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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麓書院藏秦簡（伍）》中有一條關於“縣官所給祠”的令文： 1170+1172：令曰：縣官所給祠，吏、黔首、徒隷給事祠所，齌者，祠未  （闋）而敢奸，若與其妻、婢并□皆棄市，其□□[1] 以上這則殘缺的令文，齊繼偉、陳偉兩位先生都曾留意到。齊繼偉先生認為：簡末“其□□”，“其”后的未釋字，圖版作“  ”，可釋為“舍”。[2]陳偉先生認為令文應當讀作“縣官所給祠，吏、黔首、徒隸給事祠所齋者，祠未（闋）而敢奸若與其妻、婢幷（姘）【者】，皆弃市。”並認為“幷”應當讀爲姘。引《説文》“姘”字引《漢律》：“齊人與妻婢姦曰姘。”又認為“并”後之字可據字形輪廓及文意推定為“者”。[3] 我們認同陳偉先生的讀法，這是關於參與縣中祠祀的人員行為規範的一條令文。令文規定：縣官所供給的祠祀，吏、黔首、徒隸等供事於祠祀場所的人，如果參與了齋戒，那麼在祠祀的祭品尚未撤去之前有性行為，或者與妻、婢相奸，其人與妻、婢均受棄市之刑。至於令文中提到的“縣官所給祠”到底是什麼？我們根據目前已有的材料，對其內涵和外延略作探究。 看到“縣官所給祠”，我們首先聯想到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中的“公祠”、“王室祠”等概念。[4]彭浩先生對這兩個概念作過研究，認為“王室祠”是由國家承認的正式祭祀，“公祠”是“為民所立，與眾共之”的“共祠”。[5]楊華先生根據里耶秦簡8-461號木牘“王室曰縣官”、“公室曰縣官”的記錄，[6]認為所謂“公祠”、“王室祠”，其實就是“縣官祠”，也就是國家承認的、受法律保護的縣一級的祭祀。楊先生認為，秦及漢初的官祭下設到縣一級，縣以下的鄉里祭祀則具有半官方、半民間的性質，由民間自主之。縣一級的官祭才受到國家的承認、法律的保護，與淫祀（“奇祠”）相對。[7] 楊華先生的觀點給我們很大啟發。秦漢文獻中的“縣官”一詞有多種含義，可以表示縣級政府，可以表示縣廷所在地，[8]也可以表示“公家”、“官家”、“天子”。[9]上引“王室曰縣官”、“公室曰縣官”之“縣官”，應該是“公家”、“國家”的意思。而本條令文中“縣官所給祠”之“縣官”，應該指的是縣廷機構。在本條令文中，“給事祠所”而參與齋戒的人，有“吏、黔首、徒隸”等高低不同的身份，可見其祭祀的級別不是很高，與縣級政府機構所供的祭祀比較符合。[10]按照里耶秦簡8-461號木牘，秦統一六國之後，原來的“王室祠”等說法會更改為“縣官祠”，但目前的材料中還沒有看到這一提法。倒是本則令文中“縣官所給祠”這一法律術語，印證了楊先生關於秦漢時期把祭祀等“神權”掌控到縣一級的觀點。所謂“縣官所給祠”，從字面意思來說，就是“縣官”所供奉的祠祀。由於“縣官”不僅可以表示縣廷機構，還有“公”的含義，“縣官所給祠”也可以說是國家設在縣一級的官祭。 總而言之，“縣官所給祠”可以理解為縣級政府所負責供給的祠祀，也可以說是設置在縣廷之中的國家所置之祠。楊先生認為，秦漢帝國在宗教祭祀上一直管理到縣這一級，縣以下的鄉里則是民間自出財以祠，這條令文印證了這一觀點。同時，也為我們從具體細節上理解縣官到底如何根據國家律令進行規範、嚴格的祠祀活動提供了可能。國家權力如何在縣一級通過祭祀來發揮其影響力，這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課題。 以上討論“縣官所給祠”的內涵，下面再說其外延。彭浩先生研究作為國家承認的正式祭祀的“王室祠”的範圍，認為包括四帝、陳寶、山川、星辰等雜祠、宗廟、伏祠、臘祠等；而廣泛設在郡縣之中的“公祠”，則有社、五祀。[11]根據目前所有的材料來看，作為秦朝國家官祭的最低一級、也就是縣級官祭，除了根據傳世文獻就已熟知的社、五祀之外，根據新出秦簡，還有先農等祭祀。[12]除此之外，秦朝的“縣官所給祠”，還應該包括縣道宗廟。關於秦朝的縣道宗廟，《岳麓書院藏秦簡（肆）》之“內史郡二千石官共令第己”說到： 0316：內史郡二千石官共令 第己 0624：如下邽廟者輒壞，更為廟便地潔清所，弗更而祠焉，皆棄市。各謹明告縣道令丞及吏主 J47：更，五日壹行廟，令史旬壹行，令若丞月行廟□□□…… 0549：丞相議。…… 0467：祠焉。廷當：嘉等不敬祠，當…… 0055（2）-3：·泰上皇祠廟在縣道者…… 0327：令部[13]吏有事縣道者循行之，毋過月歸（？），當繕治者輒繕治之，不□□者□□□□有不□□[14]。[15] 根據上述材料，以及里耶秦簡中的“令史行廟文書”，我們得知秦朝縣、道宗廟制度的存在，秦國在擴張的過程中，往往會在新設之縣立宗廟，讓吏民供祠。[16]本條令文中所說的“縣官所給祠”，與上引“內史郡二千石官共令第己”中的“弗更而祠”、“祠焉”、“不敬祠”、“泰上皇祠廟”等“祠”，至少有部分的重合。也就是說本條令文的“縣道所給祠”，應該是包括縣、道宗廟在內的。 和宗廟祭祀之前的齋戒有關的禁令，尤其是齋戒期間不能發生男女關係這方面，我們在先秦古禮中也能找到相關的內容，比如《禮記·祭統》中說： 及時將祭，君子乃齊。齊之為言齊也。齊不齊以致齊者也。是以君子非有大事也，非有恭敬也，則不齊。不齊則於物無防也，嗜欲無止也。及其將齊也，防其邪物，訖其嗜欲，耳不聽樂。……是故，先期旬有一日，宮宰宿夫人，夫人亦散齊七日，致齊三日。君致齊於外，夫人致齊於內，然後會於大廟。 所謂“君致齊於外，夫人致齊於內”，孔穎達《正義》解釋說：“外，謂君之路寢，內，謂夫人正寢。”也就是說，在宗廟祭祀之前的“致齋”階段，要男女內外別處，不能共寢。在齋戒期間，要禁絕嗜欲，防閑邪物，保持恭敬的心態，如此，才能交接於神明。這跟本條令文的規定是一脈相承的。由此可見，秦代律令之中，有頗多與周代古禮之禮意暗合之處。 後世也有與本條令文類似的規定，比如： （周澤為太常，）清潔循行，盡敬宗廟，常臥病齋宮，其妻哀澤老病，闚問所苦，澤大怒，以妻干犯齋禁，遂收送詔獄謝罪。當世疑其詭激。時人為之語曰：“生世不諧，作太常妻，一歲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齋。”（《後漢書·儒林周澤傳》）[17] 太常周澤負責宗廟祭祀，長期在齋宮中處於齋戒的狀態，其妻來闚問，周澤認為這是“干犯齋禁”，乃至要收送到詔獄治罪。可見在東漢時期，也有與本條令文類似的“齋禁”，即宗廟齋戒期間不得發生男女關係。此事亦見於應劭《漢官儀》，所載與此略同，把周澤之妻的行為稱為“干齋”，與此“干犯齋禁”意同。[18]漢代還有專門的《齋令》，規定了齋戒期間的種種禁令。見《續漢書·祭祀志》劉昭注引蔡邕《表志》：“建武乙未、元和丙寅詔書，下《宗廟儀》及《齋令》，宜入《郊祀志》，永為典式。”[19]可見漢代有《宗廟儀》、《齋令》一類的律令、儀注。[20] 值得注意的是，根據古禮，在宗廟祭祀之前需要齋戒的是“君”和“夫人”，他們是主祭者，也是被祭祀者的直系後代及其配偶。而本條令文所施行的對象，是“吏、黔首、徒隸給事祠所”之人，就縣、道宗廟祭祀而言，他們與被祭祀者之間並無血緣關係，而是某種意義上的君臣關係，卻要按照古禮對“君”和“夫人”的要求來約束自己。秦朝在縣、道廣設宗廟，讓與皇族沒有血緣關係的天下吏民普遍祭祀之，並且還要求他們像祭祀自己的祖先一樣虔誠地對待皇族宗廟之祭祀，這是深可玩味的。 （本文撰寫過程中受到楊華老師、何有祖老師、張馳學長的幫助，並承蒙惠賜資料，在此深表感謝。） [1] 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伍）》，上海辭書出版社，2017年，第200頁。 [2] 齊繼偉：《讀<岳麓書院藏秦簡（伍）>札記（二）》，簡帛網2018年3月9日，網址：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2997。 [3] 陳偉：《<岳麓書院藏秦簡（伍）>校讀（續二）》，簡帛網2018年3月11日，網址：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3011。 [4] 參見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99-100頁。 [5] 彭浩：《睡虎地秦簡“王室祠”與<齎律>考辨》，《簡帛》第一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39-248頁。 [6] 陳偉主編，何有祖、魯家亮、凡國棟撰：《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56頁。 [7] 參見楊華：《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第25-28號補說》，《古文字研究》第28輯，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關於秦漢帝國把祭祀（“神權”）控制到縣級這一觀點，參見楊華：《秦漢帝國的神權統一——出土簡帛與<封禪書><郊祀志>的對比考察》，《歷史研究》2011年第5期。 [8] 《漢書》卷72《龔舍傳》：“頃之，哀帝遣使者即楚拜（龔）舍為太山太守。舍，家居在武原，使者至縣請舍，欲令至廷拜授印綬。舍曰：‘王者以天下為家，何必縣官？’遂於家受詔。”此例中“縣官”表示縣廷這個地點。 [9] 《史記·絳侯周勃世家》司馬貞《索隱》：“縣官謂天子也。所以謂國家為縣官者，夏官王畿內縣即國都也，王者官天下，故曰縣也。”《資治通鑒》卷95《晉紀十七》成帝咸康三年條，胡三省注：“西漢謂天子為縣官，東漢謂天子為國家。” [10] 《史》《漢》中的“縣官”，大多可作“國家”、“天子”來理解。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中的“縣官”也大多表示“國家”、“公家”的意思，至於縣級政府機關，《二年律令》則用專門的“縣道官”來表示，與“縣官”有所區別。但是秦簡律令中的“縣官”、“縣道官”則沒有這麼明確的區分，“縣官”很多表示縣級政府機構，也有表示“公家”、“國家”的用法。至於本條令文中的“縣官所給祠”之“縣官”，根據文義來看，應該就是指縣級政府機構。 [11] 上引彭文第240-243頁。 [12] 參見張春龍：《里耶秦簡祠先農、祠  和此隄校券》，《簡帛》第二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93-396頁；宋超：《“先農”與“神農炎帝”——以里耶、周家臺秦簡為中心的討論》，寶雞炎帝研究會編：《中國（寶雞）炎帝·姜炎文化與民生高層學術論壇》，三秦出版社，2009年；田天：《先農與靈星：秦漢地方農神祭祀考》，《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3年第4期；田旭東：《秦簡中的“祠五祀”與“祠先農”》，《西部考古》第12輯，北京：科學出版社，2016年。 [13] 根據陳偉先生的意見，此“部”當為“都”字。參見陳偉：《嶽麓秦簡肆校商（三）》，簡帛網，2016年3月29日。原文網址：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2506 [14] 據朱錦程先生的意見，此句可補釋為“不從令者貲二甲□有不□□”。參見朱錦程：《讀<嶽麓書院藏秦簡（肆）>札記（一）》，簡帛網，2016年3月25日。原文網址：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2495 [15] 陳松長主編：《嶽麓書院藏秦簡（肆）》，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5年，第249頁。 [16] 參見拙作《從新出秦簡看秦漢的地方廟制——關於“行廟”的再思考》，簡帛網2016年5月3日，網址：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2540。 [17] [宋]范曄：《後漢書》卷七十九《儒林周澤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579頁。 [18] [清]孫星衍等輯：《漢官六種》，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27頁。 [19] [晉]司馬彪：《續漢書》志第九《祭祀志》，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3196頁。 [20] 關於兩漢時期與齋戒有關的種種律令，可參看拙作《秦漢祠祀律令拾遺》，《出土文獻綜合研究集刊》（第五輯），成都：巴蜀書社，2017年。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18年3月20日08:28。)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