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在我国历史上影响巨大。然而长期以来,学术界对秦的历史地理情况由于资料欠缺而不够了解。许多问题都显得扑朔迷离。近年来,随着一系列与秦有关的考古发现,特别是秦简牍、封泥等出土文献的不断丰富,为破解众多的谜团带来了新的线索。中国社会科学网记者采访了长期从事秦简牍的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教授晏昌贵。 带来对秦历史地理的新认识 中国社会科学网:此前,睡虎地秦简、放马滩秦简等,为学者的研究提供了宝贵材料。近年来,里耶秦简、岳麓书院藏秦简等逐渐公布,还没有公布的北大秦简已有一篇相关文献(暂拟名《道里书》,也有学者将其拟命名为《水陆里程简册》)引起谈论,秦简牍中所蕴藏的关于历史地理方面的新材料已经得到了学者的重视。总体而言,我们应当怎样认识秦简牍对于秦相关的历史地理问题研究带来的新线索和新机会? 晏昌贵:自从1975年湖北云梦睡虎地秦墓出土秦简牍以来,有关秦简牍发现的报道层出不穷,其中比较著名的有湖北江陵岳山秦牍、周家台秦简牍、王家台秦简牍、湖南龙山里耶1号古井出土秦简牍、益阳兔子山遗址出土秦简牍,以及甘肃天水放马滩秦简牍等。除这些科学考古的发掘物之外,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和北京大学还分别收藏有来自香港的秦代简牍。这些新发现的简牍材料,极大地丰富了我们对有关秦(包括战国秦和统一后的秦朝)的历史文化的认识,大有改写秦史之势。不过,这些简牍的内容多为司法行政文书和数术方技之书,这与《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的秦始皇焚书时,保留“医药卜筮种树之书”和法令文书是相吻合的,专属地理学性质的古书并不多见。但这些行政司法文书和数术书中蕴含着丰富的地理内容,给与秦相关的历史地理研究带来了全新认识。 具体表现在几个方面:第一,秦简牍在总体上丰富了我们对秦代政区地理的认识。秦行政司法文书中涉及众多的郡县乡里名称及其统属关系,有些郡名还前所未见,极大地丰富了我们对秦统一前后政区地理的认知;北京大学藏《水陆里程简册》详细记录了秦南郡及其周边的交通路线及里程数据,有助于秦交通地理和城市聚落地理的研究;岳麓书院藏秦简中有一批《质日》简,逐日记载地方官员出行的路线及住宿的地点,可与《水陆里程简册》相互参证。将这些资料结合起来研究,可以看出地理与行政结合的程度,也可以更好理解秦在统一天下和治理大地域范围的帝国时,地理和交通所发挥的作用和效益。 第二,秦简牍开辟了秦历史地理研究的新领域。简牍数术文献包含十分丰富的实用地理知识,涉及社会大众在日常生活中对周边地理环境的认知和选择。不同于行政司法文书所代表的“由上而下”的知识体系,它不涉及军国大事,所追寻的是周边环境的和谐和“一己之福”,完全是一种“由下及上”的民间知识的汇集。这是我们此前不太了解的。 第三,丰富或改进了我们此前对秦历史地理的认识。《汉书·地理志》有两处提到“秦地图”,但关于秦地图所表现的内容、测绘及制图原则及水平,此前由于资料所限,认识并不清楚。放马滩木板地图是首次发现的秦地图实物,也是目前世界上所见存的为数不多的古地图文物。通过对该地图以及马王堆汉代初年帛地图的研究,可以对中国古代地图学的制图水平及所取得成就有更为充分的认识和评价。 动态认识秦郡问题 中国社会科学网:秦郡问题,是历史地理界一个长期未解决、争议颇多的问题。而近年来,它也可以说是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使用秦简牍与传世文献相互配合开展研究的领域。在这方面,您有哪些观点和认识? 晏昌贵:秦郡问题可以说是一个千古难题,也是千古迷题。我们知道,秦统一天下,实行单一的郡县制,从而奠定了中国古代帝制国家二千多年的政区基础,影响十分深远。但对于这么重大的历史事件,司马迁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只是说秦“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至于是哪三十六个郡,太史公没有说,这就留下了历史悬案。直到500多年后的裴骃(南朝刘宋时人)作《史记集解》时,才给出了三十六郡的具体郡名。后世的史家多依裴骃之说。清乾嘉考据之风起,“三百年来学者言秦郡者无虑数十家,聚讼纷纭,莫衷一是”(谭其骧《秦郡新考》)。上世纪70年代,谭其骧先生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将秦郡郡名一一考实,厘定各郡的边界并绘之于地图,后来又有进一步的改进,千年的悬案几成定谳。但新出土的秦简牍中多见洞庭郡、苍梧郡、江胡郡之名,这些郡名从未见于传世历史文献的记载,当然不见于有清以降各家的考述文章,从而也就在总体上推翻此前所有的研究结论。如何看待这些新出郡名,并反思以往的秦郡研究,成为近年来历史政区地理研究的热门话题。 我在这方面主要做了三项工作:首先,睡虎地秦简《秦律十八种·置吏律》有“县、都官、十二郡”任免官吏的法律条文,通过对战国时期秦置郡先后次序的排比总结,我认为秦置十二郡应在秦昭王晚期,十二郡是关中内史以外地区的代名词,应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存在期。昭王所以要将“十二郡”写入法律条文,盖因数字十二是“天之大数”,具有某种神圣性,它昭示着昭王一统天下的雄心。其次,睡虎地秦简《语书》记录了昭王元年以至秦始皇三十年的国家大事和墓主人喜的家事,其中多有战争和战地的记录。通过对战争进程的梳理并结合秦郡的设置,可见早期秦郡的设置多与战争有关,并在地域形态上形成三个圈层的圈层结构。最后,里耶秦简牍包含大量的郡县乡里名称及统属关系,经过系统整理,可以从中辑录出九十七个县道邑名,上属三十二个郡。里耶所在的秦迁陵县则下辖三个乡六个里。通过该项研究,不仅可以丰富秦郡研究的具体内容,为此后的研究奠定坚实的基础,而且还为秦帝国治理地方的行政设置和行政运作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视窗。 此外,我还想说明,新出简牍虽然对秦郡研究贡献良多,但还远没有达到问题全部圆满解决的地步,现阶段也不是对秦郡问题做全面总结的时候。我们虽然拥有前人无法看到的众多的新资料,但对秦郡问题的总体认识,并不比前人强多少。秦郡问题的最终解决,一方面要寄希望更多新材料的出土和公布,另一方面也要改进研究方法和手段。这里我要特别强调王国维所提倡“二重证据法”。在秦郡研究方面,王氏以秦“数以六为纪”(《秦始皇本纪》)为研究前提,总结秦郡的发展过程:秦统一天下时为三十六郡,后增置为四十二郡,最多时为四十八郡,都的数字六的倍数。现有的材料和研究成果,在很大程度上证明他的这种研究思路是切实可行的。 更精细而宏观地把握简牍内容 中国社会科学网:在从事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秦简牍所见地理史料的整理与研究”等研究中,您有哪些经验或体会? 晏昌贵:我说几点做秦汉简牍的体会吧。第一,要重视简牍实物。考古界有一个流行的说法:“一流学者看实物,二流学者看照片,三流学者看释文。”当然,没有学者成天拿着简牍实物做研究,条件也不允许。但看一下简牍实物是必要的,至少得知道简牍长什么样儿;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当遇到照片、释文不清晰或有疑问时,也可以对照实物看能否解决疑惑。大部分学者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对照着照片和释文做研究。现在的简牍出版物,一般都有普通照相和红外照片,有的还有放大版。比较先进的红外照片可以发现一些新线索,解决重大问题。比如我们在做放马滩地图的研究时,就是利用最新红外成相技术,发现原被释为“上”的字其实是“北方”,从而解决了木板地图的方位问题,也给正确复原木板地图提供了契机。 第二,重视竹简的编连。木牍通常不存在编连问题(里耶秦牍正反两面书写,有时存在读简的次序问题)。但竹简原是编连成册的,出土时都散落一地,考古工作者虽然做过编连工作,但我们在做研究时,也要考察原来的编连是否可靠。有时竹简只发表释文没有编连,就更要留意竹简的编连。比如北大藏秦《水陆里程简册》就只公布了释文,没有编连。我自己据简文内在联系做过编连,结果发现了原整理者没有注意到的一些问题。这在我的研究报告都有显示。 第三,要重视简牍内容的内在联系。清人常说“读古书当明其体例”,其实简牍文书也是有体例的。比如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秩律》记录了200多个汉朝的县道邑名,是研究汉代初年政区地理的绝佳材料(汉初很多是沿袭秦代的),但最初的整理研究者对简文排列的书写体例重视不够,出现了一些错误讲法。后经学者反复探索(我自己也做了一些工作),基本弄清了简文地名的排列规律,从而使得与《秩律》有关的汉初政区地理研究达到了一个新水平。 第四,重视实地调查。做历史地理研究强调野外实地调查,做简牍历史地理亦不例外。在这方面,前辈学者有很多很好的经验。 责编:荼荼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