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民间传说如何由全国性的公共知识在地化而进入地方话语,是值得探讨的话题。山东省沂源县燕崖乡大贤山的织女洞和牛郎官庄村一带的牛郎织女传说作为讨论这一话题的案例。在当地碑刻、族谱等民间文献的交互参证中,牛郎织女传说经由“沂源牛女风物传说的形成”“孙氏家族与牛女传说”与“‘非遗’运动对牛女传说在地化的催化作用”三个阶段逐步“在地化”而进入地方话语的历史建构过程得以展现。 关键词:沂源牛郎织女;民间传说;民间文献;在地化;非物质文化遗产 一、沂源牛郎织女风物传说的形成———大贤山碑刻资料释读 沂源牛郎织女传说的调查研究是在10年前,也就是在2005年国家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工作开始的这一背景下展开。当时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评选程序是由文化部发布通知,各省自主申报,比如山东省淄博市申报的“孟姜女传说”就入选了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民间文学项目类别。由于是工作初期的第一批申报评选,大家都没有经验,所以材料准备也各不相同,在民间文学这个项目类别里面,除了牛郎织女传说外,四大传说的另三个(孟姜女传说、梁祝传说、白蛇传传说)都进入第一批国家级“非遗”名录当中。在名单公布之后,由于“非遗”工作与政府业绩直接挂钩,各地政府纷纷开始重视,沂源县的有关领导就在此背景下关注了当地的牛郎织女传说,并通过关系找到了当时在山东大学工作的笔者。2005年的山东大学民俗学研究所,已经有了民间文学博士点,虽然李万鹏老师等人过去做过一些民间文学的调研工作,但是在整体上山东大学还是偏向于民俗学研究。比如我们最初办《民俗研究》期刊时就有些“矫枉过正”,在前几期几乎没有刊登民间文学的内容,因此笔者对于沂源牛郎织女调查自然很感兴趣。在这个背景下,笔者从2005年开始,先是自己去沂源做了初步了解,后来组织老师和学生到当地进行田野调查,并且在帮沂源县地方政府进行“非遗”申报的同时,陆陆续续地拉着几位民俗圈里的老师们去开会和编书,并指导学生的学位论文,到了2009年,这件事就告一段落。 今天在这里笔者主要把对沂源牛郎织女传说的研究思路和大家进行交流。关于这一话题,笔者一直在思考的着眼点在于:在传说中存在着一些流传非常广,历史很悠久,影响非常大,同时不拘于一时、一地、一族的传说,比如“四大传说”,而这些“大”的传说存在着一种“在地化”的过程,虽然这个问题实际上和所谓的起源之争有关系,但笔者在这里最想讨论的是牛郎织女传说是如何被“在地化”的。换言之,牛郎织女传说作为一个本来在整个中国,起码是在文人阶层里流传,从《诗经》《古诗十九首》到唐诗、宋词,一直到后世戏曲小说都有的题材,如何被某一个地方认为“是我的”而“不是你的”,而且认为只有我这里有,你那里流传的版本都不对。这类传说现象是如何造成的,对此笔者希望通过沂源牛郎织女传说这个案例来讨论这一现象。正因如此,笔者的讨论和民间文学的关系不大,笔者更多地是把传说作为一种文化现象,讨论它是如何从一个公共知识变成地方性知识,甚至成为一个家族知识的。笔者的运气也比较好,沂源的牛郎织女传说给笔者提供了一个比较好的研究个案,尤其难得的是,它恰恰有一批史料,并不是传统的历史文献,而是留存在当地的地方文献。因为传统文献往往难以具体地指向某一个具体空间,然而我们调查中发现的一批地方文献材料则能够为笔者的上述想法提供佐证。 在“四大传说”中,牛郎织女传说从起源、历史和传说类型等方面来说都是值得我们认真讨论的话题,然而相比于其他三大传说而言,它恰恰被研究得很不足,这或许与后来董永传说把它分流了的原因有关。具体来说,董永是在进入《二十四孝》里面之后影响更大,而牛郎织女传说反而被大家所忽略了,这是很有意思的现象。作为传说,牛郎织女传说实际上涵盖的内容非常丰富,笔者在这里特别强调它作为风物传说的面向,因为风物传说是笔者下面所要讨论的“在地化”话题中最重要的问题。事实上,牛郎织女风物传说的形成最早可能和星宿传说有关系,因此不存在所谓的起源地,谁看见牵牛、织女星宿谁就可以说是传承人,但是在沂源,这则传说是如何被在地化,这是笔者从一开始进入田野时就关注的问题。 笔者接触沂源的牛郎织女传说有一定的背景,沂源县政府方面非常明确是为了参与“申遗”,他们相信自己是牛郎织女传说的起源地,并且希望能得到学者的肯定。但笔者在一开始就明确说明,牛郎织女传说不存在起源地,只有流传地。对此,沂源县政府也很尊重学者,为我们提供了一系列条件。从笔者的角度讲,笔者始终就有自己的主观希望,笔者是要进到田野当中寻找材料,调查清楚沂源牛郎织女传说的来龙去脉。 我们从沂源县的历史地理背景开始进行介绍。沂源县处于山东省的中心位置,是山东屋脊,平均海拔有400多米,有四条河流发源于沂源县,所以这里生态环境历来很好。由于沂源县是1948年建立的,沂源县的史料查找起来比较麻烦,比如它的南部地区(涉及牛郎织女传说的部分)要查沂州府的《沂水县志》才有可能找到。虽然沂源县的成立很晚,但是由北京大学考古系吕遵谔教授在沂源县境内发掘的沂源猿人就是和北京人同时期的。在沂源县,燕崖乡牛郎官庄村非常重要,尤其要特别强调的是这个村庄的人大都姓孙。沂河从鲁山发源后大体向南流,但到了牛郎官庄村这个地方则是往东拐了一下再往南。这里有座大贤山,它的悬崖叫作燕子崖,燕崖乡由此得名,在大贤山上有一个织女洞,沂源县牛郎织女的故事就要从这儿讲起了。 织女洞的命名年代大约在宋金时期,从织女洞俯瞰是在这里拐弯的沂河,沂河对面就是牛郎官庄,当然还有牛郎庙。我们的田野调查目的是查到能够证明这个地方开始有和牛郎织女传说有关系的文献资料。在此之前,我们在《沂水县志》中几乎找不到线索,连牛郎官庄村甚至燕崖乡的名字也没有提到。虽然我们后来从山上的碑刻里面看到许多文人的记载,但是这些内容并没有被收录到志书里。因此,我们只好从当地、从大贤山展开对地方文献的发掘收集。大贤山是道教名山,这一点从唐宋以来的史料可以看出来。大贤山的织女洞里有碑,2005年10月,笔者在第一次的调查中看到这些碑刻后就觉得事情有眉目,而2006年第二次去调查时又发现了家谱,后来就集中带着学生去做了全面调查。在织女洞里面,除了碑刻还有织女像,不过织女像前后更换了好几次,本来最初是老百姓自己塑造的,后来由景区负责,而后县委书记不满意又重新塑造,各个时期不同。 我们在调查中把山上的、庙里的、村里的所有碑刻全部做了完整的拓片,并收录在《中国牛郎织女传说·沂源卷》中。其中,最早的碑刻是一通宋代元丰四年(1081年)的碑,宋碑在民间留存至今很不容易,虽然这通碑刻和牛郎织女传说没有任何关系,其内容是元丰年间皇帝祝寿时当地的士绅在此做法事的记录,不过它却印证了当时道教活动在这一地区非常兴盛的事实。从织女洞再往上走,有一个九重塔,这个塔上面有字有图,是一个仙风道骨的仙人的线描图及其弟子给这位仙人师父做的小传,其中写道:“乃游此地,……山名大贤织女崖。”从碑刻传记中可以读到,这位名为张道通的道士在此山修炼,生于唐代,活了318岁,到金泰和六年(1206年)升仙。宋金时期,山东地区是金的统治范围,而这个生于唐代死于金代的仙人活动的地方是在大贤山织女崖,说明金代已有织女崖的称呼。(图1) 图1 大贤山金代石塔拓片。李久安拍摄,2007年 在此之后是明代的碑刻。山顶的玉皇庙有正德年间的碑刻“重修玉帝行祠”,这个碑本身非常重要,因为上面有这么几句话:“山曰大贤,观曰迎仙。所谓山之大贤者,因织女之称也;观之迎仙者,昔仙人所居也。”可见,这个迎仙观是和活到318岁的道士张道通有关,而大贤山则是因为织女的贤惠而得名。更重要的资料则是织女洞里明万历年间的两块碑。万历七年(1579年)的《沂水县重修织女洞重楼记》碑是我们解决在地化问题的关键,“志云:唐人闻个中札札机声,以故织女名。旧矣,踵踵骚文勾翰寿石为沂上选胜焉。万历戊寅,邑侯王公过谓守者曰:洞固灵异,而岩依贵秘,秘贵虚顾。弗虚则灵窒,弗秘则异泄,弗窒弗泄盍通以重薨。守者会公意,即礼多方金粟,展力为之,对岸并起牛宫,于是乎,在天成象者而在地成形矣。……公畅然曰,牛女之晤不在苍苍七夕,而在吾山间旦暮矣。”(图2)可见,大贤山、织女崖都和织女有关系,而到万历年间的这块碑刻,尤其是其中“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这八个字更是集中概括了沂源牛郎织女在地化的过程。万历十五年(1587年)的《沂水县重修织女洞记》碑文则进一步记载到,由于当时织女洞的洞口面向东方,从星宿上来讲位置不对,所以当地人把织女洞口改向偏北,然后在织女的后面添一尊神像,加了屏风和暖阁,这样就进一步和天上对应起来。这两块碑刻基本上反映了这个广为人知的传说成为沂源牛郎官庄村实实在在的风物传说的过程,即所谓“在天成象,在地成形”。从万历六年(1578年)县令的一番谈话,到万历七年(1579年)牛郎庙落成,这个地方开始可以实实在在地说牛郎织女传说是我们的,比如万历年间的县令说“牛女之晤不在苍苍七夕,而在吾山间旦暮矣”。牛郎织女作为一个风物传说在这里就基本形成了。其他许多地方也都有相类似的风物传说,只不过没有这么丰富,比如湖北郧西县的天河里有牛郎织女传说中王母娘娘划隔天河的金钗石,郧县县委书记就据此打造七夕文化。诸如此类的风物传说都是如此。 图2 明万历七年(1579年)《沂水县重修织女洞重楼记》拓片。李久安拍摄,2007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