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他漫游天下,行至湖北安陆,因娶了故相许圉师的孙女,成了上门女婿,遂定居下来。这期间,多次向地方长官上书自荐,以求闻达,不应。于是,就如同当下很多艺术家、文化人来到北京闯世界,而成为“北漂”那样,李白要当唐朝的“长漂”一族,遂下定决心来首都长安发展。 他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不肯安分的诗人之一。 这位大师总是想尽一切方法爆发他的能量,炫示他的精力,表现他的风采,突出他的欲望。他曾经写过一首《上李邕》的诗,“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诗中的主人公,其实就是他老人家自己。 这既是他对自己平生的自况,也是他对自己创作的自信。李白给中国文学留下来的众多遗产之中,这种强烈的自信,自信到“狂”而且“妄”,也是值得称道的。唐代诗运之兴隆旺盛,应归功于唐代诗人的狂放。 诗称盛唐,其所以盛,就在于有李白这样桀骜不羁的大师。 一个纯粹的文人,通常都一根筋,通常都不谙世务。他不明白,文学资本拥有得再多,那是不可兑换的货币。在文学圈子里面流通可以,一出这个范围,就大为贬值。那是政治资本的天下,在世人眼里,权力才是硬通货。李白的计算公式,文学资本等于政治资本,不过是一厢情愿;统治者的计算公式:文学资本不等于政治资本,才是严酷的事实。 李白一辈子没少碰钉子,一直碰到死为止,根本原因就出在这个公式的计算错误上。从他下面这封自荐信,可见他是多么看重自己这点文学本钱。 “前礼部尚书苏公出为益州长史,白于路中投刺,待以布衣之礼,因谓群僚曰:‘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若广之以学,可以相如比肩也。’四海明识,具如此谈。前此郡督马公,朝野豪彦,一见尽礼,许为奇才。因谓长史李京之曰:诸人之文,犹山无烟霞,春无草树。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语,络绎间起,光明洞彻,句句动人。”(《上安州裴长史书》) 这本是应该出自第三者口中的褒誉之词,由当事人自己大言不惭地讲出来,从自我炒作的角度,堪称经典。 还有一封《与韩荆州书》,因为收入《古文观止》的缘故,更是广为人知。在这封信里,他把自己的这点老本,强调到极致地步。中国文人,成就愈高,自信愈强,待价而沽的欲望,也就愈烈,将文学资本兑换成为政治资本的念头,一发而不可收。无独有偶的,早在三年前,公元727年(开元十五年),王维就离开河南淇水,舍掉那一份小差使,抱着与李白同样的目的,来到都城,也想开创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开元之治,史称盛世,也是这两位诗人创作的黄金季节。 王维的诗,“画中有诗,诗中有画”,涵泳大雅,无异天籁。李白的诗,高昂则黄钟大吕,金声玉振,低回则浪漫奇绝,灵思奔涌。他们作品中那无与伦比的创造力、想象力、震撼力、美学价值,构筑了盛唐诗歌的繁荣景象。 这两位大师的诗篇,只要一出手,立刻洛阳纸贵,只要一传唱,马上不胫而走。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众望所归;高至帝王后妃,低至贩夫走卒,无不宗奉。可对诗人而言,尽管名气大,地位却不高,尽管很风光,身份却较低。这种名位上的不对称,而造成的心理上的不平衡,弄得两位大师,很有一点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的苦恼。王维二十三岁就进士及第了,巴结多年,才混到正九品下的官职,也就是一个科级干部吧!而功不成名不就的李白,更惨,虽然娶了过气高门之孙女,沾了一点门阀之光,可布衣之身,尚未“释褐”,仍是白丁,总不免自惭形秽,矮人一截。 依世俗的的看法,这两位同来长安,同求发达的诗人,联袂出现于公开场合,叙谈契阔于文艺沙龙,寒暄问候于皇家宫苑,见面握手于殿堂宫阙,是理所当然的事。同进同出,亲密无间,也许不可能;但视若陌路,互不理会,总是说不过去的。 然而,后来研究唐代诗歌的人,忍不住蹊跷的,也是感到难以理解的。第一,在他们两位的全部作品中,找不到涉及对方的一字一句。第二,在所有的正史、野史里,也查不出来他们来往过,聚会过,碰过头,见过面的资料。 两位大师在长安期间,竟然毫无任何交往,这个历史上的空白,遂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的斯芬克斯之谜。 我们知道:王维生于公元701年,死于公元760年。李白生于公元701年,死于公元762年。两人年纪相仿,写作相类,名声相似,甚至连资本兑换的欲求也都相同,这哥儿俩,没有理由不在一起赋诗唱和,说文咏句,论道探禅,行乐遨游。那是中国历史上的开元盛世,也是中国诗歌史的黄金年代,更是中国文人最足以释放能量的无限空间啊! 可是,从公元730年至733年(唐开元十八年至二十一年),从公元742年至744年(天宝元年至天宝三年),先后共有五年工夫,同住在首善之区的两位诗人,却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这样,不禁要问一声“为什么”了! 何况,《李白集》中,有《赠孟浩然》《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春日归山寄孟浩然》等诗,交情非浅;而王维集中,则有《送孟六归襄阳》《哭孟浩然》等诗,友谊颇深。由此判断,孟浩然乃李白、王维的共同朋友,而且不是泛泛之交,当无疑问。实际情况却是:你的朋友,可以成为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也可以成为你的朋友,独独我和你,偏偏不可以成为朋友。 公元730年(唐开元十八年)前后,李白第一次到长安,王维已是第三度来长安,两人想做的是同一件事,因文学上的成功,期求政治上的得意。但两人心境却不尽相同。李白乘兴而来,一路风光,自我感觉异常良好,志在必得,王维一再挫折,跌跌绊绊,吃过苦头,心有余悸。 王维是先吃苦头,李白是后吃苦头。先吃苦头的王维,明白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明白了天地之间的自己,应该摆在什么位置上,故而他身段放得很低,低到让李白大概很看不起。后吃苦头的李白,在掌声中,在鲜花中,在酩酊的醉眼朦胧中,在胡姬的迷人回眸中,有点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天地之间,最可有可无的东西,就是文人。因此,他的行事方式,往往正面进攻,他的敢作敢为,常常不计后果,这大概也是王维要同他拉开距离的一个原因。 其实,李白有些轻忽王维,忘了他具有住地户的优势。正如今天的北漂一族,只能有临时居住证而无北京户口一样,王维口袋里有李白所没有的这纸长安市民文书。这纸文书也许没有什么了不起,但体现出王维在首都的根基、人脉、资源,可以调动起来为他所用的一切因素,李白在这方面只能瞠乎其后。 当李白觉察到这种差距,从而引起他对王维的警惕,从而发展到冰火不容、相互扞格的隔膜,就是这两位大师所选择的干谒路径殊途同归,都在希望得到唐玄宗的姐姐玉真公主的赏识,只要她首肯谁,谁就会一跃龙门,平地青云。 王维二十三岁中试以后,就被任命为大乐丞。他在这个国家交响乐团的岗位上犯了错误,纯因少不经事的过失。史载他的属下伶人因演只能供皇帝观看的舞 《黄狮子》,而被降职贬放。但李白显然没估计到,这个最高乐府的职务,正是王维的音乐天赋、表演才能,以及他诗歌书画方面的成就,得以体现出来的机会呀。从《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从岐王夜宴卫家山池应教》《敕借岐王九成宫避暑应教》等王维所作的诗看来,他与这位“好学工书,雅爱文章之士”的岐王,有着过从甚密的关系。而据《集异记》,王维“妙年洁白,风姿都美”“风流蕴藉,语言谐戏”“大为诸贵之所钦瞩”,个人形象上占了很大的优势,在重要人物眼中,得到一个视觉上完美的印象分,作用匪浅。再则,除宁王、岐王、薛王外,王维所交往密切的贵公子,也非等闲人物。如唐太祖景帝七世孙李遵,如武、中、睿三朝宰相韦安石之子韦陟、韦斌兄弟等,都是能在关键时刻起到奥援作用的中坚力量。 长漂一族李白,在京城就得不到这种如鱼得水的幸运了。首先,高层社会,他缺乏根基;其次,权力中心,他难有依靠;再其次,王维结交者,当权派、实力派、主流派、在朝派,都是一言九鼎之辈,无一不是有用之人。而李白结交者,文人墨客,酒徒醉鬼,胡女歌伎,普罗大众,都是上不了台盘、帮不了屁忙的平民百姓。所以,虽经张说、张垍父子推介,得以住进玉真公主的别馆,等待接见。可远在城外,离长安还有一段路程,加之公主很忙,一时来不了,说不定把他忘了。 有一首《玉真公主别馆苦雨》的诗,便是李白待命时刻的心境写照。“秋坐金张馆,繁阴昼不开。空烟迷雨色,萧飒望中来。翳翳昏垫苦,沉沉忧恨催。清秋何以慰?白酒盈吾杯。吟诗思管乐,此人已成灰。独酌聊自勉,谁贵经纶才?弹剑话公子,无鱼良可哀。”这首诗写得很凄清,是李白少有的低调作品。因为他不可能不知道他所期盼的这位公主,那位李隆基的九姐,很大程度上替她弟弟照管一下意识形态方面的事务,负有发现人才、培养重点作家的使命,正兴致勃勃地观看王维的琵琶独奏,并大加赏识呢! 虽然王维一生以此为耻,靠卖艺求荣,苟且仕进,但他从此春风得意,平步青云;而李白尽管身孤心冷,尽管磊落光明,尽管不为富贵折腰,可始终没见到公主的倩影,没得到公主的芳心,只好灰溜溜地淹蹇而归。 我想,这可能就是两位顶级大师隔阂的肇始缘由。 一个太阳系里,只能容纳一个太阳。若是两个不埒上下的重磅文人,如宇宙间两个等质的物体,便得按物理学上的万有引力定律行事,只有相拒和相斥,无法尿到一个壶里了。文坛的不安生,无不由此而来。 李白与王维,就是循着自己的轨迹运行而无法相交的星系。 也许真实的历史,并非如此,但如果这个斯芬克斯之谜的谜底,就是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谁不愿意仰望那满天繁星的夜空呢?每颗星星都在银河系里闪烁着自己的光芒,那宇宙才称得上灿烂辉煌。 若是,只有一颗星星在眨眼的夜空,或者,只许一颗星星在发光的文坛,那该多么寂寞啊! 节选自李国文《血性的失落》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