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余论 北洋时期,权势重心失却,国家陷于分裂,而近代以来列强对中国的威胁与日俱增。内忧外患背景下,“统一”成为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就内涵而言,“统一”是要建立国家权势重心,结束分裂割据状况。胡政之说:“吾曹日日所希望者,国家有中心势力与中心人物,足以戢野心家之封建思想,而导政治于宪政轨道。今则举国迨成一盘散沙之势,中心人物既渺不可得,中心势力亦破坏分裂不可收拾。……使中心势力长此破坏,中心人物长此缺乏,则国家终于无可救治,呶呶于和战之辩,又何益哉!”[39]577在此形势下,皖、直两派军阀旨在推进“统一”的战争,尽管也带来负面的作用和影响,却不尽在人们抵制之列。杨荫杭曾表示,如果段祺瑞“果有统一全国之武力,段家将亦未可厚非”[40]17。对于直系旨在推进“统一”的直奉战争,也有不少国人持支持态度。据1922年5月9日胡适日记记载,丁文江甚至把这次战争上升到“文野之争”高度,把吴佩孚获胜看做是文明的胜利而由衷庆幸,有“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袵矣”之叹[41]663。对于直系在第二次直奉战争中的失败,也有不少人深感惋惜。康有为在直系因冯玉祥倒戈而败后,一病数月,他在给吴的信中说自己“生平伤心过于戊戌,以公败为仆病”,对于具有亲日倾向的段祺瑞担任临时执政后的政治举措,康氏“徒呼奈何”,而寄希望于吴能东山再起[42]1116。 然而,直、皖两系军阀推进“统一”的战争,最终都遭遇失败。个中原因,通常认为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两次国际和平会议对“和平主义”的鼓吹有关。1922年12月31日,新的一年即将来临,胡适在《新年的旧话》中表示:“武力统一是绝对不可能的,做这种迷梦的是中国的公贼。”[43]106胡适所言,道明了国际国内政治形势的新趋势。受此影响,曾为国人崇尚的“武力”不再被认为是实现“统一”的唯一选项,“和平统一”成为更具吸引力的政治目标,中国国内“废督裁军”呼声由是高涨。在此形势下,“统一”政治目标的“正义性”被“武力”手段的“不合理性”所掩盖。皖、直军阀所进行的标榜“统一”的战争,开始面临众多内外因素制约,致使双方在策划战争时,属于军事的战略战术考量较少,属于非军事的政治宣传偏多,在战争实际进行中亦顾虑重重,不为已甚。这是皖、直两系军阀“武力统一”战争呈现出十分“另类”的形态并最终招致失败的重要原因。 但稍后国民革命军的北伐,走的仍是“武力统一”路线,却取得成功。似乎又反证了即便在当时的语境下,皖、直军阀标榜“武力统一”,也并非绝对不可能成功的路线选择。事实上,直系在直皖战争和第一次直奉战争中先后战胜皖系和奉系,已取得“武力统一”的阶段性成功,说明直系最终失败的原因尚不能单纯从“和平主义”对“武力统一”路线的制约上去寻找。 直接原因仍在军事上。稍作深入研究就会发现,导致直、皖军阀“武力统一”失败的军事原因在于,标榜“武力统一”的军阀,其“武力”本身就未能“统一”。以直系为例,其力量看似强大,内部却有津、保、洛之分,尤为严重的是冯玉祥与吴佩孚对立。这与当时军人普遍谈政治的风气有关。军人本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但北洋时期,军阀头脑中却少有这样的观念。当是之时,思想政治多元,人人都谈政治,军人也卷入政治之中。白坚武说:“乱世师长以下可以不通政治”,“师长以上则应具政治之常识及其方略,不然则(无)自立之道。有时以善因而得恶果,更无从言报国之一途矣”[44]443。军人懂政治当然无不可,但公开谈政治则无异对政治实施干预,这与军人不能干政的现代政治原则明显冲突。由于不同军人所谈政治不尽相同,于是导致因政治主张多元,同系军人内部出现“异类”的情况。就直系而言,最大的“异类”莫过于冯玉祥。冯氏作为军人,不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侈谈政治,居曹思汉,倾向苏俄,因与据称受到美国支持的曹、吴发生矛盾,遂策划政变,致全局瓦解。第二次直奉战争的历史表明,直系之败,很大程度上乃是因为内部分裂即“武力”本身不能“统一”所致(19)[45]367。 对于皖、直军阀的“武力统一”,杨荫杭曾写过一篇题为《统一之奇谈》的文章,称:北洋时期,北方主张武力统一,南方主张北伐,也要求统一;但“北方之咎,不在亟求统一,而在北方不能自行统一,反欲统一南北”,而“南方之咎,不在不苟求统一,而在南方不能自行统一,反自以为操纵南北统一之权”[46][47]137。杨氏说的南北自身不能统一,包括自身武力不能统一,号令歧出;“武力”自身不能“统一”,则“武力统一”不啻梦呓。杨氏所言,提供了对北洋历史独具慧眼的观察,从军事立场击中了皖、直军阀“武力统一”的要害。 注释: ①杨氏认为,当时之时局,略似春秋战国时之分裂,而相对其学术盛而人才众,优劣立判;略似三国之分裂,而三国尚能各自统一,亦远不及;略似南北朝之分裂,而西南同派更自相仇视,并非六朝之比,北方同派亦自相仇视,尚非元魏之比;略似五代之分裂,而五代所失不过燕云十六州,今之所失,将子子孙孙为奴隶牛马,万劫不复。杨荫杭《今之时局》(1920年6月7日),杨荫杭著《老圃遗文辑》,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2-13页。 ②周鲠生《时局之根本的解决》,《太平洋》,1923年第2期。《剑桥中华民国史》作者认为,在旧有王朝制度被推翻的民初,军权成为决定国家政治更重要的因素,但问题关键不在军权膨胀,而在“军权太分散,难于赢得对全国的控制”。参见:费正清等编《剑桥中华民国史(1912-1949年)》下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0-11页。 ③比如有关四川军阀混战的记载,较为常见的说法是大小不同的战争多达478次,破坏巨大。但文公直的《最近三十年中国军事史》却基本没有提到四川的战争,可见其重要性及影响均在可以被文氏忽略的地步,也说明有关四川军阀战争的数据有可能被夸大。 ④据称:“直奉双方关于陆军之战斗,各以10余万大军分成3路,互相对垒。同时因地势与战略之关系,两方又出动其海军,并策划空中飞机战”,直军仅在秦皇岛就有舰艇6艘,运输舰20艘,还有外国舰艇及驱逐舰20艘,只是奉军飞机稍占优势,可以弥补海军的不足。不仅如此,奉军更有蒙古骑兵支持。参见:《吴佩孚战败始末》,章伯锋主编《北洋军阀(1912-1928)》第4卷,武汉出版社1990年版,第916-919页。 ⑤参见:白坚武《第二次直奉战争日记》1924年10月19日记载,章伯锋主编《北洋军阀(1912-1928)》第4卷,第952页。《甲子直奉战史》说,其中交战激烈的九门口、山海关攻守之战,奉军二、六两旅共一万六千人,战后查点,每旅只有六七百人,死伤可谓众矣。因未言逃亡数,无法采纳。参见:上海宏文图书馆编《甲子奉直战史》,章伯锋主编《北洋军阀(1912-1928)》第4卷,第898页。 ⑥由于资料有限,加之兵不厌诈,战事宣传大多夸大其词,本文基于“历史记录”(其中相当一部分来自战争双方的宣传)所作统计很可能与实际伤亡数字有一定距离;另外,战争打响后,战场甚多,殊难全数统计,本文统计数反映的是主战场的伤亡,特此说明。 ⑦战争期间的虚假宣传比比皆是,以第一次直奉战争为例,战前直系被认为拥有37万军队,实力雄厚,但是实际能够调动的军队人数只有13万,伤亡人数当然也会相应大打折扣。参见:Wou Odoric Y.K.Militarism in Modern China:the Career of Wu P'ei-fu,1916-1939.Studies of the East Asian Institute,Columbia University,1978.p.81. ⑧克劳塞维茨特别强调指出:“怎样才能增大获胜的可能性。首先,自然是使用打垮敌人时所使用的方法,即消灭敌人军队和占领敌人地区。……当我们进攻敌人军队时,是想在第一次打击之后继续进行一系列打击,直到把敌人军队全部消灭,还是只想赢得一次胜利以威胁敌人,使他觉得我们已占优势而对前途感到不安,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在以打垮敌人为目的的情况下,消灭敌人军队才是真正有效的行动。”参见:[德]克劳塞维茨《战争论》第1卷,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52页。 ⑨毛泽东指出:“歼灭战,则对任何敌人都立即起了重大的影响。对于人,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对于敌,击溃其十个师不如歼灭其一个师。”参见:毛泽东《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毛泽东选集》(一卷本),人民出版社1966年版,第231页。 ⑩杨氏举例说:“近者粤、桂之役,人皆曰陈炯明胜;湘、鄂之役,人皆曰吴佩孚胜。然此所谓胜,亦破城得地之谓也。就物质上之势力而言,两方皆有敌人,势力固未稍灭。就德义上之势力而言,两方皆有制造敌人势力之机会,此实不得谓之胜。”参见:杨荫杭《胜》(1921年9月2日),杨荫杭著《老圃遗文辑》,第403页。 (11)皖军“重仁义”不仅表现在不愿轻易动用先进武器上,而且表现在处理与敌军将领的私交上。皖军作战计划,由吴光新一军会同西北军夹攻郑州,以击直军之背,而绝其后路接济。但吴率部路经武汉,因与鄂督王占元有“八拜交”,遂应邀赴署相叙,结果一去就被羁押,吴军缴械,直军遂无后顾之忧。可见,吴光新注重私交,是皖军遭受挫折的重要原因。 (12)冯玉祥说,吴佩孚要其在河南为拟议中的统一战争筹款,他明确表示拒绝,接到拒绝电文,吴佩孚“更把我恨之入骨”,认为“在曹吴他们一般人,简直看我为活妖怪”。在第二次直奉战争发生前夕,冯玉祥曾明确对其身边人说:“吴佩孚为要打倒异己,为所欲为。对奉战事目前已至一触即发的地步,这种战事,我们誓死反对。吴若有命令给你们那边,你们万万不可接受。第二,我们须利用形势,相机而动。将来我们若果成功,必须迎请中山先生北来,主持一切。”反叛决心,已然下定。 (13)白坚武评价此事时认为,当冯与吴势成水火之时,“吴意令冯援闽,而曹竟令入拱京师,检阅使令下,一师三混成旅之编制匆卒即为之成立。初利用之以驱黎,继欲拥之以自卫,神志昏迷,是非颠倒,不待十三年之倒戈而已知其将败矣”。参见:杜春和等编《白坚武日记》第1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96-497页。 (14)杨荫杭《老圃遗文辑》第126页中还有对军阀尽全力打电报战的讽刺文字。 (15)曾经是“中国最有实力的军人”的吴佩孚,就一再宣称自己“只是个军人,不懂政治”,主张将政治问题交由政治家解决;1924年10月,正当势力如日中天之时,他却在参议院的宴会上表示,愿国会为之记名“入武庙”而不入“文庙”,以示不争政权之意,其军人的身份认同十分明确(参见:鲍威尔著《鲍威尔对华回忆录》,邢建榕等译,知识出版社1994年版,第89页;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编《白坚武日记》第1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04页)。另外,美国学者白鲁恂(Lucian W.Pye)就注意到,在对奉张作战过程中,“洛阳的军事领袖极力证明汰除军人政府,恢复在议会控制之下的文官政府的努力的正当性”(参见:Lucian W.Pye.Warlord Politics:Conflict and Coalition in the Modernization of Republican China.Praeger Publishers,Inc.,1971.p.124)。 (16)张作霖第二次通电曰:“国家不幸,兵祸频仍,……曹吴迭次称兵,毒痛海内,视国家为私产,以民命为牺牲,玩视天灾,摧残自治。义愤所激,万口同声。作霖同属国民,敢忘匹夫之责,出师声讨,不后仁人。”参见:章伯锋主编《北洋军阀(1912-1928)》第4卷,第888页。 (17)孙铎指出:“当吴佩孚的走狗杨森进攻四川时,对人民宣言他是为统一而战,是为实践华盛顿会议的列强的要求而战。华盛顿会议以吴佩孚为能实行他们要求的人,所以杨森就这样宣言说吴佩孚是代表华盛顿会议列强的。这个宣言完全表示吴佩孚是英美帝国主义的计划实现之人。……因为吴佩孚有这样大的武力和组织力,他更是中国人民最危险的仇敌。” (18)见该宪法第124条至135条之规定。 (19)在第二次直奉战争中发动政变的冯玉祥战前曾对人说:“中国直鲁豫就不能统一,何况全国呢?”所谓直鲁豫不能统一,是说直系在自己的地盘内就不能统一,故缺乏统一全国的基础。 本文原载于《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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