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传统士人阶层已经堕落坍塌的事实,张东荪认为士人的历史使命应当从“辅治政治”转向“辅治社会”,在社会和文化层面成为大众的导师;士人阶层非但不应当恐惧大众,反而应当与大众打成一片,并最终在这一过程中获得“新生”。 为政治性知识分子作思想传记,是一条相对独特的史学路径。这类知识分子关心政治,参与政治,既不是纯粹文人,也不是纯粹政治人物。他们自己会生产出一些关于政治的理论,这些理论不仅能够用来解释同时代人的政治处境,还可以用来批判或者嘲讽他们自己的政治实践(因为往往是失败的)。他们不仅是所处时代的阐释者,同时也是自身命运的解说人。历史学家书写他们的思想轨迹,无异于是与传主进行一场对话。高波的《追寻新共和:张东荪早期思想与活动研究(1886—1932)》(三联·哈佛燕京学术丛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就是这样一本对话式作品。 以善变著称的张东荪并不是一位理想的“对话者”。少年时,他被清廷公派到日本,回国即被授予七品官职,然而辛亥革命的枪声一响,他就南下加入了临时政府。待到南北妥协,政府北迁,他觉得“周围的人都不像是在做事情的”,于是转入报界。在智识上他是新派,却对传统心怀眷念,主张“不骂不破坏”,所以在新文化运动中与《新青年》派吵得不可开交。他是社会主义在中国最早的传播者之一,但与中国共产党的组建擦肩而过,并掀起一场社会主义大论战,与陈独秀等早期中共党员分道扬镳。他信奉英国的基尔特社会主义,可是这个主义的正宗代表罗素却偏偏认为,俄国道路更适合中国。他多次表示厌恶政治,不愿意“干政治”,只愿意“评政治”,但他不仅担任过参议院秘书长,还和张君劢一起组建了国家社会党,积极参与民主同盟的活动。为了抵制国民党召开的伪国大,他又不惜与一生的好友张君劢绝交。他成了中共最信任的盟友,不仅在北平和平解放中立了“第一功”,还在新政协参与了建国大业,当选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但新中国成立不久,他又旋即卷入一起间谍案,自此政治生命彻底结束。这样的人生,仿佛落叶在风中兜了无数圈,令人唏嘘。 当然善变不是张东荪的专利。人总是会变,穿梭于学术与政治之间的知识分子更是如此。而且在许多时候,的确是“形势比人强”,政治性知识分子不得不改变甚至 “改造”自己的想法。严复在晚年看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欧洲爆发,就转而成为西方文明的批判者:“觉彼族三百年之进化,只做到‘利己杀人,寡廉鲜耻’八个字。回观孔孟之道,真量同天地,泽被寰区。”(史华慈:《寻求富强:严复与西方》,叶凤美译,中信出版社2016年版,第231页)但是我们又不能把政治性知识分子的每一次思想和立场波折,都解释成是对某个具体历史情势的条件反射,仿佛他们只是提线木偶,表演着自己无法掌控的命运。政治性知识分子大都超越了书斋,积极 “入世”,主动参与现实政治。至于他们能够在多大程度上适应政治生活,则取决于性格、眼界以及机运等多种因素的综合影响。一些熟悉张东荪的朋友和研究者就指出,这是一位痴迷政治但又过于自负的书生,往往会高估自己在政治领域的作用与能力;即便在一些重大政治抉择中栽了跟头,吃了大亏,他还是会固执己见,绝不轻易低头(参见杨奎松:《忍不住的 “关怀”:1949年前后的书生与政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3年版,第 87-89页)。 这也就意味着,所谓张东荪的“善变”只是表象,在他的内心或者思想深处,依然会坚持一些“不变”的东西。 《追寻新共和》这本书的努力,在我看来,就是穿透张东荪的“善变”表象,去抓住其思想中某种“不变”的连续性。因此高波不打算按照历史时序,来简单罗列张东荪一生的思想碎片。如果是这样,那么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很可能是一团千头万绪的毛线。而高波想要做的,是“找到隐藏在这一堆杂乱材料后的某个‘一’”,“将张东荪的一生收拢为一个整体”,“以看清张东荪的全貌”。作者的具体做法,是用两条宏大的历史脉络来概括张东荪的所处时代:其一是从19世纪中叶开始,欧洲兴起的大众民主运动和社会主义运动;其二是从同时期开始中国迎来的政教“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中国历史与世界历史趋于同步。于是民主在近现代中国的展开,被“设置”为张东荪一生都走不出的生活背景,同时也是他无法绕开的思想议题。如果张东荪的思想碎片真的能够被编制为一个“整体”,那么民主就是高波手中最主要的理论线索。 从结构上看,除了一头一尾的导论和结语,全书十一章可以大致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第一至四章,介绍张东荪在辛亥革命前后的政治活动以及观点;第二部分是第五至七章,讨论张东荪在新文化运动以及五四运动中的态度和立场,并引出社会主义在中国的道路问题;第三部分是全书的核心部分,即第八至十一章,介绍张东荪在社会主义问题上的矛盾态度以及转变过程。如果说第一部分针对的是辛亥革命之后的“共和”,那么第三部分则通向新中国即将建立的“社会主义”;第二部分夹在中间,是一个过渡。实际上,《追寻新共和》由高波的博士论文修改而来,而这篇论文的题目正是 “共和与社会主义”。我们可以把博士论文标题中的“社会主义”,理解成这本书标题所谓的“新共和”;或者,把“共和”和“社会主义”理解为两种不同的“民主”形态。但不管怎样理解,这两个标题都寓意着,在作者设定的时间段之内,即1886年至 1932年之间,张东荪经历了一个思想转变的过程。 在第一部分,也即张东荪的第一个思想阶段,他关心的主要问题是如何走向共和。其实在辛亥时,他对革命的理解非常简单,“就只知道要革清朝的命”。和当时许多人一样,他把“民主共和”与推翻帝制笼统地画上等号。而且由于革命进程颇为意外的“顺利”,他也乐观地相信共和能够顺理成章地建立起来。经过民国初年一连串政治动荡与分裂,张东荪不得不开始反思共和何以失败。只不过,此时他更愿意从道德角度寻找答案。他认为民初政治的失败,在于政治精英,无论是革命派还是北洋派,都缺乏政治精英应当具备的政治伦理;他们既不能自我约束,也不能彼此共容。就整个“国民性”而言,中国人也缺乏西方人的那种共和精神。所以他认为要想重建共和,就必须重塑国民道德。只不过,他又主张优先教育“中等社会”,让学生、士绅和商人等社会精英成为新道德的主要载体。进而他提出的贤人政治理论,也是主张由少数道德优越的“贤俊之士”来执掌国政。在他看来,由多数人构成的大众的共和道德,就是对贤人统治的“虔服”。所以高波犀利地评价说,张东荪这时设想的共和,不过是“披着人民主权外衣的士绅共和国”罢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