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儿郎伟”与“七圣刀”:祆教幻术的当代遗存? 对于夏坊村七圣庙中供奉的“七圣祖师”究竟源自哪路神仙,不少学者均主张不必深究,因为民间信仰通常缺少严格的宗教谱系,随心所欲,设神立教者比比皆是。但这一民间游傩仪式中最令研究者困惑不解,甚至连夏坊村民也难以解释清楚的“装菩萨”之事——也就是头戴面具的七位村民,在密室之中,由化妆者以秘密的技法和符咒,将钢锯屠刀“嵌入”身体:展现出锯头穿腕、开膛破肚的惊人形象,以此证明神灵附体的护佑之能——究竟是何种“法术”,为何只出现在夏坊村的“七圣祖师”巡游仪式中,从未在闽赣地区其他游傩、赛会——如更为著名的福建邵武傩舞“跳番僧”中——展现过。 杨彦杰虽最早深入夏坊村调查这一游傩仪式,但有关“装菩萨”之过程与来源同样不得其解,只能以“村里人都不敢随便谈论‘七圣’是如何装扮的,认为随便谈论‘七圣’的法器会头痛肚子疼,有的会害红眼病,装神者更是对此讳莫如深”一笔带过。宁化籍学者张桃在考察夏坊七圣庙会,并撰文探讨其文化价值之后,同样提出了“(夏坊游傩)有许多不解之谜,比如傩神上身赤裸、刀锯扎身是怎么回事?源出何处?手持竹鞭有什么依据?为何装傩要严守秘密?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等一系列疑问。 这些困扰研究者的问题,或许可以从一种古老的舶来宗教——祆教中得到解答。祆教原称琐罗亚斯德教,又称拜火教,于公元前8世纪产生于古代波斯,奉《阿维斯陀》为经典,以琐罗亚斯德为教主,尊阿胡拉·马兹达为主神,教义主张“善恶二际论”,大约在公元6世纪传入中国,以唐代为盛,南宋后衰落,至明清逐渐消亡。那么,祆教作为一种西域异族宗教,与闽西客家村庄的民间信仰和游傩仪式究竟有何关系呢? (一)“儿郎伟”与祆教驱傩仪式 20世纪初现世的敦煌文书中有“儿郎伟”写本,已辑录22卷59首,其中驱傩词共17卷39首。“儿郎伟”的字面含义,学界颇多争论,周绍良认为“儿郎伟”即“儿郎们”,乃“呼告”之词;季羡林则认为“儿郎伟”三字只是和声,并无实际含义;黄征则认为“儿郎伟”的字面意思是“儿郎气勇”。龚方震、晏可佳在其著作《祆教史》中,则认为“儿郎伟”其实是祆教的一种术语,为波斯语nirang的唐音之译,即所谓“駈傩之法”:“儿郎伟本是一种礼拜仪式,除了表示对神的崇敬外,复希望得到神的帮助,远离敌人,驱除一切恶魔,达到安宁,而举行这种仪式时,又常有各种咒语和幻法,这就是驱傩之法。” 敦煌文书P.2569《驱傩儿郎伟》第二首载:“今夜驱傩队仗,部领安城大祆。但次三危圣者,搜罗内外戈鋋。趁却旧年精鬽,迎娶蓬莱七贤。屏及南山四皓,金秋五色弘莲。从此敦煌无事,城隍千年万年。”这支傩队的“部领”者是“安城大袄”,地位次于“安城大袄”的是“三危圣者”。这一神一圣领导的傩队,显然既区别于世俗的钟馗白泽队,也区别于佛教的五道大神、太山府君、阎罗王队,成为敦煌傩队中又一支奇特而独有的驱傩队。 敦煌文书所记载之“儿郎伟”文书,表明了在唐代敦煌地区的驱傩活动中,祆教徒亦是积极的参与者,而他们的驱傩仪式中更包含着某些特别的法术,用于驱魔除疫。根据唐人张鷟《朝野佥载》所录两项条目:“河南府立德坊及南市西坊皆有胡祆神庙,每岁商胡祈福,烹猪杀羊,琵琶鼓笛,酣歌醉舞,酹神之后募一胡为祆主,看者施钱,并与之,其袄主取一横刀,利同霜雪,吹毛不过,以刀刺腹,刃出于背,仍乱扰肠肚流血,食顷,喷咒之,平复如故,此盖西域之幻法也”;又记“凉州祆神祠,至祈祷日,祆主以铁钉从头上钉之,直洞腋下,即出门,身轻若飞,须臾数百里,至西祆神前舞一曲,即至旧祆所,乃拔钉,一无所损,卧十余日,平复如初,莫知其所以然也。”龚方震与晏可佳认为,这些“以刀刺腹,刃出于背”、“铁钉钉头,直洞腋下”的西域幻法,即是在祆教驱傩仪式中实施的“儿郎伟”法术。 驱傩是中国自古传承的民间习俗,敦煌文献中记载的祆教徒参加驱傩队伍,则是两种文化的交融之举,表明源自西域的祆神崇拜已经融入当地的民间信仰,也证明了“游傩”的文化肌体当中,早已存在着中外文化杂交、混血的基因,其中便包含了一些自残身体,以示神通的祆教幻术,并在历史的流变中存续下来。 (二)“泼胡乞寒戏”与裸体游傩 福建夏坊村“七圣祖师”裸露上身的出巡扮相,与务须遮羞蔽体的汉族传统大相径庭,也成为了这一游傩仪式的另一个特点。长期参与“装菩萨”的夏坊村民吴世和曾说:“零几年,那时我们姓吴的‘傩’字没几个晓得,不晓得什么字。他们不晓得什么意思,理解过来就裸体的‘裸’吧。后来查字典,不是裸体的裸,单人旁,一个难。与裸体的‘裸’同音,差不多那个意思,没着衫。”(夏坊村吴世和口述,2016年) 考察中国各地游傩仪式,裸身游傩者较为罕见,毕竟乡人以傩为教化工具,不着衣衫,有悖人伦礼教之防。倒是在祆教的文化传统之中,有“泼胡乞寒戏”,似可做一类比。唐代僧人慧琳在《一切经音义》中描述“此戏本出西龟兹国,或作兽面,或象鬼神,假作种种面具形状。或以泥水沾淋行人,或持绢索,搭钩捉人为戏。……云:常以此法,禳厌驱趁罗刹鬼食啖人民之灾也。”爱德华·谢弗(Edward H.Schafer)在《唐代的外来文明》中对泼胡乞寒戏亦有描写:“这是在冬至时表演的一种舞蹈,表演者是一大群赤身裸体的胡人和汉人青年,他们戴着稀奇古怪的面具,在鼓、琵琶、箜篌的喧闹声中跳跃舞蹈,用冷水互相泼洒,而且也向过往行人的身上泼水。对于生活在道德礼仪之邦的唐朝市民而言,这种粗俗的表演确实是一种有伤风雅的事情。”这一“裸体跳足,挥水投泥”的胡俗在唐朝中期达到鼎盛,后因有悖良俗,不合华风,被唐玄宗下诏禁断。 史载唐代泼胡乞寒戏之特征有四:裸体、头戴面具、洒水以及用绳索捉人。而在夏坊村“七圣祖师巡游”仪式中,裸体与面具是最为突出的形象特点,游神者手持竹枝(村人称为“牛须”)沿街挥舞,信众往往俯首躬身,令竹枝轻轻拂扫身体,以为可以驱邪避疫。这一行为是否是泼胡乞寒戏“以泥水沾淋行人”的一种变形?尚衍斌考中国西南诸民族之泼水节或源自泼胡乞寒戏:“泼水节习俗传入西南的途径应当是:自波斯经由印度、缅甸抵达云南西双版纳等地区。”泼水节的传统仪式是以柳枝挥洒净水,因此,或不排除夏坊七圣祖师手中的竹枝上原本也沾有净水,但逐渐演变为仅以挥舞竹枝做象征性的洒扫。 夏坊“七圣庙会”还有一项令人困惑的旧俗,为周边有游傩传统的地方罕见:如果吴姓村民拒绝或无力在庙会期间邀请戏班演出,夏坊村的夏氏大姓有权力用绳索绑缚吴姓负责人问罪。在田野调查中,王化民说:“假如那天没请戏,夏逸园人可以拿秆索上来绑姓吴的。”(安乐乡王化民口述,2016年)吴世和也回忆说:“(有一年)没戏做,夏逸园的人要上来捆我的公爹和我伯公两个人,拿秆索上来捆,后来我姑出来阻拦,说不要绑,我的亲戚有什么事我们可以处理,不可能没戏做的,到十二下午二、三点戏就来了。”(夏坊村吴世和口述,2016年)这种绳捆捉问失职庙会主持者的习俗,村人皆不知所源,却与“或持绢索,搭钩捉人为戏”的泼胡乞寒戏有些仪式性的相近之处。最后,泼胡乞寒戏在祆教语境中并非一种娱乐方式,虽有音乐舞蹈之配合,但究其根本,仍然是禳厌驱鬼的宗教仪式,与中国游傩同属一类,正合乎“七圣祖师巡游”的社会与文化功能。 至于祆教是否曾于唐代以后传播于福建,2008年后,学者张小贵等人在福建霞浦发现的一批当地民间法师保有的科仪抄本中,辨识出一些祆教的痕迹,如“苏路(鲁)支佛”,即为祆教先知琐罗亚斯德。林悟殊进而推断“巫幻之术作为原始的宗教形态,古代诸民族中多有之,因而上揭福建的‘跳神’活动未必就是粟特(祆教)穆护所传入,但福建地区流行这种类乎萨满之活动,至少说明当地的宗教生态环境,亦适合于粟特穆护的生存。窃意在唐武宗迫害外来宗教时,一些穆护尤其是华化程度较高者,逃亡福建以其巫幻之术谋生,实有可能。”从唐朝而至当代,从敦煌“安城大祆”的岁暮驱傩到闽西客家村落的“七圣祖师巡游”,是否存在着一条隐秘不宣的血脉传承?这条历史的线索在宋代依然未断,甚至具有某些更为显性的关联。 (三)“七圣刀”与祆教幻术遗存 北宋时期,祆教在宋都开封仍有神祠,因其威灵,颇受世人敬重。其特有的幻术也演化为一种军人表演项目。宋人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卷七“驾幸临水殿观争标锡宴”中记载:“又爆仗响,有烟火就涌出,人面不相睹,烟中有七人,皆披发文身,着青纱短后之衣,锦绣围肚看带,内一人金花小帽、执白旗,余皆头巾,执真刀,互相格斗击刺,作破面剖心之势,谓之‘七圣刀’。”这一表演既承接了唐代祆教徒的刺腹钉头的幻术传统,又强化了演出的阵容与视觉效果。 2008年,西安博物院“百家藏珍”民间藏品展,其中有一件罕见的宋代陶塑玩具,名为“胡人开膛俑”,为披发男子立像,男子口叼短刀,用双手扒开胸膛,连肋骨都加以塑造。杜文认为该塑像所表现的主题正是是宋代著名的百戏幻术“七圣刀”:“人物为穿着铠甲的行法者模仿胡人形象,披发、跣足表演这种源自西域的幻术,铠甲外有罩衣,腰间系织物腰带和围肚,这种衣饰与《东京梦华录》里诸军表演“七圣刀”时的服饰基本吻合。” 根据历史学者马明达研究,在宋代,特别是在南宋时期,祆教传播广泛,这种破面剖心的“七圣刀”也广泛存在于社会上,表演的团队则有“七圣祆队”之名,活跃于民间赛会期间。“‘七圣刀’既非杂技,也非武术,它乃是古代祆教的一种法事或法术,固南宋时又被称之为‘七圣法’”另一位历史学者雷闻也撰文《割耳剺面与刺心剖腹——粟特对唐代社会风俗的影响》,指出“尽管宋代‘七圣法’的表演者已从唐时祆祠下神活动的一名祆主发展为七人(当然,七人中仍须有一人‘金花小帽,持白旗’,担任上首),但在表演中以真刀作‘破面剖心之势’却是共通的行为。” 马明达虽然清晰地阐明“七圣刀”为祆教幻法,却仍有一些不明所以之处:“‘七圣刀’为什么一定是七个人演示,‘七’这个数字同祆教有什么关系?”笔者以为,祆教所信奉的“七位一体”神灵体系正是其标准答案。“阿胡拉·马兹达预见到安格拉·曼纽将破坏他所创造的宇宙,就通过他的权能(Spenta Mainyu‘圣灵’)事先创造了六位天神(Amesa Spenta‘圣神’),充当他创造并保护宇宙的助手。……阿胡拉·马兹达或他的‘圣灵’,遂与六位天神一起,联为七柱神(The Heptad)。阿胡拉·马兹达是六天神的‘统治者’和‘创造者’,而把他们与自己融为‘一体’”。祆教信仰中“七位一体”的圣神崇拜,在“七圣刀”表演中,便成为了一人“上首”,六人跟从的七人表演队列。 无论是从“七圣祖师”的名称,抑或是从伤残身体、以示神通的表演方式上,夏坊村“七圣祖师巡游”都强烈地指向了这一来自宋代祆教徒秘密传承的“七圣刀”法术:“金花小帽、执白旗”的头领——也就是居于创造和统治者地位的阿胡拉·马兹达,逐渐演化成红脸的“大菩萨”,“余皆头巾”的六位表演者——即被阿胡拉·马兹达创造出来的六位天神,则成为了黑面的其他“六圣”。而《东京梦华录》中“爆仗响,有烟火就涌出,人面不相睹(即脸覆面具),烟中有七人……作破面剖心之势”的描写,与夏坊村游傩的七圣祖师开门出场时神铳三响,爆竹轰鸣、头戴面具,身插刀锯、腿部绘有符咒(状若纹身)、赤足出场(后因路面复杂,改穿胶鞋)的景象几乎如出一辙,只是这一祆教的幻术秘法,从北宋的都城,历经近千年的时间,最终流落到了闽西偏远的客家村落。 结语 夏坊村七圣庙每年农历正月十三举行的“七圣祖师巡游”,为一闽西客家村落的小型赛会活动,其形制并不复杂,传承亦有断裂,却耐人寻味,可为研究客家宗族社会、民间信仰以及历史文化“叠影”的一宗有趣个案。“七圣祖师巡游”虽以所谓“梅山七圣”信仰闻名,但考察源流,并无文献实证。通过田野调查与文献梳理,浮出水面的却是一套交融了多种文化血脉的游傩仪式。作为一种民间流传的信仰仪式,它既有中国古代驱傩活动的根底,与迄今存世的傩舞、傩戏共具辟邪驱疫之功能,又以灌口二郎神(赵昱及“眉山七圣”)的水神和戏神信仰为核心,间或借用了关帝崇拜的某些形式,并在《封神演义》等神魔小说的影响之下,附会为“梅山七圣”的名目称号,是较为典型的糅杂斑驳的中国民间信仰类型。 夏坊村“七圣祖师巡游”较为重要的文化价值,或在于其保留下一些祆教幻法的遗存形态。在田野调查期间,以裸身巡游、刀锯残体为表现形式的傩面祈福驱邪活动,与闽西、赣南的客家傩祭形式皆有不同。若与历史文献、地方史志相参看,却和祆教传入中国之后流行于唐代的“儿郎伟”、“泼胡乞寒戏”以及在宋代多有记载的“七圣刀”祆术颇多类似,且与祆教入闽和民间信仰结合的历史脉络有若干贴合之处,有传播延续的可能性。尽管尚无直接证据指向在“七圣祖师巡游”和祆教幻术秘法之间存在必然的关联性,其民间信仰传承的细节也需再做探讨(如仪式过程中秘不示人的化妆术、符记渊源等),但这一如沉积岩一般多元融汇的古老民间信仰,值得学界做进一步的考察与研究,或可判断其是否为当代中国文化中非常罕见的祆教仪式活化石。 (本文发表于《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0期;注释及参考文献详见原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