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分途与刘知幾的叙事理论
基金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自由探索项目“新史学视野下的传统史学”。 作者简介:赵梅春(1964-),女,湖南邵东人,兰州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史学史(甘肃兰州 730000)。 刘知幾认为,魏晋以来文与史已从“文之将史,其流一焉”变为“文之与史,较然异辙”,但史学对此缺乏应有的认识,历史撰述效法文学,“或虚加练饰,轻事雕彩;或体兼赋颂,词类俳优”[1](P180),严重损害了史学的品格。因此,他要求严格区分文士之文与史家之文,反对文人修史,呼吁史家叙事质朴含蓄、文质相称。这是文史分途后自觉的史学意识的体现。 一、文史分途与刘知幾的认识 班固《汉书·艺文志》将史学书籍置于《六艺略》春秋家,《隋书·经籍志》则设立史部予以著录,使之与经、子、集部并列而为四部之一。这表明经过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发展,史学已从附庸蔚为大观。在这一历程中,史学摆脱了经学的束缚,也经历了文史合流与分途。逯耀东指出:“在史学脱离经学的独立转变过程中,又和当时脱离经学并已蓬勃发展的文学结合,形成文史的合流。所以,刘勰认为史学也是文学写作形式的一种,因而于《文心雕龙》立《史传篇》。文史合流至萧统编《文选》才作了新的划分。《文选序》说明选择文学作品的条件,将记事之书的史学著作摒于《文选》之外,却选择了表现作者个人意识,与文学作品性质相近的史书论赞,划清了文学与史学的界限。”[2](P219)这是有关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史关系变迁的精确概述,并将《文心雕龙·史传》篇、《文选序》作为文史合流与分途的代表。 《文心雕龙·史传》篇叙述了史学发展的源流,评论了自先秦到晋代的史家、史书,并对史学的功用、史书体裁体例、编纂方法与撰史态度进行了讨论,在此基础上提出历史撰述应“词宗丘明,直归南董”。史学研究者将其誉为较早的史学史专篇或史学批评专篇,但文学理论研究者却颇多微词。如著名文论家周振甫认为《史传》篇本应讨论历史散文,却论述史学发展流变、史书体裁体例,偏离了主旨。“作为论文章的书,《史传》有缺点:(一)过多地讲历史,对历史散文讲得不够。”“(二)过多地讨论历史书的各种体裁的优缺点,对纪传体历史书的传记文学没有认识。”“(三)在选文定篇上,没有突出《史记》的成就,对《史记》的认识不足。”[3](P139-140)其所谓对《史记》的认识不足,是指刘勰没有对《史记》创立传记文学的成就进行分析、表彰。这是站在文学的角度对《史传》篇所提出的批评,反映了文史分途后人们对文学评论著作的要求。殊不知,刘勰时代文史合流,他是将史传视为文学写作体裁之一种。因而,周振甫的批评很难说是做到了知人论世。《文选序》阐述了选文的标准,以及将经、史、子之文摒弃于《文选》之外的原因。论及史著时,其指出:“至於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异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於沉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4](P4)萧统从文学的角度将缺乏文彩、旨在“褒贬是非,纪别异同”的史书予以刊落,仅收录具有文学特色的序、论赞。这表明文与史已分途。文史分途也反映在目录分类中。“就在萧统编辑《文选》,将史传排除的同时,而有阮孝绪的《七录》出现。阮孝绪的《七录》第二是《纪传录》,《纪传录》所包含的内容都是史学著作,而且是后来《隋书·经籍志·史部》的蓝本。《文选》和《七录》两种极不相同类型的著作,出现在同一个时代里,却共同划清文史的界限,当然不是偶然的。”[2](P37-38)这说明,文史分途至迟在梁朝已成为事实。 应该指出的是,文史分途与经史分离有异。“在经史分离中,史学是主动的,它是伴随着今文经的衰落而走向独立。在文史分离的南朝,文学正处于高涨阶段,史学处于被动的地位,当时并不是由于对史学的本质有了更多的认识而将文史分开,实际的情况正像前引萧统《文选》序中所说的那样,人们是因为越来越认识到文学的特性,所以才逐渐把‘史’从‘文’中排斥出去。换言之,是文学的进一步独立迫使史学不得不随之独立。”[5](P71)正因为文史分离是文学自觉的体现,史学处于被动地位,故而史家对此缺乏自觉意识,仍亦步亦趋于文学之后。“而史臣撰录,亦同彼文章。”[1](P178)较早对文史分途现象进行反思的史家是刘知幾,他从史学角度梳理文史关系,将文学与史学作了清晰的划分,并在此基础上阐述了历史叙事的理论与方法。 刘知幾认为,先秦至魏晋南北朝的文史关系经历了“文之将史,其流一也”到“文之与史,较然易辙”的变化。他指出:“夫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观乎国风,以察兴亡。是知文之为用,远矣大矣。若乃宣、僖善政,其美载于周诗;怀、襄不道,其恶存乎楚赋。读者不以吉甫、奚斯为谄,屈平、宋玉为谤者,何也?盖不虚美,不隐恶故也。是则文之将史,其流一焉,固可以方驾南、董,俱称良直者矣。”[1](P123)这是说诗赋这些文学作品与史学著作一样,皆能据实而书,惩恶劝善,故而“文之将史,其流一焉”。诚如论者所言,这是从文史的功用角度将其视为一致的。但魏晋以来的文学作品向追求形式美方面发展,辞藻华丽,文风绮靡。“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至若文者,维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6](P966)这样的讲求词采、声律、性情之文与不虚美不隐恶之史已渐行渐远。刘知幾指出:“爰洎中叶,文体大变,树理者多以诡妄为本,饰辞者务以淫丽为宗。譬如女工之有绮縠,音乐之有郑卫。”而“史氏所书,固当以正为主”[1](P123-124)。故而在他看来,文之与史已判然两途。“昔尼父有言:‘文胜质则史。’盖史者当时之文也,然朴散淳销,时移世异,文之与史,较然异辙。”[1](P250)然而,历史撰述者却没有觉察到这一变化,叙事行文深受绮靡文风的影响。“其立言也,或虚加练饰,轻事雕彩;或体兼赋颂,词类俳优。文非文,史非史,譬夫乌孙造室,杂以汉仪,而刻鹄不成,反类于鹜者也。”[1](P180)所撰之史不伦不类,严重损害了史学品格。因此,刘知幾要求严格区分文士之文与史家之文,并坚决反对文人修史。如果说萧统从文学审美的角度将“褒贬是非,纪别异同”之史著排除在《文选》之外,反映了文学的自觉,那么刘知幾从史学特征出发要求将文学从历史叙事中分离出去,则是文史分途后史家自觉意识的体现。尽管与文学相比,这种自觉意识晚了许久。胡宝国论及史学的独立时曾指出:“通常以为史学与经学分离后即告独立。如果把标准定得再苛刻些,或许可以说,只有到史学与文学也划清界限后,史学才真正获得了独立。”[5](P68)因此,他认为史学的独立应在南朝。但若从史学意识方面来考察,是否可以说,刘知幾在梳理文史关系的基础上建立起历史叙事理论,史学才真正与文学分离而独立。换言之,刘知幾的历史叙事理论在思想观念上确立了史学的独立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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