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是一部什么书? 公元前二世纪汉景帝时朝廷立《诗》、《春秋》“博士”。从这时起《春秋》便成为官学的专业课本。解释《春秋》的《公羊传》在先,《谷梁传》在后,成为官定讲义。所谓《春秋》经文实际上是在两部《传》里的,没有留下独立的《经》。西汉末年传出古文字的《左传》由刘歆校订出来。西晋杜预编订《春秋左传》分列《经》《传》。三《传》的《经》并不完全一致。《汉书·艺文志》所记《春秋古经》下注“公羊、谷梁二家”。东汉熹平时刻的石经只余残石。晚唐、北宋才有人直求本经,还是抛弃不了《传》。直到今天,约两千年,没有人能说出在公羊高所传本文之前,鲁国史书《春秋》(不论孔子修订过没有)是什么样子。现在讲《春秋》只能是西汉初由口传写定的《传》中的《经》。除非从战国时代的古墓中发现竹简,谁也见不到《春秋》的完整本来面目。春秋时政府有史官记朝廷大事,周王及各国都有。独有鲁国的一条一条竹简归了孔子一派的儒生(知书识字的人),又一代一代传了下来。秦始皇焚书,各国史书都烧了,偏偏他所最不喜欢的“颂古非今”的鲁国儒生没绝后。人坑了,书没全焚掉,真是奇事。论述《春秋》最早的除《传》外只有《孟子》和《史记》。《孟子》传自战国,后汉才有赵岐注,写定大约在前汉时。司马迁作《史记》时用《春秋》经传资料及其他书编了《十二诸侯年表》,好像是《春秋》的提要。一《经》一《表》现在就是《春秋》的文本,都是分年序列。大概《经》是简书,一条一条。《表》是帛书,一卷一卷。 从《春秋》文本和两千多年的种种解说看来,我们可以说,《春秋》本是新闻纪事档案,成书后便已成为中国人的一部符号手册,和《易经》的卦爻辞同类。两千多年来中国人的思想“传统”(从古至今传下未断的统)来源在文献中有很大一部分在这两个文本及其解说之中。另有一部分见于《诗》《书》。此外大都是比这些较晚的文献遗留,当然甲骨金文不在其内。不论原本原义,对这些文本的符号解说的历史表示了中国人思想史的一个重要部分。《易》乾卦开头是“乾、元、亨、利、贞。”五个字都有可供各种解说的意义,以后许多卦中也屡次出现。《春秋》开头是“元年、春、王正月。”六个字也都有可供索取的意义。《易》是卜卦之书。《春秋》是经世之书。一通宇宙,一通天下,又俱可为立身之用。历代贤豪的解说都挂原书牌号发挥自己当时当世的思想意见。对原来文本说,都“伪”。对解说者的时世说,都“真”。以古说今,千篇一律,符号之妙就在于此。 现存最早的对《春秋》符号的总解说见于《公羊传》和《孟子》,两家几乎一样。《孟子·滕文公》总结为一句话: 《春秋》,天子之事也。 《孟子·离娄》中说《春秋》和晋国及楚国的史书是“一也”。又说: 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 《公羊传》在昭公十二年下说: 子曰:春秋之信史也,其序则齐桓、晋文,其会则主会者为之也,其辞则丘有罪焉耳。 两书未必互相抄袭,有共同传说来源的可能性更大些。值得注意的是第一次分析出了书中内容分几项。史、序、会、辞和事、史、文、义。这是把辞和义,史和事分析开了。这恰恰是一种对符号的看法,由此指彼。把辞和义加在孔夫子名下也是取一种符号意义,挂上一块金字招牌。从此《春秋》和《易经》一样成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作种种解说的符号大全了。论述诸侯本是史官在天子符号下做的,所以是“天子之事”。孔子没有天子招牌而行天子之事,没有名义符号,所以是“有罪”,“窃取”了。因此,孟子又用孔子的嘴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滕文公》)大有含义。 不仅内容和文辞,便是年数也可以有符号意义。《春秋》记二百四十二年。《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加了年数,从封侯前后算起,是“共和元年”庚申(前八四一),在平王东迁(前七七○)以前七十年,在《春秋》开始的鲁隐公元年(前七二二)以前一百二十年,而终于周敬王四十三年(前四七七)甲子,即孔子卒后两年,总共恰恰是三百六十五年,合于一年四季的天数,也就是《书·尧典》说的“期(太阳年)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闰月定四时成岁(阴阳合历年)。”《史记》表列年数就是与一年(四时年,太阳年)的日数(三百六十五日多)相合,表示这是“天数”。这是秦汉方士与儒生相结合时所熟悉而惯用的手法,以后也有传承,看古书时常会见到。 再看《孟子》第一篇《梁惠王》,其中说到齐宣王问:“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孟子说:“仲尼(孔子)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这不明明是和他自己不止一次讲《春秋》桓、文的话不合吗?紧接着第二篇《公孙丑》一开篇就讲管仲。这不是齐桓公的宰相吗?这一篇中又讲齐桓相管仲“不劳而霸”。到《告子》篇又大论五霸,说“五霸,桓公为盛”,还具体说到葵丘之会的盟约五条。《论语》中也有孔子赞管仲,赞齐桓“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话(《宪问》)。孟子不知道吗?当然可以解释说,这是不同弟子所记,传了几代,有增减,而且答齐宣王时为了要讲“王道”,所以不谈“霸道”,以及齐鲁所传有别,等等。可是为什么“五霸”只讲桓、文,而说的事中又有桓无文?以桓为“霸”的代表也就是以桓为符号。所以孟子是以人(齐桓公)和事(桓文之事)为符号说明《春秋》是“天子之事”,由此发挥自己尊“王”道抑“霸”道的政见的。孟子是把《春秋》作为符号书的。庄子以“寓言”作符号而暗示。孟子以真人真事为符号而明言。两位大师的思想路数一样,都属于中国人以符号推演的非数学的特殊数学思维的传统。 不妨再看看公羊的《传》和司马的《表》怎么阐释《春秋》。《谷梁》可算齐国公羊的鲁国分支。《左传》晚出,内容须经过层次分析。 现在不考古代经解,何妨作今天的符号解说?先试提几个问题:秦汉之际史官怎样看当时的天下大势?桓、文有什么大事?现在可以从里面看出什么古人没说明而现代可解说的意义?为什么晋文流亡十九年在位只九年竟能和在位四十三年的齐桓并列?他有什么伟大业绩?其中有什么现代可看出的意义?五霸中还有三霸,而且吴、越也是霸,实为七霸,何以不提?“霸”是不是开国际结盟大会当主席而且动不动就发兵打别国干涉内政?这几个问题能不能有相连贯的解答? 区区小文只当闲谈,不能也不必旁征博引劳神伤力去回答问题。不过近来想到这些,不免觉得多少年多少人费力去演算论证的大多是真、伪,正、误,是、非,善、恶之类解经说史问题,是古人为古人而作。现代人可不可以提出现代的问题,问一问现代人才会注意的问题?这样,既不是跟着古人跑为古人服务,也不是要古人跟我们跑为现代服务,也不是显工力,露才华,只是对某一点或方面提问题,试作少许现代的探索和认识,也就是对古代符号作一番现代解说。前面提出的问题不过是继续中国人的传统思路,以《春秋》为符号书,再探索一次所记符号的意义。自己回答是办不到的。问题依然太大,太麻烦,还得分析,引证,若是作新《东莱博议》似乎不必。以下谈点闲话,起个话头,只算是“入话”而已。土里土气,更说不上引什么etic,emic,ethos,eidos等等已不算新鲜的洋玩意儿来壮胆了。 话说周平王为西戎所逼东迁洛阳之时(前八世纪),现在中国版图内已经明显形成几大文化“场”,也就是说,同种族以及不同种族的人有共同生活思想习惯及生产与文化知识技能而聚居的大片小片地区。首先是中原或黄河流域文化,或说殷周文化,有通行语言(雅言)及文字和较高的生产生活水平。周围其他族文化比不上中原,因而不能不时常来抢劫,还利用各种机会移进来定居,也不能不学习中原的优越的文化通行语和文字,同时也把自己的风俗习惯和骑射等特长带进来。东边山东半岛的沿海地区本有夷人,现已在殷商占领下化为齐国领域。东夷此时只是指徐、淮以至东南的吴、越。至于南蛮、西戎、北狄各是统称。他们不止是一族,各自有文化,但缺少统一语言和文字,这只有向中原学习。物质文化可以边学习边发展。精神文化必然是随语言文字渗入。因此,见于文字的文化纪录便不能不以中原为主。实际上人早已混杂了。从周武王伐殷纣起就不纯了。秦本是周的挡箭牌,在霸西戎以后成了大敌人。晋与北狄交往频繁,晋文公重耳的母亲就不是同族。他一逃难就去狄人处。周游列国时还到处结婚又抛弃(名言是:“待我二十五年而后嫁。”),也不合中原文化习惯,楚更是将长江流域的人及文化联合起来而大发展。开头是周封楚以镇南蛮,结果是楚强大后成为大患,“问鼎”中原。吴、越起于东南。吴季札到中原来聘问时吴已有相当高的文化,引泰伯当祖先。齐人孙武和楚人伍子胥都曾帮助吴胜楚又胜越。随后楚人文种、范蠡又助越灭吴。终于吴、越都并入楚国。战国末期楚国都城从原在长江中游的郢一直向东搬到淮河边上的寿春。中国成为西北秦与东南楚争霸的局面。“合纵”“连横”即两大阵营对抗的表演。《史记》列年表是从三代、十二诸侯、六国到秦楚之际,然后是汉兴以来的新诸侯和功臣年表。《三代世表》序中特别提到“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纪元年正时日月”。这一种着重纪年月四时次序排列人事的线性思路不仅贯串中原文化而且通于楚文化。如《离骚》一开头便说祖先谱系和自己生年。在这样的时间线中每一人一事都可以当作符号而含有意义。当时的大势在《春秋》本经及三《传》和《论语》《孟子》《史记》中都有认识而各有不同,尽管这些书都是以鲁国为坐标,以孔子为招牌而排定其他作出解说,而且都是在前汉写成定本的。 只以齐桓、晋文作为两个符号一看,这几家就各有不同。把三《传》中引的《春秋》本经中有关记录一看,不见有什么对这两位特别看重。《孟子》举这两个符号来概括全书主要是伸张自己的王、霸理论,宣传仁政(非暴力)胜过甲兵(武力)。这和《论语》中孔子称赞齐桓的攘夷狄抵御外患不一样。《论语》中感谢管仲使大家免于“披发左衽”,大有明末遗老怕剃长发留辫子而清末遗老怕剪辫子留短发的风味。齐桓之盛在于葵丘之会(僖公九年)。《孟子》还特别提出会上盟约五条(《告子》)。然而《公羊》并未称赞此会。《谷梁》记了盟约五条,和《孟子》不同。《左氏》只说盟会后要“言归于好”。《年表》中记的是开会时周天子赐肉命齐桓“无拜”,好比赏个勋章。还有件重要的事是齐率诸侯与楚盟(僖公四年),算是南北议和。楚人毫不屈服。著名的齐楚“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由此传下来。《左氏》描写生动,但没有站在齐一边。《公羊》不叙事而论定齐桓“救中国而攘夷狄”。《谷梁》只简要论述会盟。《年表》只记事。《春秋》经文中没显出重点。在这几部书中齐桓公小白并不能代表《春秋》,没有赫赫功勋,不过是召开国际大会自任主席。西戎的秦和蛮夷的楚日益壮大。混杂狄人的晋即将伐齐。齐桓除表面尊王外也不能代表中原文化,实在是声名超过实际,不过是个“霸”的符号。他初即位就攻鲁报仇,长勺一战反被鲁国曹沫打败了。(《齐世家》未说。)他的大业乃在于不记仇而用了管仲治国达到富强,有了相当高的国际地位,比天子还神气,却没有称王篡位。若没有这位能干的相爷替他办事,弥缝纰漏,他早就被许多“内宠”和三个小人易牙、竖刁、开方谋害了。说他“尊王,攘夷”,“兴灭,继绝”,不过是画成符号,树为大旗,转眼便烟消火灭,只剩名字。 《年表》中“僖十六年”有一条是三《传》所无:“重耳(晋文)闻管仲死,去翟(狄),之齐。”管仲一死,他离开狄人跑到齐国想干什么?为什么管仲不死他不去?大有文章。(看《晋世家》)由此再看晋文。这是个复杂环境中的复杂人物,一生是一部长篇小说。(《东周列国志》写的远远不够。)他在外流亡十九年,在狄人处住了很久。齐、楚、秦都到过。在楚几乎被害。最后是秦国派兵送他回国即位。中原小国对他不礼遇,可见他不仅出身不纯正而且相当异族化,所以在齐国一享受就不想走了。他在位九年的最大业绩是城濮之战打败了楚国(僖二十八年)。《经》直述其事。《公》《谷》都简略。 只有《左》大书特书写成著名大战之一。《孟子》吹捧他而一句实事没有,可见他也是个符号。人和事是重要的,桓、文也了不起,但并不像符号所指那么单纯而高大。晋文的重要意义恐怕是在齐将衰而秦楚强盛时以一个并非纯正中原文化的人来作为捍卫中原文化的旗帜。所以他一直和齐桓并列而说不出或不便说出其中缘故。他助过周天子,但并不真尊王。 《左氏》在“僖二十二年”下记了可能是事后的预言,说辛有见披发于伊川,知百年而为戎,“其礼先亡矣。”中原文化(礼)的异族化和异族文化的中原化是东周时期令有识者焦心的大事。自从武王在孟津聚诸侯各族人(《书·牧誓》列了八个,称为“西方之人”。)征服殷商以来,就是这个边境和移民问题越闹越大。知书识字,记各国史事,因而对文化感受特深的史官之所以“尊王”,是主张以周为首联合防止异化,即“攘夷”。无奈中原文化的代表者,周的后代鲁国仅有一群书呆子,武士曹沫很少。殷的后人宋襄公更加迂腐守旧,勉强算做五霸之一,代表中原当大会主席,实在不称其位。司马在《年表》序中只说了四个强国,齐、晋、秦、楚。说在周初封时都“微甚”,后来“晋阻三河,齐负东海,楚介江淮,秦因雍州之固,四国迭兴,更为伯(霸)主。”这仿佛是地缘政治学观点,四国刚好在东西南北四方。齐、晋多少还属中原文化。秦、楚就说不得。后来吴、越并入楚,田齐衰而晋分裂,从此一直是秦和楚,西北和东南,争霸之局。南北对峙,华夷互相渗透。从汉朝(混合文化)经过“五胡乱华”及“五代十国”,直到元、明、清三朝才由蒙族、汉族、满族轮流坐庄达成一统。但问题并未解决,最后反而加上了海外来的史无前例的更大的文化冲突。汉兴时司马迁在《六国表》序中说,“或曰:东方,物所始生(东配春)。西方,物之成熟(西配秋)。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他又在《秦楚之际月表》序中说,秦始皇废裂土封侯制度,又“堕坏名城,销锋镝,锄豪杰,维万世之安。然王迹之兴起于闾巷,合从(纵)讨伐软于三代,乡(以前)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平。”这就是说,秦始皇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适与愿望相反,老百姓造反时一切防范措施不过是为他们扫除障碍罢了。所以有见识的前汉徐乐上书说:“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古今一也。”(《汉书》本传)从刘、项兴兵到洪秀全挖空满清朝廷都是历史的无数次表面重复。外国也不免。拜占廷帝国和奥斯曼帝国遗留下的问题至今仍在。不仅古今,而且中外,“一也”。所以桓、文虽很快就失去符号效应,而《春秋》作为符号书一直应用到清末康有为,以至辜鸿铭,甚至日本明治维新时还提出“尊王攘幕”(幕府即诸侯),这难道是偶然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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