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方(1861-1911),字午桥,号匋斋,正白旗人。清末时期,端方在政坛显赫一时,历任湖北巡抚、江苏巡抚、两江总督、直隶总督。端方世居直隶丰润县,丰润别称“浭阳”,端方在史书中亦被称为“浭阳尚书”。罗振玉(1866-1940),字叔蕴,号雪堂,祖籍浙江上虞,近代国学大师,尤其在甲骨文和敦煌写卷研究上作出杰出贡献。端方与罗振玉,一为封疆大吏,一为学界翘楚,机缘巧合,两人从交往到交谊,书写了清末时期政、学关系的一段佳话。 变革之际互为奥援 清末,清政府接连推行了戊戌维新运动和新政改革运动。各阶层有志之士踊跃投身于改革洪流之中,政治界和文化界的人士往往互为奥援,以期更好地施展抱负。端方、罗振玉的交往首先表现在改革事业的合作上。 端方、罗振玉交往始自戊戌维新时期。罗振玉早年关注农业,“念农为邦本,古人不仕则农,于是有学稼之志”。1896年,罗振玉联络同人在上海创办学农社,并于次年刊行《农学报》,这是一份传播农业科学知识的专业刊物。戊戌维新期间,清政府设农工商总局,端方为三督理大臣之一。因关注到罗振玉发展农学的成就,端方在赴任伊始即函询罗振玉兴农之策,罗氏这样记述其事:“戊戌新政举行,浭阳端忠敏公任农工商大臣,锐意兴农,移书问下手办法。予谓欲兴全国农业,当自畿辅始。昔怡贤亲王议兴畿辅水利,竟不果行,公若成之,不朽业也。因寄畿辅水利书,附以长函。公阅之欣然,乃先议垦张家湾荒地。而值八月之变,公出任外吏。”端、罗第一次交往止于书信往还,但为以后的交往打下了基础,罗振玉即称“与公订交,实自此始”。 1902年春,罗振玉结束日本学务考察后归国,往湖北拜谒湖广总督张之洞,并首次与时任湖北巡抚的端方相见。这次会面,端方进一步了解到罗振玉“力学深纯,心术正大”,“于学堂教育之法凤有探讨”,埋下了之后两人学务合作的伏笔。1904年夏间,时任江苏巡抚的端方聘请罗振玉为江苏教育顾问。罗振玉到苏州后,在端方支持下创办江苏师范学堂,并出任学堂监督,是为二人新政事业方面的首次合作。端方对罗振玉极为信任,称其“明于教育管理之法,若能假以事权,始终经理,将来必有成效可睹”。罗振玉不负期望,学堂开办得富有朝气,刘铁云参观该校后曾赞道:“师范学堂井井有条,罗叔耘真人杰也。”然而不久,因招生问题罗振玉被迫离职。端方、罗振玉一致主张,该校虽为苏设,然苏、宁本一省,有投考者当一律收录。但这一主张遭到了苏州绅士阻挠,并以该校建房侵地为名排挤罗振玉,端方虽极力周旋而不果。罗振玉离开江苏后,一度产生退隐之心,端方又积极为其在学部谋求职务,曾致电罗振玉谓:“学部新创,荣相国(荣庆)长部,已奏调君到部行走,请即入都。”最终,罗振玉至学部任职。 1905年7月,清政府遣派载泽、徐世昌、戴鸿慈、端方随带人员出洋考察,此举受到国人广泛关注。罗振玉或许正是因为之前和端方颇有交往,特地撰成《调查政治管见》一文,为考察团提出若干具体建议:其一,考察团要广泛敦请国外宪法专家开讲演会、咨询会,以明了“宪法当如何规定”;其二,中国国体民俗多类日本,异于欧美,应对日本宪法加意研究;其三,当考究政治精神,即“上下相感孚之道是也,民与国何以有极坚固之爱力”;其四,考察各国政府构成、职责划分,以及如何使官员各尽其力而无牵掣之弊;其五,建议清政府在考察团归国后,以三年为预备立宪之期;其六,两路考察团调查完毕后,应当会商折衷至当之办法。此文受到媒体追捧,1905年9月27日的《时报》、10月8日的《大公报》皆将此文全文刊出。从考察团出洋考察的实际情况来看,罗振玉这些建议几乎全被采纳。 文化事业互利共赢 端方笃好金石书画,颇负盛名。以藏品为媒介,端方与文化界结成广泛联系。这当中,端方与精于金石研究的罗振玉交往尤称密切。 罗振玉通过观览端方藏品开阔了眼界,甚至揭开了学术上的疑团。晚清时期,秦权文字为学界奉为至宝。端方秦权收藏颇负盛名,1902年罗振玉与端方首次见面时,端方“时新得吴愙斋中丞所得石权,出以见示,予摩挲不忍去手”,端方遂“尽出所蓄权十有一列几上”。1903年,罗振玉于端方处见到襄阳钱氏所藏熹平镜,“制造绝异,按以指有声如中空,始知《博古图》所谓夹镜者,世尚有之”。1906年,端方出洋考察归国,带回在欧洲得到的凉王大且渠安周造像修寺碑墨本,此碑原立新疆,后被德人掠去,字体方劲如爨宝子,罗振玉得观后非常兴奋,既校录其文并加考证。1909年,罗振玉从端方处借观唐咸亨四年弘文馆写本《金刚经》残卷,珍爱异常。 端方藏品也是罗振玉撰写著述的重要依据。1907年,罗振玉到南京观览端方藏砖。1909年,两人见于京师,罗振玉将新近收藏的秦甲兵虎符出示,端方钟爱至极。罗振玉生动记载了两人谈笑风生的情景:“(端方)慨然曰:‘百鸟不如一鹗,君一日之获,乃过予廿载之求。’窥其有欲得色,而不能措诸口,乃慰公曰:‘予将合传世之先秦金石刻辞勒为一书,而以此符为之冠,异日书成,此或归公。’公曰:‘善,谨俟之,毋食言。’予戏答公曰:‘公不与我墨本者,此书终不成,此符或且终为我有而。’相与大笑。”至1914年,罗振玉将所见秦刻勒刻成书,然此时端方已死,无缘见到此书了。罗振玉满怀感情地在《秦金石刻辞序》一文写道:“追思畴昔,如隔世事,……不胜今昔之感。” 罗振玉对端方藏品著述作了不少整理修订工作。晚清关于瓦当的收藏较少,乾嘉以后仅有王氏《竹里瓦当文存》,端方就自己所藏瓦当辑为《匋斋藏瓦》一书。罗振玉结合端方所著,将自己平生所收集的墨本三千余纸著成《唐风楼秦汉瓦当》,并希望“当世君子,异时所得再赓续焉”。1909年,端方将《匋斋藏砖记》一书示罗振玉,罗鉴于多有伪舛之处,乃选文字完善者三十一纸,“手自勾勒,以诒当世匋斋所藏”。1915年秋,罗振玉购到端方以己藏品为基础所做古官印考略、金石略等手稿十余册,每册手稿或仅二三纸,多者亦不逾三十纸,古官印考略仅清写目录,金石略则仅跋尾数篇而已,且皆涂乙狼藉。罗振玉遂将这些手稿分类整理,辑录金石文字跋尾十七则。 对敦煌遗书的抢救,也是端、罗文化交往的一大内容。敦煌遗书发现后,匈牙利人斯坦因及法国人伯希和相继将大批遗书运往国外。1909年,伯希和抵达北京,端方遂影照其携带的《沙州图经》残卷,罗振玉先是从端方处将该残卷借印十本,又与董康、王式通、恽毓鼎、吴昌绶等同人同伯希和接洽,与之达成将运到法国的敦煌遗书影印送华的协议。罗振玉为筹措影印费,不得已求诸已被革职的端方,其致函缪荃孙言及此事缘由:“当日向伯希和借影各书时,辇下诸公一倡百和,以为众擎易举,乃伯君书至,谓须影费三千元左右,则众皆观望不前,不得已吁于端忠敏。”端方起初“慨任所费”,但终因力实未逮作罢。后端方又向罗振玉介绍张元济,欲借商务印书馆之力,但最终不果。至1913年,罗振玉以一己之力编辑完成伯希和三年来所邮寄的敦煌藏本影片,成《鸣沙石室佚书》。同年,罗振玉担心《沙州图经》因端方遇难而失传,遂“搜行箧得旧本,亟遣工复影”,以“推广忠敏传古之雅意”。 合作交谊的原因 端方和罗振玉存在着地位和身份的差异,两人能够长久地合作交谊,携手致力于发展新式教育、保存发扬传统文化,既与共同的事业追求有关,也与文化观念高度契合有关。 端方在清末以思想开明、力行新政著称,对发展教育更是不遗余力。严复曾受端方邀请出任复旦公学监督,赞其“以宾师之礼相推挹,外貌极客气”,“为近时之贤督抚”。端方督抚的身份,决定了他在推行改革时,如何处理好与其他社会群体的关系并获得广泛支持与协作,既是其利益使然,更是其职责所在。罗振玉重视学以致用,期盼国家振兴,是社会改革派的杰出代表,他创办农学社、与端方合作办学的实践,无不将中国知识分子积极入世的匡时济世精神展现得淋漓尽致。 就文化取向而言,端方、罗振玉皆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深厚感情。端方将收藏视为传承中国传统文化的必然途径,其言:“三代文字不尽传于后世,惟金石仅有存者。”又言:“今之存且聚,不早为图之,将使古人之事迹、文章自吾身而泯没,可不谓大哀乎?故吾之亟亟于此,非徒徇嗜好也,所以存古人也。”罗振玉是中国文化的忠实守护者,除自身以研治中国文化为职守外,还与王国维合作创办《国学丛刊》杂志,分经、史、小学、地理、金石、文学、目录、杂识八目,以期借此扭转时人竞相追逐新学而“旧学日荒”的不良现象。端方对此颇为赞赏,其致函罗振玉说道:“今承学之士,新学半袭皮毛,而旧学已归荒落。《国学杂志》之作,将以商旧学而迪新知,此举良不可缓。”是言鲜明展示出端、罗二人在文化观念上的一致性。 最后需要交代的是,1918年,罗振玉撰成《端忠敏公死事状》,了却了一桩心愿。罗振玉在叙述写作缘由时言:“宣统辛亥冬,端忠敏公既殉难蜀中。当时议者犹或疑公性通脱,其仓皇遇变,殆未必夙具死志。余虽能知公,然无以为公解也。”直到1914年,罗振玉在上海从沈曾植处听到端方死事经过,爰撰斯文。他记述道,端方至资州后,其旧部余大鸿曾面见端方,称此地“非善”,建言速进成都或退守宜昌,而端方则慨然曰:“老夫知有朝命耳,师所驻必奏报,今若移军者,非请旨不可。君行矣,吾谢若厚意矣。大鸿喻公旨,乃太息流涕,拜公而别,不逾日,而难发。”在罗振玉笔下,端方完全是一副“夙具死志”的忠烈形象。是论真实与否姑且不论,然固不可不谓两人交谊之产物。(作者系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