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我有搜购钱锺书先生题签著作的嗜好,李文俊先生的文集《妇女画廊》便是因此而得的。于是写信给李先生,将书寄过去请先生签名留念。一周后,收到李先生用快递寄来著作两册,一为《妇女画廊》,一为《西窗漫笔看花》。前者由重庆出版社1992年出版,是我在孔网旧书店买到寄去的,先生在扉页题字如下:“航满先生匡正 李文俊2017.10.2,又:有读者对拙作感兴趣,感到不胜荣幸。”后者系上海辞书出版社2014年8月出版,收入“开卷书坊”之中,系精装毛边,乃李先生赠我,扉页题字如下:“航满先生匡正:李文俊二O一七.十.二。”收到赠书后,给李先生去电表示感谢,先生问我买《妇女画廊》所费几何,答之价格,他说又涨价了,是因为有钱先生题签的缘故。询问近来身体状况,先生告知视力不佳,只能偶尔看看写得很好的散文,翻译和写作皆已停笔。随后我粗翻《西窗看花漫笔》,发现第224页有则笔记,颇有相似之处。此笔记提及一位常州读者寄书请其签名,又附信颇多赞词,先生读后特在扉页题字“谢谢捧场”四字。 《妇女画廊》是文俊先生出版的第一册文集。据他在文章《过迟的悔疚》中回忆,当时重庆出版社为纪念世界反法西斯胜利五十周年,拟编订一套《世界反法西斯文学文丛》,他忝列该文丛编委,后因该丛书责任编辑对其仰慕,为李先生出版了这册集子。关于此书题签,在《过迟的悔疚》中,收有钱锺书先生给他的回信:“文俊同志:我因拇指痉挛,近两年谢绝一切题签之类的,聊以藏拙。但你来信善于措辞,上可比‘游说’的苏张,下不输如‘说因缘’的鲁智深,就不得已献丑一次。如有人问,请说是一年前勉强我写的(alittlelie),我盖的章也是历来用的旧章,不是去年一位名家送我的新章。至于佩芬同志方面,杨绛别有交代。不多写了,预祝大著出版后‘不胫而走,无翼而飞’(下句成语给流行习惯搞成另一个意义了)!钱锺书。”从此信可判断,李文俊应属于钱锺书比较欣赏的晚辈学人。由此我也发现,真正能够领略钱锺书学问者,大多谦虚。诸如在《妇女画廊》后记中,李文俊写他为其中一辑文章原拟题目“小篇什”,写得饶有趣味:“我曾想用《小篇什》作这一辑的题目。倒不是想攀附‘雅颂’,而是难以忘怀少年时一个小女孩的答话。当时我问她弹奏的是什么曲子,她从钢琴上回过头来粲然一笑说:‘小piece呀!’这‘piece’倒正好与‘篇什’谐音。后来想想,靠写短文换几个小菜钱还只是一年来的事,不如径以辑中一篇的篇名为编名,就叫它《生日礼物》,也算是一个老编辑对青年读者的一片心意。” 《西窗看花漫笔》所收文章共分三辑,分别为“过去完成时”“过去时”和“不定式”。翻读《西窗看花漫笔》,因为是毛边收藏本,所以只打算看一些不用裁读的片段,不料先读了《静轩杂录》,发觉很有味道,竟一读而不能罢手。李先生说他晚岁所作这些拟古的片段,乃是效仿《世说新语》和《随园诗话》,而我发觉其谈论英文文章妙处的片段,竟也与董桥的《英华沉浮录》异曲同工,于是边裁边读,终将全书读完。文俊先生的文章隽雅洒脱,又有一种洗尽铅华的朴素与从容。在《译伍迪艾伦的〈拒收〉》的结尾,先生谈到出版社需其提供的译者简介,他如此写道:“李文俊,曾任编辑,译过福克纳作品,喜写幽默短文。”这简介是他效仿伍迪·艾伦而作,其中“喜写幽默短文”一句,既契合又高妙。在文章《我这一辈子》中,先生回顾了自己从事翻译的经历,郑重而又极为形象地总结道:“我这样做,有点像是个盼能尽量拓宽自己戏路的老演员。说实在的,我不太甘心让自己,说得难听些,成为一位大作家的‘跟包’或是‘马仔’。如果我是演员,我但愿自己是一个具有特性与独立品格的演员。如果我是音乐演奏家,我一定努力使自己能具有个人的演绎方式。” 李先生曾多次对《漫笔》编者子聪说,此书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本书了。然则,我在网上一搜,发现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一册新书,名为《有人喊EN⁃CORE,我便心满意足》,于是赶快下单。此书封底印有钱锺书先生的一段话,下面还印有一段话,竟是不才所写。钱先生那段话选自他写给李文俊的一封信:“Faulkner(福克纳)的小说老实说是颇沉闷的,但是‘Ennuihasitsprestige(沉闷也有可敬佩之处),不去管它了。翻译恐怕吃力不讨好。你的勇气和耐心值得上帝保佑。”而不才的那段话,系一篇关于李先生的访问记,这里则摘选下面这句话:“在我的印象中,李先生似乎与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有缘,诸如福克纳,诸如门罗,也诸如他后来也翻译过的海明威,甚至还有中国作家莫言。莫言正是读了李文俊翻译的福克纳小说,读了李先生为福克纳小说所写的长篇序言,从而受到启发,由此开启了建构他的文学王国的写作之路。为此,我戏称李文俊先生为与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有缘的‘专业户’。”这段话并非高明,但多少能够说明李先生的眼光。 《有人喊ENCORE,我便心满意足》无序亦无跋,内容基本收录其他书中,也有个别新作,如杨绛先生去世后所作怀念长文《百遍思君绕室行》。一般来说,文人著述问世大多是要写几句闲话来说明因缘的,既是对读者的交代,也是一种雅趣。而这册集子则是序跋皆无,由此想到文俊先生在电话中对我谈到,近年来因身体原因,基本上已封笔了。此书书名则来自先生的一篇同名文章,乃是他对中国译协褒奖其“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的致谢辞,其中用极简短篇章回顾了自己的翻译生涯,并将自己的译文比拟为“仅仅是由我自己演绎的一次演出而已”,“能听到有人喊一声‘ENCORE’,我便心满意足”。先生在这篇文章中说他最不能理解的一件事情,便是“译家何必得贬低别人以求抬高自己呢”。他举例说自己应出版社之约,翻译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这是很多翻译名家竞技的文本。在他看来,他的这一本,特别之处是译出美国鳏寡孤独老人的味道,这也便是他所谈及的“由我自己演绎的一次演出而已”,故而希望“能听到有人喊一声‘ENCORE’”。 关于文俊先生的其他文集,我此后又陆续购得四册,分别为《行人寥落的小径》《寻见与找见》《纵浪大化中》《天凉好个秋》。《行人寥落的小径》2008年1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收入该社策划的“蓝调文丛”之中;《寻见与找见》2002年5月由湖北教育出版社出版,收入该社出版的“巴别塔文丛”之中,这两册文集中的内容与其他文集均多有重复之处。《纵浪大化集》与《天凉好个秋》倒是值得说说。《纵浪大化集》系九州出版社1992年出版,列入该社的“译人视界”丛书之中。此书很薄,但特点鲜明,内容多系谈他在担任《世界文学》编辑过程中所结识的前辈文人,如朱光潜、钱锺书、杨绛、余光中、萧乾、徐迟等。此书的书名来自作者收藏的一份朱光潜先生手迹,是用钢笔来抄录的陶渊明《形影神赠答诗》中的两句:“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由此书可以看出,先生虽生性淡泊,但对于收藏前辈手迹,也是颇有一些喜好的,这其中便有一种对于前贤的尊崇和感恩。他因工作缘故,收藏了周作人1964年4月12日致《世界文学》编辑部的一封信,内容谈翻译希腊神话书稿中的一个注释问题,是他与知堂老人的一次交往记录,虽历经波浪,依然精心宝藏至今。 先生晚近所作的一册特别的著作《天凉好个秋》由上海书店2007年1月出版,小精装,列入陆灏策划的“海上文库”中。在网上看到一位书友关于此书的短评,写得感性而动情:“李文俊的回忆录性质的随笔,我总是能沉醉在这种家长里短的文字里。逐渐逐渐地,喜欢上这种辗转、啰嗦、细腻、顽皮、超丰富的、想象力的文字。一下子用了这么多形容词,我还觉得没有尽述。他看似平凡的文字里就是有那么巨大的魔力吸引着我。我现在正在看的这本书还有十几页就看完了。我几乎舍不得再看下去了,一天就看一个小章节便放下。因为我不知道看完了它,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这位书友最后两句话实在说得太动人了,令我对这本书也是心向往之。买来几乎一气读完,恰如这位书友所言之美妙,但也许是期待过高,读后也有些不满足。我很认同李先生引用英国诗人Wil⁃liamBlake的一句诗来评价此书的价值: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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