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形同摆设的“先进武器” 一定程度上,军队在战场上的表现与交战双方的武器装备有关。近代中国处于武器装备新陈代谢剧烈的时代,在经历半个多世纪的冷热兵器混用阶段之后,北洋时期中国军队的装备貌似已十分“现代化”,飞机、大炮、军舰、地雷、机枪、电网等统统用于战场。林霨(Arthur N.Waldron)教授以第二次直奉战争为例指出,这次战争海、陆、空三军作战,战争过程中,中国北方几乎全部铁路运输能力都被用于运送作战人员及装备,作战方式和技术已达到甚至部分超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水平,堪称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立体战争”[4]56。武器装备的现代化,“杀人武器”发生质的飞跃,为标榜“武力统一”的军阀提供了在战争中杀人如麻、尸体如山积累、血流成河的想像空间。然而,想像归想像。实际上,如上所述,按其他国家或中国其它时段的“大战”标准衡量,北洋时期战争的惨烈程度远没有想像的那么严重。个中原因,除了政治及文化影响制约外,尚与武器性能、交战各方对武器性能的掌握以及对“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使用的顾忌有关。“现代化”武器装备在战场上不能正常发挥作用,从军事技术角度彰显了直、皖军阀“武力统一”战争的“另类”特征。 在直、皖军阀推进“武力统一”期间,交战各方的武器装备已有很大改进,不少武器装备如飞机和部分先进火炮都从国外购买而来,与清末“新军”的装备已不可同日而语。但一些武器的技术性能仍存在严重缺陷,加之军队对“新式武器”的运用不成熟,军阀在战争中受诸多因素制约而留有余地,不为已甚,就是试图大张挞伐,在尚需改进的新式武器面前,有时也感觉无能为力。 比如被认为在地面战场杀伤力最强大的火炮,其瞄准系统就存在问题,以至在第二次直奉战争中直军炮兵总是瞄不准。一次吴佩孚邀人观其炮队,意存炫耀,不料始终打不到目标,闹出笑话;吴氏无奈,只得亲自上阵,凭借经验,纯靠目测,方才中的,替炮兵化解了尴尬[24]184。时人常以此例说明吴佩孚军事才能过人,却忽略了这正是直军火炮性能低下的写照。使用了定时引信的奉军大炮,虽较为先进,其在战场上的运用也不尽人意。随军记者英国人劳伦斯注意到,由于弹道设置偏高,使其空中飞行时间延长,相当一部分炮弹都在目标上空爆炸,结果“除使文职官员受到惊吓外,竟毫无损伤”[8]854-856。 首次用于中国战场的地雷、电网也面临类似遭遇。这些新式武器不能说毫无作用。奉军宣称石门寨一役直军死伤3000人以上,可能就与“中奉军地雷”有关。但地雷阵、电网阵很容易破解,却是事实。三道关一战,直军于头道关铺设地雷、安装电网,并以山炮及机关枪守护,看似固若金汤,但奉军“用马匹数百,驱之使前,触犯地雷”,地雷炸后,复用手榴弹投向电网,将其炸毁[6]901,906。这样,本来杀伤力很强的地雷、电网,在实战中并没有发挥多大威力。至于飞机,更是大多如同摆设。战前直、奉双方竞相订购飞机[25]51-55。直军有飞机近80架;奉军飞机更多,仅新型轰炸机就不下30架,且聘用有实战经验的外籍飞行员,空中似占优势。战争之初,张作霖致函曹锟,有“以飞机候起居”之语[26]916,919,显示其占据空中优势所拥有的底气。但直奉战争中,奉军空军对地面部队的支持作用并不明显。原因之一在于当时的战斗机缺乏有效的空对空射击武器,而轰炸机投放炸弹,基本是靠驾驶员目测及手动操作,没有精确的目标瞄准系统,到了目标上空,随手丢几颗炸弹就算了事。由于性能不好,战争期间,奉军飞机往往只是撒撒传单,偶有到战场上投炸弹者,也只是“乱掷炸弹”,对敌方形成恐吓,实际伤亡不大;反过来,因为飞行高度有限,速度缓慢,有时还会成为地面部队的攻击目标[6]898,892。另外,飞机续航能力也成问题。据记载,战争之初,因传说奉方飞机数量多、性能好,直系统治下的京、津百姓曾一度产生遭遇空袭的心理恐慌;但通过观察战局及对飞机性能进行研究,日本军官发表意见,谓奉方飞机续航能力有限,不能长距离来京、津投掷炸弹,人心始稍安定;事实上,距战场不远的京、津两地确实没有受到奉军空袭,可反证飞机续航能力的限度[26]916,918。 英国军事记者劳伦斯曾做过实战观察。他以直奉两方的空军为例分析说:究竟直军飞机作用如何,很难判断。实际上,它们未带回任何有关敌军驻防位置和转移的信息;机上没有照相设备,因此不能确定敌军的炮队阵地;舱内没安装机关枪,与敌军轰炸机相遇时不能与之交战;轰炸机所用炸弹太小,每颗仅约重14磅,用来恫吓营地上或行军中的部队尚可,却不能真正摧毁铁路车厢或铁路线。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奉军并未充分利用其空中优势,其飞机几乎每天都飞往秦皇岛,对直军和满载弹药的火车进行轰炸,然而总共只有约20人受伤、一台机车被炸毁。劳伦斯说,他仅看到过一次空战,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这次空战居然“双方飞行员是用自动手枪进行(射击)的”;劳伦斯由此感叹:“张作霖对他那30架轰炸机所耗费的金钱与所获得的效果很不相称,可谓得不偿失。”[8]856-857 对于北洋时期军阀之间的陆战和空战,也有不少国人作了详细记载,留下大量宝贵的类似战地记者的记录。蒋梦麟曾亲历发生在北京近郊的战火,他在回忆录中写到:“军阀之间的冲突正在这古都的附近间歇进行着。……我们曾经跑到北京饭店的屋顶去眺望炮火,那真叫做隔岸观火,你可以欣赏夜空中交织的火网,但是绝无被火花灼伤的危险。”值得注意的是,作为一个认同国民党“打倒军阀”政治主张的学者,他总结说:“一般而论,在这些漫长痛苦的日子里,因战事而丧失的生命财产并不严重。”[1]129-131在僻处西南的成都,也有民众因未感受到战火威胁而前往“观赏”军阀战争的事例。川籍学者唐振常曾亲身经历四川军阀混战时飞机飞临成都的情景。他在回忆录中写到:一天飞机果然来了,但只有一架,低空盘旋良久,在地面观看的他和他的兄弟及一个传教士没有丝毫恐惧,居然有闲心去评价:“飞机的颜色很不好看。而飞机终于没有投弹,也只空临成都这么一次。”[27]58 蒋、唐二人像看戏一般兴奋观看军阀打仗的回忆,具有多重提示意义。其一,说明军阀间战争的酷烈程度有限,较少伤及无辜,故战场附近的百姓没有太多恐惧感。其二,说明战争在一个地区不常发生,否则老百姓就不会因好奇而往观。其三,说明交战双方均未挟持百姓作为人质或攻守盾牌,否则百姓将会避之唯恐不及。既有历史书写称:军阀统治下战乱频仍,兵连祸结,这在局部地区和特定时段应能反映历史真实,绝非虚构,但就全国范围及长时段而言,则多少带有文学或宣传色彩,失之偏颇。 四 甚于“武斗”的军阀“文斗” 直、皖军阀推进“武力统一”的时代是一度受国人崇拜的“武力主义”开始褪色的时代。就国际环境言,巴黎和会至华府会议期间,和平主义思潮弥漫全球。受其影响,中国国内裁军反战的和平呼声甚嚣尘上。被视为北洋“文治派”的徐世昌当选总统[28]83,就是这一时势的产物。而与“文”分途被划归“武”一路的军人也在发生变化。胡政之说:“吾人以今日之军阀与三五年前之军阀比较,就军队设备与军人智识言,已有截然不同之感。曩之泄泄沓沓,专务安富尊荣,放纵横恣者,随时代之变化,已相继失败而去。今后群众权威,日重一日,为军阀者非一面修养实力,一面勉徇民意,断无持久成功之希望。”[29]185在这种语境下,尽管直、皖军阀主张“武力统一”,为避免给人造成穷兵黩武的印象,亦不能不对“文治”表示尊重,并对军事行动做“文”的包装(15)。 为此,军阀不仅公开明确自己军人的身份认同,表示对“文治”的尊重,以博取社会同情,而且千方百计延揽文人,助其“文斗”。如极力帮助吴佩孚在四川推进“武力统一”的杨森,对文人就表现出异乎寻常的重视。时论指出:杨森,“其用人也,喜欢用一般持手杖穿洋服的青年,只要说是何处毕业,便可立地收入夹袋”,挂上秘书职务,进入智囊团,于是一般知识青年纷纷前来报效,以致成都的衙门里充满了“留学归来的新贵”[30]。大量前来效力的“知识青年”,在军阀之间的战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并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战争方式。 在荷枪实弹的“武斗”开始前,“文斗”率先出场,其激烈程度远胜“武斗”。中国自古战争皆有讨“逆”(或“匪”或“贼”)檄文发表,以求从道义上先声夺人。如唐代骆宾王为徐敬业反武则天统治的军事行动而作“讨武曌檄”,近代曾国藩为镇压太平天国而作“讨粤匪檄”,均体现了国人作战须“师出有名”的思考。但在国民党北伐之前,将宣传手段用到极致者非近代军阀莫属。从军事立场分析,诚如《直奉战史》作者所言:“师出无名,为行军者所最忌。盖人心之向背,即两军胜负之所由分,故必于事前先发通告,自称义师,而訾彼方为匪类,为国贼,此亦战事必经之阶段。”[31]86而电报作为一种快捷通信手段的运用及其与报刊的结合,为军阀在战前或战争中发表类似于古代战争中的讨贼、讨匪檄文以及正面宣传己方出战的合法动机提供了技术支撑,于是出现了所谓“电报战”。每次军阀作战之前,都要打很长时间的“电报战”,攻击对方。如直皖战争,实际进行不过数日,但战前双方的口舌笔墨之战却长达数月;第二次直奉战争,断断续续不到50天,而“文斗”的时间,如果从攻击曹锟“贿选”算起,至少延续了一年半。激烈且历时远超实际战争的“电报战”,成为近代中国战争史上的一大奇观。 杨荫杭说:“吾人处于电报战争之时代,势不能屏电报而不观。今之电报,犹法庭之供状也;今之发电者,犹原、被告也。律师有格言曰:‘无谎不成状’,今亦有电报师,盖亦无谎不成电。……凡言不启战端者,则宣战之别名;凡言始终和好者,即嫌隙之别名;凡言利国利民者,即害民蠹国之别名;凡言解甲归田者,即终身盘踞并传之子孙之别名。故苟知发电者之意适与电文相反,乃以读电报。此不独今日之电报为此,凡民国以来之电报皆作如是观矣。”[32]569 杨氏所言,提示研究者去认真研读军阀间相互攻讦的电报。然而无需费力,只要稍作浏览就会发现,皖、直军阀推进“武力统一”期间,配合“武斗”,各种檄文、通电、讨伐状铺天盖地,充斥各大报刊杂志。兹列举四条,以窥其余。 1.段祺瑞讨伐曹、吴电:“年来政治,目不忍睹,耳不忍闻。上林已作污秽之场,中枢俨成脏私之肆。不知国家为何物,礼义廉耻为何事。凭逆取之势,无顺守之能,佞幸弄权,荒淫无度……伐罪吊民,春秋之义”,故联合东北西南共反直系[6]885。 2.吴佩孚出师讨“贼”电:“自古中国,严中外之防。罪莫大于卖国,丑莫重于媚外,穷凶极恶,汉奸为极。段祺瑞再秉国政,认仇作父,始则倒卖国权,大借日款,以残同胞。继则假托参战,广练日军,以资敌国,终则导异国之人,用异国之钱,运异国之械,膏吾民之血,绝神黄之裔,实敌国之忠臣,民国之汉奸也。……共和主权在民,总统为国民之公仆。元首袒贼以卖国,吾人精忠以报国。”[3]59-60 3.张作霖声讨曹锟电:“国人苦兵祸久矣。……夫曹、吴罪恶山积,悉数难终。……人民所希望者自治也,则百方破坏之;全国所祷企者和平也,则一意蹂躏之。……流毒既深,舆情共愤,作霖为国家计,为人民计,仗义誓众,义无可辞,谨率三军,扫除民贼,去全国和平之障碍,挽人民垂绝之生机。”(16)[33]255 4.曹锟讨伐奉张电称:自谓受任总统以来,“以振导和平为职志”,而张作霖乘东南多事,“为扰乱中原之计”,破坏国家统一大局,致生民涂炭,故不得不“以国家权力强行制止”;并宣称:“军队经过地方,所有中外人民生命财产,并著一体妥为保护,毋任惊扰”,“务期边乱弭平,国基奠定”[34]259。 任何人在研读各方电报之后都会发现,在传统历史书写中暴虐无人性且大多近乎文盲的军阀,攻击对方的电报居然都是义薄云天,充满正义感和人文气质。没有哪个军阀在攻击对手时会为军人干政辩护,而拥护民主共和、要求实施宪政、主张文官政治、反对黩武主义、要求废督裁军、呼吁国家统一等主张,毫无例外地成为军阀“电报战”的主题。 美国学者白鲁徇(Lucian W.Pye)曾对当时督军之间相互攻击的300份(或次,下同)通电、公共演说、公告以及谈话的内容作统计分析,发现没有一份为军人干政辩护,而呼吁道德规范的有30份、拥护民主共和的有37份、要求实施宪政的有19份、反对专制独裁的有26份、主张联省自治的有11份、呼吁文官政治的有10份、反对“黩武主义”的有32份、要求废督裁军的有27份、呼吁国家统一的有38份、主张建立法律秩序的有37份、主张实践民权的有9份,就类别而言,可以划归“文治”的主张交叉重复出现了近300次。也就是说,几乎每次“军阀”的通电、布告或讲话,都在攻击对手的同时,提出了某些属于“文治”的政治主张[28]115-116。 显而易见,军阀之间电报战的内容存在高度同质化的倾向。比如“统一”诉求,为直系和皖系军阀共同拥有,且手段均是付诸武力;两者的区别,很可能只在皖系“武力统一”寻求的是日本的支持,直系“武力统一”寻求的是美、英支持。皖系以日本为靠山固然可能助长日本对华侵略,有出卖国家民族利益的嫌疑;但直系联络美、英,在不明欧战之后世界局势变化,不知道美、英代表了战后国际民主主义(或自由主义)阵营的一般国人心目中,又何尝没有“勾结美、英帝国主义,出卖国家民族利益的嫌疑”(17)[35]513-514?就中央和地方关系言,直、皖军阀主张“统一”,与之对抗的地方实力派则标榜“地方自治”,双方政治主张也未尝不可兼容。直系控制中央政权期间制定的宪法可以证明这一点。1923年,北京政府颁布的《中华民国宪法》,虽开宗明义地规定中华民国“永为统一民主国”,但“地方制度”一章将地方分为省、县两级,省得自主制订省宪,惟制宪机关构成须遵照国宪之规定(18)[36]。省作为“地方”,可以自己制定省宪,所设计的“国体”明显属于联邦制范畴,其设计者并未将“自治”与“统一”国家的建构放在绝对对立的位置,已一目了然。 从思想主张或信仰(如果军阀也有信仰的话)上看,军阀标榜的不同信仰也未必对立到需要动用武力来消灭对方的程度。如冯玉祥信仰基督教,被称为“基督将军”;张作霖号称信仰“四民主义”,在孙中山的“三民主义”里加上“民德主义”;孙传芳主张“三爱主义”,即“爱国、爱民、爱敌”;吴佩孚信奉“三不主义”,即“不纳妾、不存钱、不入租界”,偏重个人道德与民族主义气节;段祺瑞曾“三造共和”,其政治主张大致可归纳为“共和主义”一路。凡此种种,如果都可以叫做“主义”,彼此之间似乎也没有大动干戈、相互杀伐的理由。尤其是孙传芳标榜的“三爱主义”,连敌人也在爱的范围,若真笃信之,就更没有与其他军阀征战的道理。 然而,或许越是因为难以找到发动战争的理由,就越要寻找理由,于是出现军阀战争期间“文斗”甚于“武斗”的局面。杨荫杭对军阀之间的电报战有独到的观察和评价。他说:“五代时有武人,谓安邦定国在长枪大剑,安用毛锥。而孰知今之武人,并不能用长枪大剑,而喜用毛锥。……今人回忆直皖之战,当时直将诸檄文,多可歌可泣也。”[37]295又说:“中国人更有一种天才,善拟电报。此种天才,盖自民国建设后发挥而出。悲观者或叹今日道德扫地,拟之于五季。然观诸部、诸人物所发电报,则皆足以见其道德之高尚与爱国之苦心,国人读之,未有不感激涕零者也。……后之良史,如以此类电报编入《民国史》,则民国生色矣。”[38]126 杨氏的评价略带挖苦意味,但指陈军阀尚文,则是事实。从研究立场看,军阀尚文(至少是做出文的姿态),也许正是战争有文的因素节制,因而战场伤亡及战争损失缩小,战争场面以正常军事眼光观察显得“另类”的一大原因所在。而杨论句末“民国生色矣”,亦从一独特角度,反衬出国内学界对军阀之间“电报战”的研究及与此相关的军阀思想及行为方式认识的不足。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