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乌丙安教授在访谈中,通过生动的案例,回顾了其在民间信仰研究中提出“俗信”概念的背景和过程,论证了民间俗信存在的合理性。在民间信仰类项目申遗过程中,“俗信”的转化运用促成了“妈祖信俗”等民间信仰项目的成功申遗,同时也增强了“非遗”保护中“社区”的主体作用。“妈祖信俗”申遗不仅对于妈祖信仰本身、而且也给其他民间信俗类遗产项目的保护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关键词:民间信仰;迷信;俗信;妈祖信俗; 作者简介:乌丙安(1929-),男,内蒙古呼和浩特人,辽宁大学教授、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专家委员会副主任。(辽宁沈阳,110036);胡玉福(1988-),男,山东临沂人,中山大学中文系民俗学博士研究生。(广东广州,510275) 题记:作为多年从事民间信仰研究的专家和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专家委员会副主任,辽宁大学乌丙安教授走在民间信仰学术研究、非遗保护实践的前列,积累了丰厚的经验。长久以来,民众实践的民间信仰活动处于宗教与迷信的夹缝中,在政府宗教管理事务中也很暧昧,曾一度被视作“封建迷信”。非遗保护工作开展以来,民间信仰类活动申报非遗项目成为工作的难点。如何解决此类项目的申报问题?民俗学科可以贡献哪些知识,来解决这些问题?在当下,有什么样的可行性路径可以探索?为了寻求解决问题的答案,2015年10月25日,借参加中国民俗学会2015年年会的机会,在辽宁大学我们对乌丙安先生进行了一次学术访谈。现将访谈整理成文,以期能够提高对信俗类非遗项目的认识,探索有效的保护与管理路径。参与访谈的有中山大学博士生胡玉福、任洪昌以及北京联合大学的张勃研究员。访谈内容由胡玉福整理成稿,整理稿经乌丙安教授审订。 一、概念借用:有关“俗信”的知识生产 胡玉福(以下简称胡):乌老您好,我们正在从事一项与“妈祖信俗”相关的研究课题,课题名称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妈祖信俗”的保护与UNESCO<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精神》。我们知道,您在中国民间信仰研究中较早提出“俗信”的概念,这个概念的提出对于我们重新理解民间信仰的文化属性有很大帮助,所以想首先请您谈谈,“俗信”这一概念提出的背景和过程。 乌丙安(以下简称乌):有关“俗信”的概念,我最早是在1985年出版的《中国民俗学》一书中,论述“信仰的民俗及其特征”时提出,后来又在《中国民族报》上发表了几篇文章加以阐释。“俗信”是一个实践性很强的概念。概念不是整体理论,是用于学科的、实用性的东西,在一门学科的方法论中,需要有明确的概念。我们做民俗研究时,“俗信”这个概念是双栖的,一方面是学术概念,另一方面又指民众的实践。民俗学用它来取代“迷信”这个以往政治生活中经常给民间信仰加上的批判词语,这种话语体系是完全不一样的。最早我提出“俗信”,是期望在中国这个语境当中寻找到一个比较接近科学的、客观的、能替代“迷信”的概念。 提出这个概念的前提是什么?从政府工作角度来说,“迷信”这个概念,是个很严正批判性的词汇。因为我们缺乏对“迷信”的明文规范。我把欧洲的几个大辞典,还有日本的辞典都翻过,发现最不科学的一个“迷信”定义就是我国的《新华词典》。《新华词典》里的“迷信”,它的解读不像正规的大词典那样先有一个定义,它上面写的是“1信仰神仙鬼怪等。2盲目的信仰和崇拜。”。这是非常奇怪的解释,这第1条的解释非常宽泛,后面还有一个“等”字,这是很可怕的事情,任何人都可以拿这个解释做文章,如乌丙安跪下拜祖宗就是“迷信”;他昨天嘴里说了一个鬼神,也是“迷信”。这可以扣上很多帽子。自古以来没有这么编词典的,《说文解字》也没有这样。《说文解字》也是先要有明确概念,然后才能解义。我就奇怪,这么一本正规的词典,对于迷信的解释如此不科学,但这决定着我们如何去认识、定位民间信仰。没有明确概念而只举例,例如信仰神仙鬼怪这些,这不能算作概念。 我在给学生讲课时提出,“迷信”这个概念在我们国家被泛滥地使用,它的范围可以外延扩大到无限,所以“迷信”的帽子很容易的就被戴上了。比如,在建国后一段时间,门上贴门神,是“迷信”。贴对联,尽管内容是歌颂祖国的,也是“迷信”。文革期间,贴春联本身就属于“四旧”。现在当然可以了,环境很宽松和谐,但是在过去,过传统节日都是“四旧”或“迷信”。 我曾多次在日本讲学,日本的民间信仰研究中的一个概念就被我借过来了。日本从来不叫“めいしん”(日文:“迷信”),日常与人聊天时,他们使用很多的一个词是“俗信”(日语发音为zokushin)。比如一个老人在与别人谈着话,他右眼皮突然跳了,他会说对不起,然后找一块纸粘在右眼皮上。这种现象在日本就是“俗信”。但是,在中国就是“迷信”,右眼皮跳用纸粘上是什么意思?害怕出事情,因为中国人相信“左眼跳财,右眼跳祸”。任何人在生活中眼皮上粘着小纸块或小木柴棍儿是很正常的民俗习惯,能理解这种行为,但是在社会管理中常常被当作传播“迷信”看待。。 再比如做梦,解梦,在中国常常被看作是“封建迷信”。有人说昨天梦见了奶奶,奶奶去年死的,昨晚回来看他来了,他已经一年没给她烧纸了,托梦让他给她烧纸钱。这在中国就是“迷信”:信仰鬼神;而在日本,这是最深层的亲情表达,怀念故去的亲人,对自己老人的尊敬。日本的理解是比较接近民俗学的解释的。还有清明节、七月十五中元节这些较大的传统节日,很早就包含着一些信息,就是怀念自己逝去的亲人。清明节不仅是对最近去世亲人的怀念,上三代,古代的祖先,都在慎终追远的祭奠范围内。但是在中国曾经较长时期被戴上“迷信”的帽子,甚至把七月十五的中元节硬做成了鬼节。我现在八十多岁了,我们年轻时没有人说七月十五是鬼节,这样叫是亵渎已故的亲人的,我们没有“昨天是我爷爷,今天死去了就是鬼”这样的概念。正是因为有对逝去亲人的这种怀念,才会有七月十五、十月初一这样的节日。这些节日具有浓浓的亲情,七月十五要点河灯,十月初一要送寒衣,用彩纸做成包袱,叠成衣服。这些活动既隆重又亲切,尤其是送河灯,循着江望过去,那感觉就不一样,通过送了河灯,就实现了跟自己亲人的沟通,晚上睡觉会很踏实。甚至去世的亲人还会托梦,有的会说昨天咱们送完了河灯,晚上梦见奶奶了,心里会很宽慰。这些在日本都是“俗信”,但在我们中国社会中还常常被看成“迷信”。尽管七月十五中元节早已经是我国国家级非遗保护项目了,人们往往还改变不了错误观念。 我在写《把俗信与迷信区别开来》这篇文章之前,想到的就是先找一个代替的词,我就想到了日本的“俗信”这个词,就借用了这个词汇。什么是俗信?我在《中国民俗学》中是这样定义的,“简单地说,俗信原来在古代民间传承中曾经是原始信仰或迷信的事象,但是随着社会的进步,科学的发达,人们文化程度的提高,一些迷信事象在流传中,逐渐失去了原来的神异色彩,失去了神秘力量,人们在长期生产与生活的经验中找出了一些合理性,于是把这些事象从迷信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形成了一种传统的习惯。这些传统习惯,无论在行为上、口头上或心理上都保留下来,直接间接用于生活目的,这就是俗信。”俗信是几百年,上千年,甚至从原始时期传承下来的东西。它是一种习惯,日本叫惯习,要比风俗更贴近身体,贴近身体的动作。所以我提倡的“俗信”概念是这样来的。因为看到了国家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还未开启之前,已经启动了对部分民间信仰行为的保护。政府开始觉得“文革”时期,扫除一切民间信仰、破“四旧”的做法不对了。或者说,我们是要重新看待这些以前被定为“封建迷信”的东西。这给我一个启示,这是个机遇,是一个信号,那些以前被认为是“迷信”的东西不是“四旧”了。因此,我认为,现在要重新认识它们就是要用“俗信”取代“迷信”。 俗信这种民俗文化生活生态圈中的惯习随处可见,人人都有。诸如一些革命老前辈也常常开玩笑说:我身体不太好,很快我也要去见马克思去了。如果按照马克思主义科学原理来说,他们就说错了,马克思已经去世了,到哪个世界去见他?如果因此用“迷信”扣上帽子合适吗?生活中明明自己做着民众传统习惯的事情,却非要说成是“迷信”。至于老百姓,更是谨小慎微,不能正常地进行信仰活动。像以前湄洲岛的妈祖祖庙,在“文革”的时候被拆掉,后来是一群老百姓冒着风险又复建起来。民俗学里常常提到的河北范庄龙牌会也是这样一个例子,以前举行活动的时候,都要有人站在外面看警察来不来,现在可以光明正大的做活动了。民众的这些行为,通过扫除“封建迷信”的活动,并不能全部被消除。相反,经历多年根基深厚的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很多民俗观念仍然在老百姓的生活中鲜活地保存下来,民众也不把这些带有神秘色彩的行为实践作为“封建迷信”看待。“俗信”在民众的生活中起着支配性的作用,但是一直没有获得“合法性”。这就是我“俗信”提出的背景。这个概念不是我的专利,我是借用。 日本的学者看到我这个用法时,一点没吃惊。因为对他们来说这很正常,他们的语言环境里有这个词。但是,在我们国家,提出“俗信”的说法可以说是一种文化观念的调整、修复或纠正。这是两国语境的不同所致。韩国已故的民俗学家任东权教授,我们一同在日本讲学,我讲中国民俗学,他讲韩国民俗学,他不会说中文,我不会说韩语,我们俩讨论问题时,就一起说日语。谈到“迷信”问题,他说在韩国也叫“俗信”。我听到这个说法心里就更有底气了,东方文化都认可这个,在中国一定会认可。这个概念提出来以后解决了不少问题,尤其在后来的非遗评审上。 以上就是“俗信”概念提出的过程。我还想强调有关俗信的文章,后来为什么在《中国民族报》上刊发。因为中国的少数民族在接受俗信方面是很容易的。他们从来都没有把他们的萨满、释比等各种类型的巫师认为是“迷信”,作为少数民族本身几乎都有着这种体验。我发给《中国民族报》,他们一看找到一个合适的词了,那些释比跳神、举行法事的活动不是“迷信”都是俗信,是老百姓正常的生活需要,就很高兴,文章很快就发出来了。所以说“俗信”这个词,我从日本借过来,首先在少数民族这边得到认可,后来,民族学、民俗学界在做研究时就使用开了,特别是研究少数民族信仰的时候很适用。这样,就可以重新认识老百姓原来偷着摸着进行的信仰活动,一些地方的干部也改变了认识,强调这是他们的俗信,他们丰富多彩的民族传统风俗习惯,跟“迷信”无关。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