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9月16日)超强台风“山竹”终于来袭。我客座教书的香港中文大学早在几天前就如临大敌,甚至通知我做好准备,14、15日两天的课一听到挂8号风球的消息就自动取消,不必等学校下通知。同时房管部门多次来检查,把所有玻璃窗都贴上了X字条,又告知要储备食品、饮水、电筒等,预防停水停电。 校园网从台风过吕宋进入南海后就不断滚动播送风情。居民纷纷涌向超市,一些食品货架都空了。但前两天都是晴转多云,炎炎夏日。直到15日下午上完课后晚上又与朋友聚会,仍然平安无事。10点聚会结束时朋友告知:香港气象台已经确定于晚上12时将挂8号风球,但当我12时推窗望去,也不过是“微风起于青萍之末”的样子。我也就没太放在心上。尽管网上不断传来卫星云图,说是这次气旋云系规模之大非比寻常,大家要严阵以待。 清晨被风雨声催醒,一看窗外,已是风雨大作。当时还开窗拍了两张照。到上午10时更厉害了,狂风吹雨噼啪作响,从缝隙直灌入室,两层玻璃窗都挡不住,更别说开窗了。一会儿工夫室内已经积水不少,这座五层公寓我住第四层,天花板居然也开始漏水。不久房管部门的人紧急上门,说是楼下邻居报警,我室内的水也漏到他那里了。紧接着微信传来通知,要我们不仅所有向外的门窗都要关严,套内各室也要关门以便分割空间: “预计今天下午3点开始,12级风力持续3小时,10级风力持续5个小时。和去年天鸽不同的是,天鸽只吹了一两个小时,而这次台风横切面太大,持续时间接近八小时。务必留在室内不要外出!建议: 根据帕斯卡定律与阻尼原理:及时关好所有窗户,单位內所有门(睡房门、厨房门、厠所门)都要关上,不要怕开关门麻煩。空間越分隔得細,越不易被吹爆窗。” 我还从来没遇到这样防范风灾的,现在哪里也去不了啦。束手家中坐,思绪滚滚来,我不禁想起了46年前,我亲身经历的当时几乎没有报道,现在已经被人遗忘、但又确实是惊心动魄的“百色五二风灾”。 1972年春我18岁,还在广西百色地区田林县上山下乡插队务农,四月间我感到保有视力的左眼眼前有几块黑影晃动。先天就有眼疾的我知道这就是所谓的飞蚊症。可能是玻璃体内或眼底有了什么病变。保存视力对我而言唯此为大,我不敢大意,请假到县医院看病。县医院又建议我转上级医院。于是在4月末,我从田林县来到百色地区人民医院,诊治飞蚊症。 地区医院是桂西十二县的最高医疗机构了,但那时还只有五官科,连眼科都没有。五官科看眼病的一位中年大夫草草检查了一番,说是我的眼底没有什么大问题。应该是玻璃体有微量渗出物,可口服碘剂以促进吸收。于是给我开了碘化钾溶液,就打发我走了。 碘剂治疗飞蚊症,是《农村医生手册》就开列的招儿。但是碘剂有一定的过敏率,大夫却没给我做过敏试验。不幸我口服碘化钾后就出现了过敏,眼皮浮肿到几乎睁不开眼,还出现少量皮疹。我又去找那位大夫。他看了说:哦,我忘了还有过敏的问题。随手又给我开了抗过敏的药,并要我停用碘剂,在百色观察几天。但是他却没有收我住院。 并不是他苛待于我,那时医院的病床确实紧张。其实,即便他让我住院,我也住不起。那时的下乡知青如果是“兵团”“农垦战士”,还算是农场职工,虽然工资可怜上调机会少,但农场医院的公费医疗还算有了。而我们这些插队知青就是生产队的社员,与农民同样没有任何国家的医疗保障。除了生产队里凑份子建立的赤脚医生小药箱可以对付个头疼脑热,外出看病都是要自己掏钱的。应该说公社和知青办待我不薄,曾为我的眼疾给我批过一次困难补助,但那也是事后申请。 此时我在百色,穷愁潦倒也付不起住院费,于是就在百色骑楼街上一间小旅店住下来。因为要省钱,住不起房间,就住在过道里的加床上。那几天百色炎热无比,过道里连窗户都没有,闷不通风,南方多蚊,蚊帐里更是热得难受。加上楼道里人来人往,嘈杂纷扰,难以入睡。第一个晚上我只是凌晨夜静,稍稍凉快时才睡着了片刻,第二天也是如此,实在困得不行了,不知何时外面似乎下了雨,凉爽起来,我感觉舒适了,便沉沉睡去。 早上一阵强烈的喧闹把我惊醒。撩开蚊帐一看,大吃一惊:楼道里满地是水,全楼呼天抢地。有人见我还睡着就嚷起来:你还像没事似的?塌了天了! 原来前天晚上风雨大作,一会儿就转成空前的狂风,百色古城到处墙倒屋塌,大树被拔起,电杆折断,全城停水停电,陷入一片混乱。我所在的骑楼街多处垮塌,我住的旅店虽得幸免,窗户却几乎全被刮掉。窗外刮进来的瓢泼大雨把房客们都赶了起来大呼小叫。而我却因为在过道里不靠窗户,没有雨淋,又连续两晚没睡好,太困了,天一凉就睡得特别死,这么大的动静居然都没有打断我的清梦! 我急忙爬起,走到街上一看,顿时目瞪口呆!整个百色城遭到狂风洗劫,满街居民失魂落魄,这条骑楼街叫解放街,本是当时这座小城最繁华的商业区,如今却像遭了战祸,一片狼藉,令人想起几年前南宁那场文革内战后的废墟。街尽头澄碧河流入右江处,大量狂风刮来的杂物,门窗、树木、浮桥构件等等在浑浊的水中蔽江而下。 人们纷纷传播着可怕的消息:哪里死了人,谁家房子倒了一家人都埋在里边……,听说通用机械厂礼堂死人最多。我便与人群一起跑到那里。只见现场已经封锁,全城仅有的几辆救护车都在那里抢救伤员、运出死者,不少人当场痛哭失声…… 后来得知,当时百色正举行全地区农村文艺调演。十二县文艺队汇集鹅城。那时没有什么好的接待处所,更谈不上住宾馆,这类大型活动都是安排集体临时住宿,有两个县的文艺队女队员被安排在这个大礼堂临时搭铺。 半夜里门窗刮落时曾惊醒了一些姑娘,她们惊慌地奔出后,却因衣衫不整害羞又退了回来。当时没有任何人做出预警。而礼堂这种大空间在外界高速气流下特别容易产生帕斯卡定律描述的那种压力差,以致屋顶被整个掀掉再砸下来。几十个花季少女就这样死于非命。 这就是所谓的百色五二风灾。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对灾情没有作任何公开报道,报上只是宣传了百色人民如何人定胜天,夺取了抗灾胜利云云。记得有篇文章的标题是:“胸有朝阳何所惧,满怀豪情战恶风”。只是在几十年后,我才在改革时期修撰的《广西通志. 气象志》上读到这么几行记载: “百色地区1972年5月2日遭受大风袭击, 百色站测得的风速超过40米/秒,这是广西解放后内陆极大风速的最高记录。” “百色5月2日晨大风灾害,死亡百余人,伤数百人。百色镇一些工厂、学校的仓库、工棚和大礼堂倒塌,压坏库存物资和车辆,房屋受不同程度破坏,电线几乎全部破坏,大树 吹倒、吹断或连根拔起。田林,5月2日,局部地区大风,许多民房倒塌,电话线中断,各种 作物损失较严重。” 令人感叹的是:直到今天都没有公布当时灾难的具体损失数字。“死亡百余人,伤数百人”,到底是多少人? 而我一个外县知青,在那个狂风暴雨之夜,稀里糊涂在梦中与这场灾难不期而遇。要是那所旅店当时也塌了,我还能写下这些文字吗?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