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族源神话中的多重文化交融 不论是九位天神、弟兄民族祖先、葫芦生人还是英雄祖先神话,都是德宏傣族人民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对自己民族文化进行认知与总结归纳的结果。这是一种“巩固根基式”的记忆,它再一次地表达了“重要的不是有据可查的历史,而只是被回忆的历史”。这些族源神话作为傣族人民历史的有机叙述部分,在自身传统文化的基础上不同程度地吸收了佛教文化、汉族文化的内容,再现了本民族的独特经历,形成了自己鲜明的地域叙述风格。在族源神话及其相关仪式、文字文本中,不同文化都展示出了或强或弱的影响力与博弈,构成了叙事的张力。 1、佛教文化的影响 德宏傣族人民接受佛教的历史大约从公元三、四世纪就开始了。在德宏曾发现了观世音菩萨塑像、梵文典籍、还愿陶匾等大乘佛教的文物。大约在十三世纪后,南传上座部佛教在德宏傣族地区兴盛起来,十五世纪后得到广泛发展。佛教在传播的时候,积极吸收傣族的传统民间文化。当地的佛教人士或者知识精英根据佛教教义,改写各类民间口头传统叙事,以此获得傣族民众对佛教的认可。 德宏傣族族源神话或多或少都受到佛教文化的影响。“九位天神”神话提到的开天辟地、创世造人等内容,是傣族先民世界观的阐述,是他们集体的创造。侗台语族群先民自古有对“天”的崇拜与天神的叙事,这已获得学界共识。从目前的流传情况来看,该神话母题已被融入佛教经典之中,并通过佛寺内的抄写和诵读活动,以书面和口传的形式得到世代传承。当地的傣族人民通常以“桑告布”、“桑果发拉果林”、“布散发雅散林”等概括性的语词作为对经文手抄本与相关神话内容的概括,因此不论是宗教人士还是一般民众,都会通过在佛寺宣讲、日常讲述等口传方式对该神话有所了解。“九位天神”神话中,九位天神之中的一位“坤桑汗”还与佛教节日泼水节(宋干节)紧密相关。为了不让“坤桑汗”的头颅掉到地上引起火灾,女子们轮流抱着他的头,因此人们要在这天为她们泼水去污。因为吃香土而导致无法返回天界的说法,也是来自于佛教的影响。“葫芦生人”神话中创世时期的火灾、水灾等,来源于佛教的创世观。“混鲁混赖”神话的傣文手抄本亦受到佛教思想的深厚影响,如《勐果占壁简史》中把混鲁说成“活似一位菩萨临世”,他耳廓肥大下垂及肩、额头圆似满月,带有佛教神像的特征。至今,佛教依然是德宏傣族重要的信仰,故各类族源神话受到佛教文化思想的改编和吸收是一个正常现象。 2、汉文化的影响 有史以来,德宏傣族人民素与中原王朝交往频繁,传说德宏傣族先民建立的达光王国就曾向东汉皇帝进贡,并得到封赏。当时德宏地区诸多邦国国王也曾信奉大乘佛教,从中原来的汉族僧人曾为他们主持国中寺院。元朝时,德宏地区先后设立了金齿安抚司、茫施路军民总管府、镇西路军民总管府、平缅路军民总管府、麓川路军民总管府。明王朝三征麓川后,在德宏地区分设孟养、孟定、木邦、干崖、潞江等土司政权,汉文化在德宏地区得到了更迅速的传播与接纳。 在部分德宏傣族地区,寺庙中有阴阳八卦之图,民众保留着祭拜关帝庙等习俗,活鲁所使用的经文中有大乘佛教之《金刚经》等。这些现象都与傣族人民接受汉族文化有关。依据受汉文化影响的深浅,德宏的傣族有“汉傣”、“水傣”之分。“汉傣”多居住于德宏州北部地区,如盈江县、梁河县等。这些地方的傣族人民受汉文化影响深,家里堂屋中多有供奉汉文祖先神位,并声称自己来自于“南京应天府”、“河南上蔡”等地。不少家族中都有汉文族谱,追忆自己从何处而来。而水傣则居住在德宏州的南部地区,如瑞丽、陇川等,家中没有祖先神位,说自己来自“贺宏陇勒”。史有记载“旱摆夷”山居性勤,男子衣及膝,女高髻帕首,缀以五色丝”,“水摆,性情柔懦,居多近水,结草枝居之,男女皆浴于河,以春季为岁首。”关于“汉傣”、“水傣”的划分并不是确定不变的,这只是接受汉文化程度不同而产生的一种相对概念,现已逐渐淡化。傣族人民对于中原汉文化持有吸纳、学习的积极心态,对于汉族人相对而言的富裕、文化水平高等现象都有所关注,并在“兄弟祖先民族”神话中有所反映。 3、民族文化传统基因与地域性 虽然受到佛教文化、汉文化的长期影响,德宏傣族的族源神话依然传承着本民族文化传统的基因,保持了本土地域性特征。德宏傣族与西双版纳傣族,甚至老挝、越南、泰国的泰民族属于彼此文化相近、分离较晚的同源族群,通过比较相似叙事可以追溯德宏傣族的早期神话母题及其个性。 德宏傣族的葫芦生人神话母题在西双版纳傣族、老挝、越南及泰国的泰民族中均普遍存在。葫芦所具有的生殖意义在这些族群中十分鲜明,意蕴悠长。在德宏民间信仰中,葫芦与妇女的生育能力相挂钩。按照习俗,不能生育的妇女去坟头祭祀祖先时,回家时背上一个葫芦,就可以获得生育能力。在日常生活中,他们也有不能切葫芦做凉拌菜的禁忌。如前所述,德宏傣族的葫芦生人有两类模式,一类是无性生人,葫芦中直接出来人类。这一类神话中没有强调出来的人类有什么差别,而老挝、泰国等地的泰族却通过此类神话强调了不同族群之所以存在肤色、生活地理空间的差别。另一类是说葫芦中有一男一女,他们从葫芦里出来后繁衍人类。这类葫芦生人神话并没有强调葫芦中出来的是兄妹,也少见关于兄妹婚的内容。这在老挝、越南及泰国泰民族的葫芦生人神话中也较为普遍。葫芦生人神话作为独立的神话母题,在德宏傣族中保持了较早期的叙述形态。 九位天神的神话母题带有浓郁的德宏地方色彩,与当地的德昂族族源神话更为相似,或为两个民族文化互相借鉴、分享的结果。德昂族古歌“达古达楞格莱标”中就讲述了天帝选择八位神仙作为人种的内容,说天帝混西迦把八位神仙放在宝葫芦里,经历三灾之后来到人间,吃了香土之后变成男人女人,自行婚配为四对夫妻繁衍子孙,又各选一个大洲居住。虽然在“神变人”、“吃香土”等细节上,德宏傣族的“九位天神”神话与西双版纳傣族、老挝、越南及泰国的泰民族神话仍存在共性,但其地域性特征更为明显。除此之外,“弟兄民族祖先”以及“混鲁与混赖”神话母题牵涉的是傣族之傣呐支系如何在德宏地区扎根、发展以及维系多民族关系的内容,具有傣呐历史发展的个性与地域性特点。 四、结语 文化记忆“是一种集体使用的,主要(但不仅仅)涉及过去的知识,一个群体的认同性和独特性的意识就依靠这种知识。”傣族族源神话叙事丰富,涉及四个主要神话母题,至今仍在传承。傣族较为专职的文化记忆承载者、仪式专家(活鲁、村寨长老等)对“九位天神”、“葫芦生人”、“混鲁与混赖”等族源神话内容进行了文字文本化与经典化的处理。傣族族源神话的传承,具有文本与仪式并行的特点。通过对历史的选择性记述、书写和仪式展演,“历史才拥有了可持续的规范性和定型性力量,从这个意义上讲,也才变得真实”,这是文化记忆实现的关键要点。随着傣文与汉文文本及相关仪式的经典化(Kanonisierung)过程的完成,德宏傣族塑造了自身的民族整体意识与独特气质。 傣族族源神话叙事潜藏着巨大的张力。它深植于民族迁徙与文化交流的悠久历程,最终形成的表述是艺术的真实,记忆历史的真实,而非现实的真实。它展示着族群内部对文化记忆的能动选择,构建了德宏本土的地方知识体系,并以此达到凝聚傣族内部认同、区分“我者”与“他者”,传承传统历史文化知识、表述地方资源分配状况等深层功能。无论何种族源神话叙事,最终都是德宏傣族人民根据实际需要对历史进行整合、自我调适而形成的一种“文化记忆”。 (本文原载于《贵州民族大学学报》2018年03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