代存在着巫师,在前新石器时代有首领的存在。但是经过仔细观察我们就会发现今天的这些"专家"并非专职的专家。奥那人的隧石器制造者必须花去大部分时间狩猎;他只是通过制造箭头送给那些以礼物相交换的人来增加其食物和树立其威望。同样地,前哥伦比亚人的首领,虽然具有从下属那里接受习惯性的礼物和服务的权力,他也必须亲自率领队伍进行渔猎活动,事实上,只有通过在渔猎活动中现出来的技术和勇敢,他才可能保持其权威。同样的情况也适用于还处于新石器时代的野蛮社会,如在以园艺技术取代了狩猎本领的玻利尼西亚人中。原因在于除了社会的每个成员都为食物的供应做出贡献之外,将不会有足够的食物提供给社会。社会剩余不足以使人度过青黄不接的季节。 除了这些基本的由年龄和性别拟定的自然分化,劳动的社会分化是不可能的。相反,大家都专注于用类似手段获取食物,这一做法使一个组织的稳定性得到保障。因为合作是保障食物和居住以及防御强敌--人或野兽--的必不可少的武器。经济利益和经济活动的统一,反映了或扩大为语言、习欲和信仰的统一;严格的一致来自于技术在普遍需求食物生产的有效性的增加上。但是,一致性和技术上的合作,并不需要国家组织去维持它们。地方组织通常包含一个氏族或者通过惯常的互婚而关联的几个氏族,亲戚之间的感情经由对某些祖先的牌位或圣地举行的共同礼仪而得到巩固或补充。考古学不能为亲属组织提供任何证据,但是神龛在美索不达米亚的有文字以前的村庄里占据着中心地位,英国大多数新石器时代村落遗址周围高地上的长冢(Long barrow)也可能是祖先的圣地,它会聚了村民们的情感和礼仪活动。尽管如此,但是这种表现出来和具体地体现出来的稳定性,其实是建立在与一群狼或一群羊相一致的原则上;杜尔干曾称为"机械"的原则。 现在,在某些高级的野蛮人(比如新西兰的毛利人)中的给人纹身者或者木雕者仍处于新石器时代的技术水平上,我们发现工匠有专业化的趋势,但是这种情况是以脱离本社会为代价的。假如没有哪一个村庄能够以足够的剩余粮食供给一个专职工匠一年的口粮,那么每一个村庄都可能生产出足够多的粮食来维持他一星期的口粮。工匠以一村走到另一村,就这样完全依靠其手艺生活着。这样的流动将使他们脱离定居的亲属团体。他们最后可能组成他们自己的类似组织--工艺氏族,如果这种氏族世代相传,可能会变成一个特殊阶层;或者,假如主要靠吸收学徒增加其成员(古代实行学徒制,中世纪只招收短期的学徒),那么可能会转化成一个行会。但是这样的工匠,由于解除了血缘关系的束缚,也失去了仅仅在野蛮社会才有的亲属组织的保护(亲属制度保障其成员的人身和财产的安全),社会必须重新组织以调解和保护其中的人们。 史前社会劳动的专门化,大概正开始于类似的游动工匠。这要得到考古学的证明很难,但是在民族志里,金属工匠几乎全都总是专职的,在欧洲的青铜器时代之初,似乎金属是由巡回的工匠冶炼和锻造的,他们的功能和其他游动的手工匠人一样。尽管没有很明确的证据,但是同样的事情可能也发生在亚洲的冶金业之初。当然还有其他的工匠,正如玻利尼西亚的例子警告我们的那样,考古学家不能辩认出他们,因为他们工作所需的原料是容易腐烂的。城市革命的一个后果将是把这些工匠从游动中解脱出来,并在新的社会组织中保护他们的安全。 大约5000年以前,灌溉农业(同时还有家畜饲养和捕鱼)使得尼罗河谷、底格里斯和幼发拉底河流域及印度河谷开始生产出社会剩余,这些剩余足以养活一群脱离了粮食生产和定居的专职人员。靠水运,在美索不达米亚和印度河谷还辅之以轮车,在埃及则辅之以牲畜,使粮食易于集中于几个中心。依靠河水溉灌谷物的人们聚居在可浇地的范围内,挖运河送水和使居民免受每年一度洪水泛滥的措施,刺激了人口的聚集,这样便产生了第一批城市--其规模比任何已知的新石器村庄都要大10倍。似乎可以说旧大陆所有的城市都是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和印度河流域城市的孑遗。所以,如果文明的最狭窄的定义是从它的独立的表现形式的比较出发,那么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和印度河流域的城市就可能算做文明。 但是大约3000年以后,城市在中美出现了;要证明玛雅人同旧大陆的城市有什么直接联系是不可能的,他们的成就当然必须纳入我们的比较当中,而且,他们的文化内涵使我们确立城市革命的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的工作严重复杂化。在旧大陆,生产出剩余产品的农村经济建立在对谷物的灌溉之上,同时辅之以家畜饲养。但是,由于接受灌溉(灌溉免去了加长的休耕时期),也由于一些重要的发明及发现--冶金术,犁,船和车的应用,农业经济更富于效率。所有这些技术玛雅人都不知道;他们并不为喝奶或吃肉而饲养家畜,尽管他们种植玉米,他们也使用同欧洲史前或者今天太平洋岛屿上的新石器时代农民一样的刀耕火种方法。因此,城市的最狭窄的定义--这个对旧大陆和新大陆同样是最主要的因素--将由于玛雅文化的内涵而大大简化。尽管如此,但是,有10个以考古学材料演绎出来的抽象标准,可以把甚至是最早的城市与任何过去的或当代的村庄区别开来: 1) .就规模来讲,第一批城市一定比任何以前的聚落都更大,容纳的人都更多,尽管它们可能大大小于现代的许多村庄。事实上,只有在美索不达米亚和印度,第一批城市的人口可能有把握地或者精确地估算出来。那里的发掘既十分繁多又相当精密,既揭露出整个的遗址又揭露出单位面积的居址布局,在两个方面都发现了当时的城市与现代化工业落后的东方城市的惊人相似性。据推测,苏美尔城市的人口,在7000~20000人之间;印度河谷的哈拉巴和摩亨佐达罗的人口可能接近于20000人。我们只能从公共设施--大概是由城市人民建造的--规模知道埃及和玛雅的城市相当大。 2) .在构成和功能方面,城市人民也与任何村庄的人民不同。大多数城市居民很可能仍然是农民,并以耕耘城市周围的田地为业。但是所有的城市都一定包容着其他的阶层--他们自己不靠农耕、饲养或者渔猎而谋生,他们是专职的工匠、运输工人、商人、官员和祭师。他们当然全都依靠城市和独立的乡村中的农民生产的剩余粮食而生活,但是他们并不直接通过他们的产品或提供服务换取单个农民的粮食和鱼类而得到口粮。 3) .每个主要的生产者把微不足道的剩余产品作为税收交给想象中的神或神圣的国王,国王便集中起这批剩余,而这些剩余是农业生产者用他那仍然具有很大局限的技术力量尽可能地从田地里收获的。假如没有剩余产品的集中,由于农业经济低下的生产率,任何有效的资本都不可能得到。 4) .真正巨大的公共建筑不仅把已知的城市与任何乡村区别开来,而且也标志着社会剩余的集中,每一个苏美尔人的城市都是从第一个由一个或几个国家级的庙宇集中的地方发展起来的。这些庙宇建筑在高于周围居址的土坯台子中间,而且通常与假山、塔楼相接。但是,与庙宇相关的建筑是匠铺和仓库,每个主要庙宇的重要装备是一个庞大的粮仓,印度河流域的哈拉巴城,环之以人工的城堡,城堡以砖垒筑,城堡里包含着可能是宫殿的遗址、众多的谷仓和手工匠人的工棚,埃及早期的庙宇和宫殿还没有发掘过,但是整个尼罗河布满了神圣法老的巨大陵墓,皇家的粮仓也被文字材料所证实。最后,我们知道玛雅人的城市几乎全都是在刻石垒筑的金字塔附近周围的地点形成的。 因此,在苏美尔,社会剩余首先有效地集中的神祗手里,剩余粮食都储藏到他的谷仓中。同样的情况或许也发生在中美,而在埃及,法老(国王)本身就是神,但是,想象中的神当然是由一些真正的祭司供奉的,他们除了主持复杂而且常常是人祭的庆典外,也控制着他们的神圣主人的世俗财产。在苏美尔,如果不是在革命之前,那么神也很快同他在人间的副手--"城市之王"分享财富的权力,而城市之王则是国内的统治者和战争领导者。神圣标志自然是由官员组成的整个等级集团的帮助统治。 5) .所有不参加粮食生产的人,起初自然都是由庙宇或王家粮仓储存的剩余粮食供养的,因而他们依靠着庙宇或王室。但是很自然,祭司、国家及战争的统治者和官员们集中起更多的剩余财富并且因此形成"统治阶级"。他们与旧石器时代的巫师不同,也与新石器时代的首领迥异,他们正如埃及人的文书所描写的那样:"脱离了所有的体力劳动"。在另一方面,下层阶级不仅要保卫和平和安全,而且被剥夺了脑力劳动的工作,这些工作许多人认为是比任何体力劳动更令人厌倦的。除了一再告诉群众太阳第二还将升起,河水第二年还要泛滥(对自然规律没有五千年记录史的人民确实对这些事情忧心忡忡)之外,统治阶级还在他们从事的事情的谋划和组织上赋予自己极大的利益。 6) .事实上他们被迫发明了文字制度及精确的、但是实用的科学。苏美尔庙宇或埃及法老的庞大税收的管理是由祭司们或官员们的长期合作进行的;他们促使他们的成员发明简便的记录方法,这种记录方法对他们所有的同行及继承人都将是可以理解的,也就是说他们要发明文字制度和记数制度。因此,文字是一个重要的,同时也是简便的文明的标志。但是,尽管文字是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印度河流域及中美文明的共同特征,文字本身却因地区而不同,书写的材料也不一样--埃及用草纸,美索不达米亚却用泥版。为早期的印度和玛雅文字提供了唯一现存证据的印章和刻石,并不代表埃及和苏美尔的可比较的文件那样的正常的书写材料。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