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初,西方历史哲学家不再以历史本身为思考对象,去探讨历史的本质、规律、动力等问题,而转向对历史学进行反思,更多关注历史学的认识论基础以及历史认识的性质等问题。海登·怀特的学术事业正是沿着这一逻辑脉络展开,从《历史的重负》到《元史学》等著作的问世,他并没有因受到西方学界的诸多异议而改变自己的观点,同时他在不同的场合坚称自己是马克思主义者,从来不承认是后现代主义者。 着眼于现代性批判的解构历史科学 在探讨历史学的认识论问题时,海登·怀特并没有单纯在理论层面进行探讨,而是从历史学的实践层面进行反思。他选取了历史学实践的最终成果——历史学著作作为分析对象,并最终以此建立起理论体系。他将历史学著作分为显性与隐性两个维度,前者的五个层面包括编年史、故事、情节化模式、论证模式、意识形态蕴含模式,其中编年史和故事是构成历史学著作的原始要素,其余三个层面则代表史学家对史料进行的不同层面的解释。同时,这三种解释模式又各自包含四种类型的解释策略,不同类型的解释策略之间的排列组合构成了史学家迥然相异的风格,实际这三种模式分别代表了历史学著作显性维度中的三个方面——审美情趣、认知模式、价值取向。 在海登·怀特看来,历史学家的头脑中还存在一种深层意识。早在他们开始研究并选取解释策略之前,相关历史材料就已经预构成了一个“知识客体”。这个客体中存在着各种给定的要素,如人物、行为、事件等;而各种要素之间的关系以及各种要素组合所产生的后果和意义,则是历史学家赋予的。这种预构的“客体”在历史学家那里被当成了历史本身,成为历史学家的研究对象,在此基础之上,历史学家选取不同的解释策略,对历史事件进行说明、解释。而这种预构的行为对于历史学家来说是前批判、前认知的,因此是一种诗性行为,也被称为“诗性预构”(poetic prefigure)。 从诗性预构理论出发,海登·怀特得出了几点结论:首先,既然历史学研究的对象是预构的,解释策略也是历史学家以诗性预构为基础选取的,那么历史学与思辨的历史哲学是同一的,二者都体现了历史学家对历史的理解,也就是历史学家的特定历史观,只不过侧重点不同而已。这种历史观就是历史学家的“元史学”基础。其次,历史学的科学化只代表历史学家的特殊偏好,并不具备坚实的认识论基础。最后,历史学家选取何种解释策略最终的根据实际上是美学的或道德的,历史学著作在结构上与文学没有本质的差别。 此时,我们可以发现,海登·怀特不仅没有为历史学奠定认识论基础,反而直接解构了历史学成为科学的梦想。大部分学者以海登·怀特对历史科学的解构为依据,简单地将其归类为后现代历史哲学的代表,却没有进一步挖掘这种解构的深层含义。实际上,怀特的理论是建立在马克思唯物史观基础上对主客二元分立的传统认识论的超越,同时也是对现代性以及资本主义历史观的批判。 超越传统认识论 海登·怀特的元史学基础是什么?他是如何理解历史本身的?有观点认为,他悬置了这个根本问题,没有进行过多阐述。但通过进一步考察可以发现,他将历史理解为人类实践活动的发展过程,且这种实践活动是人的具体性和总体性的统一。这与马克思唯物史观是一致的。 海登·怀特的理论正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之上——历史是人通过实践活动不断地改造自身与自然界,创造现实的生活世界,并不断超越现存的过程。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怀特跳出了分析、批判历史哲学关于历史认识论问题的争论困境,开辟了新的理论平台,引发了更深层次的思考。怀特对“诗性预构”以及叙事的强调,实际上是将历史理解成人通过实践活动不断创造自身的过程,在实践活动的基础上突破历史认识活动中主客体的给定性,从历史认识主体的角度出发,对人类历史活动的丰富性、具体性、总体性给予阐释。 历史认识活动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历史认识的对象是人类本身的活动,它并不是给定的,人不单是历史的创造者,也是历史的认识者。人对历史的认识,实际上是对自身活动的一种认知。海登·怀特所强调的“诗性预构”,实际上代表着作为历史认识活动主体的个人(历史学家)根据不同的认知目的,将人类活动的经验、记忆通过主体的认知结构概念化,然后通过叙事这种形式表述出来,最终形成一种主体的创造。这种创造就是历史学著作,也是历史学家历史意识的一种对象化,历史学著作中不可避免地包含有主观性的因素。但这种主观因素并不等于纯粹的臆造,而是以真实的历史事件为基础。 海登·怀特这种对于“诗性预构”的强调,实际是在唯物史观的历史本体论基础上,从历史认识活动中主客体统一的视角对认识主体作用的强调。换句话说,唯有从“诗性预构”出发,才能阐明历史活动的主体与历史本身的内在统一性,从而阐明历史与现实生活的统一。因为人既是自己历史的剧中人物,也是自己历史的剧作者。 批判资产阶级历史观 海登·怀特通过“诗性预构”消解历史学与文学的界限,解构了历史科学的神话,这种行为看似激进,但实际代表了对现代性的一种反叛和批判。海登·怀特对于虚构、想象、叙事、修辞的强调,集中反映了对历史学领域中理性主义大行其道的批判和反思。 历史是人类现实生活和感性实践活动的体现,但在理性主义的主导下,现代历史学为了追求成为一门科学,将历史化约成一组组数字(计量史学)或是公式、三段论,叙事、修辞这些传统历史学的要素被视为可疑的成分排除于现代历史学,结果就是作为历史主体的人在现代历史学中消失了。所以,海登·怀特强调叙事在历史学中的作用,人在通过自己的感性实践活动改造世界、创造历史的时候,不仅有理性,还有本能、激情、意志等感性的成分,而这些感性的东西是科学公式与数字不能表述的。海登·怀特借助叙事理论强调历史作品的“文学性”以及他对审美、道德的重视,不仅反映了实践活动的多样性、丰富性,也给我们反思现代性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 不仅于此,海登·怀特进一步揭示了当代历史学的意识形态本质。他在考察历史学的发展历程时指出,历史学自兰克开始追求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其背后实际暗含着资产阶级的历史观。2013年,海登·怀特在接受《中国社会科学报》专访时表示,“资产阶级历史观的核心就是‘一切都是自然的’。而批判的历史学则要告诉你:所有社会都不是自然的。”在他看来,历史学在资本主义社会的目的就是培养一种阅读主体,这种阅读主体可以与所处社会达成认同,这个社会在政治结构上表现为现代的民族国家,在经济结构上表现为全球化贸易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而相较于文学、艺术,历史学更具优势,因为它讲述的是过去的现实,更具有说服力,从而成为批判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建构的有力武器。 综上所述,无论是海登·怀特通过“诗性预构”理论对历史认识论问题的超越,还是对现代性以及资产阶级历史观的批判,其理论前提都是将历史理解为人的现实生活与实践活动。而现实的人及其实践活动,也是马克思建立唯物史观的基本前提,在这里海登·怀特与马克思是一致的。而海登·怀特一直保持着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尤其是对资产阶级历史观的批判——也体现出他在政治立场上与马克思是一致的。这也是他一直声称自己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重要原因。 (作者单位:黑龙江大学哲学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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