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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诸子的“春秋”观——观念史与史学史的考察

http://www.newdu.com 2018-12-26 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 戴晋新 参加讨论

    一 、前言
    
    孔子之前已有“春秋”,刘知幾《史通·六家》考之甚详;孔子之后“春秋”
    
    乃有特义,《孟子》与《左传》、《公羊》、《穀梁》三传言之凿凿。汉儒视《春秋》为六经之一,以为其中有圣人之笔,既富经义,复为私家修史之滥觞。此说由来久矣,在中国传统学术史上根深蒂固,而质疑与调停者亦代有其人,学者聚讼千古,终不免信者恒信其所信,而疑者恒疑其所疑。秦火之后,先秦典籍亡佚甚多,尤以史籍为然,[1]欲取孟子所称《晋乘》、《楚梼杌》、《鲁春秋》之类以证与孔子《春秋》事、文、义之异同,恐怕只有寄望相关简牍埋藏地下且终能重见天日之时[2]。
    
    书阙有间,想了解汉儒经说确立之前的“春秋”观念,可经由考察先秦诸子
    
    对《春秋》的称引与认识,说明“春秋”一词在孔子之后的二、三百年间被诸子认知的情形。由于历来说《春秋》者多到不可胜计,诸子言及《春秋》的材料自然多少都有人引用过,像墨子号称见过百国春秋、孟子言《春秋》的作者与宗旨、韩非大量引述《左传》故事等都是学者所习知的;惟问题意识不同,材料的证据作用也就随之而异,即使引用相同的材料,思考的问题却可能因人而异。对于“诸子如何看待春秋”这个命题,以往有关春秋学史的论述往往站在经学史的立场,或未予应有的重视,或仅选择性的看重个别诸子,例如孟子;本文的旨趣与此稍异,较为着重普遍观察与逆向思考,从诸子称引“春秋”的情形,说明诸子的“春秋”观念及其相关的史学史涵义。
    
    
    二、 《论语》与《春秋》
    
    
    《论语》是记载孔子言行最重要的史料,其中多次谈到了《诗》、《书》、《礼》、《乐》、《易》,却独独不言《春秋》,这事颇耐人寻味。有人以此质疑孔子与《春秋》的关系[3];有人则以为“不言”并不意味“没有”,否则就是默证,而默证的逻辑是十分薄弱的,何况今本《论语》经辗转传抄,已非原本,其间有所讹漏亦未可知[4]。《论语》言五经而独漏《春秋》的现象是否传抄讹漏所致,已无法考证;但这个现象似乎反映了《论语》纂辑者对孔子与六经关系的认知,而且在《论语》流传的过程中也没人意识到应将孔子与《春秋》的关系补上,这是值得注意的。如果孔子与《春秋》的关系真如孟子与经学家所言是那么密切而重要,《论语》在纂辑流传的过程中却一直存在言五经而独漏《春秋》的现象自然是个疑点,问题的重点不仅在于独漏,更在于纂辑流传的过程中无人意识到这个阙漏。纂辑者的疏忽也许是个解释,但不是唯一的解释;不是疏忽也有可能。如果不是疏忽,那就意味另一事实,即打从《论语》纂辑流传伊始就有人对孔子与《春秋》的关系有不同于后来《孟子》与《公》、《榖》学派的认知。为甚么会这样?较可能的解释就是当初根本没有孔子与弟子谈论《春秋》的纪录,所以无从采录。司马迁注意到这个问题,提出他的解释,《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
    
    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
    
    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繁重,以制义
    
    法,王道备,人事浃。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
    
    辞不可以书见也。
    
    “不可书见”,似乎为《论语》缺少《春秋》纪录提出了解释,但其实不能解释,因为既有口授,自有流传,否则《春秋》经文与经义从何而来?而且既已口授传指,却又不可书见,如何使“乱臣贼子惧”?这与孟子所称孔子作《春秋》之旨也是矛盾的。孔子既授弟子《春秋》,何以纂辑《论语》者一无所录?孔子的语录除了《论语》,散见于先秦文献中的还有很多,其中有些可能是附会、假托,出于造说,而非实录;有些则难以考论。在《论语》纂辑流传的过程中并未将这类语录收入,包括著名的《孟子·滕文公下》中的“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引述的孔子之言若为实录,《论语》似无不录之理。“《论语》不言《春秋》”,当记而未记,也有可能是反映《论语》纂辑者“多闻阙疑”的另一观点,学者单凭對默证法的质疑来辩解尚不足以释疑[5]。
    
    
    三 、《墨子》与《春秋》
    
    
    《墨子‧明鬼下》有:“著在周之《春秋》”、“著在燕之《春秋》”、“著在宋之《春秋》”、“著在齐之《春秋》”等语,墨子引此四国春秋,虽然意在明鬼,但从其论证的方式看,乃是广征历史记载为证,其所谓“春秋”实系通名而非专指某一部书,因此周有周的《春秋》,燕有燕的《春秋》,宋有宋的《春秋》,齐有齐的《春秋》,“春秋”只是各国史记的通名;这与其后的孟子能分别晋史为《乘》、楚史为《梼杌》、鲁史为《春秋》,显然大异其趣。墨子每引完一国春秋,必曰:“诸侯传而语之曰”如何如何,这也与春秋时代各国史官间的“赴告”制度相合[6]。墨子为战国初期人,对“春秋”一词的性质及其相关制度的了解似较合于古义。
    
    《隋书·李德林传》答魏收书:“墨子又云:‘吾见百国春秋’。”刘知幾《史通·六家》亦云:“故墨子曰:‘吾见百国春秋’”,今本《墨子》未见此语,《墨子·非命下》,“尚考之乎商、周、虞、夏之记”,则墨子所见固不止周、燕、宋、齐四国春秋而已,李、刘所引不知是别有所据?还是刘据李书,而李书只是行文时对墨子所见春秋一种印象式的概括?[7]墨子既号称见过百国春秋,能考商、周、虞、夏之记,又引述周、燕、宋、齐春秋所载故事,自是“习于春秋”之人[8],其书完全未称引《鲁春秋》与《春秋经》,对孔子《春秋》似亦一无所闻,他的“春秋”观念与意识反映了一些历史情况,在“春秋”观念史上有一定的意义。
    
    
    四 、《孟子》与《春秋》
    
    孟子私淑孔子,两言孔子作《春秋》。《孟子‧滕文公下》: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孟子‧离娄下》:
    
    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
    
    孟子直言孔子作《春秋》,并且也引述了孔子“知我、罪我”的话,很像是第一手材料,广被征引,影响深远。只是孟子崇拜孔子,盛赞《春秋》,而《孟子》通篇竟未引述《春秋经》内容片言只字,不免启人疑窦。孟子述史常掺杂己意,像他说的周室爵禄班秩与井地之法征诸史实皆未可尽信[9],《荀子·非十二子》曾批评他: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然而犹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祇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
    
    荀子的批评如何?当然也是见仁见智。不过孟子引述孔子的话并未见于先秦其它文献,严格说来是个孤证,究竟是否属于荀子说的“此真先君子之言也”之类,虽未可确知,然实颇可疑。
    
    孟子认为孔子《春秋》与其它“春秋”一类的诸侯史记,其“事”与其“文”固然相类,但孔子《春秋》多了特殊的“义”,性质便大不相同。其义为何?孟子没有明说,只说“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然则孔子窃取的义应与《诗》教有关,《诗》教与“王者”有关,“《诗》亡然后《春秋》作”,《春秋》当然也与王者有关,孟子自己也说“《春秋》,天子之事也”。孟子说诗,“以意逆志”[10],连公刘好货、太王好色的话也说得出来[11],“《诗》亡然后《春秋》作”恐怕也只是他的一家之言。总之,孟子认为世衰道微乃有孔子《春秋》之作,乱臣贼子因而有所惧,那么他对《春秋》经文应有所了解与引述才是。《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云:
    
    及如荀卿、孟子、公孙固、韩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书,不可胜纪。
    
    似乎孟子曾征引《春秋》文字。事实上太史公所说“捃摭《春秋》之文”的《春秋》并非专指《春秋经》,还包括了《左氏春秋》;而孟子书中也并未征引《春秋》经文,引述史事有些倒与《左氏春秋》有关,最明显的例子为《告子下》述葵丘之会,所引誓辞“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与《左传‧僖九年》所载完全相同。近人研究孟子与《春秋》的关系,指出:“孟子全书引用《左传》达二十次以上,却只字未提左氏;对孔子作《春秋》推崇甚高,而对《春秋经》则未见一引。”[12]这个现象当然有些矛盾,似乎孟子没见过《春秋经》,只见过《左传》。《左传》成书年代若依其预言验否为断,约为公元前四世纪前半叶[13],与孟子大致同时,孟子或曾得见。孟子得见《左传》与否并非问题重点,即使未曾得见,孟子熟知春秋史事因而引用与《左传》同源史料亦不足为奇。问题的关键在孟子如果见过《春秋经》,以他对孔子《春秋》的了解与推崇,徵引《春秋》时不可能引《左传》而不引孔子《春秋》;如果孟子没见过孔子《春秋》,他说的《晋乘》、《楚梼杌》、《鲁春秋》与孔子《春秋》之事、文、义之异同,又何所据而云呢? 
    
    五、 《庄子》与《春秋》
    
    
    《庄子》言春秋有三处,《齐物论》云: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
    
    《齐物论》通篇论“道”,案上下文意与旧注,其所谓圣人并非指孔子,“春秋”也不是指《春秋经》。《庄子·天运》:
    
    孔子谓老耼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
    
    《天运》篇中多寓言,记孔子、子贡问道于老子,一般认为是庄子后学所作,非庄子亲笔,“六经”之名就是明显的破绽,前人早就说过:“庄子生于战国,六经之名始于汉,而庄子之书称六经,意庄子之书亦未必尽出于庄子。”[14]既称《春秋》为六经之一,即不可能指《鲁春秋》,然孔子又焉有称自己的《春秋》为六经之理?孔子若修、作《春秋》,又岂可言“治”?老子又怎么可能视孔子作的《春秋》为“六经”之一,为“先王之陈迹”?〈天运〉篇此言问题很大,虽说是寓言,但破绽甚明,也是够荒唐的了。按本篇作者之意当然以为《春秋》就是《春秋经》,但由于以上的原因,并不能代表庄子其人的“春秋”观念。《庄子‧天下》:
    
    《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
    
    本篇论天下学术,包括评论庄周以及庄周之后公孙龙的学说,当非庄子亲笔。本段所说六经宗旨完全是儒家的观点,既云“《春秋》以道名分”,自然指的是《春秋经》,但同样不能代表庄周本人的“春秋”观念。
    
    以上三则,有两则所谓《春秋》乃指《春秋经》,显系后出;至于〈齐物论〉中的“春秋”二字,未必指文献名,即使指文献,也是泛指先王典志,而不是指孔子《春秋》。《庄子》其书虽言及“春秋”一词,实际只有〈齐物论〉一则可视为庄子本人的“春秋”观念,这是引《庄子》以言《春秋》必须注意的。
    
    
    六、《荀子》与《春秋》
    
    
    《荀子》数言《春秋》。《劝学》篇云:
    
    故《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
    
    《春秋》约而不速。
    
    《儒效》篇云:
    
    《春秋》言是其微也。
    
    《大略》篇云:
    
    《春秋》贤穆公,以为能变也。
    
    故《春秋》善胥命,而《诗》非屡盟,其心一也。
    
    《劝学》与《儒效》两篇强调《春秋》的旨趣在一个“微”字,“约而不速”也与“微”义相通,虽然荀子没有进一步的说明,但《春秋》之微当然就是“微而显”、“微言大义”的微,荀子说的《春秋》显然是指《春秋经》。   
    
    《大略》篇的“《春秋》贤穆公”、“《春秋》善胥命”,与《公羊》之义相通,近人更考释《荀子》言《春秋》兼采《左》、《公》、《谷》三传之义[15],可见荀子对《春秋》的理解已趋近于经学化了。
    
    荀子以博学着称,惟其所言《春秋》似专指《春秋经》,既无墨子“百国春秋”之义,亦非孟子说的《鲁春秋》之类。荀子的“春秋”视野何以会有此“蔽”?除了儒家背景,极可能与他的时代较晚,“春秋”已经经学化与专名化大有关系。
    
    七、《韩非子》与《春秋》  
    
    《韩非子·内储说上》: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春秋》之记曰:‘冬十二月,霣霜不杀菽’,何为记此?仲尼对曰:“此言可以杀而不杀也。夫宜杀而不杀,桃李冬实。天失道,草木犹干犯之,而况于人君乎”
    
    《春秋经·僖三十三年》,冬十有二月:
    
    陨霜不杀草,李梅实。
    
    这段材料学者有不同的解释,一种解释是哀公所说的《春秋》当指《鲁春秋》或《公羊传》上的《不修春秋》[16],僖三十三年经文略有出入即为孔子所修的结果。另一种解释是哀公所说的《春秋》即《春秋经》,文字出入当是古人引书往往仅取大意或关键语的习惯所致,《春秋经.定元年》有“冬十月,陨霜杀菽”之语,《内储说上》引《春秋》经文将杀草、杀菽记错也不无可能。本段文字另一重点在“仲尼对曰”,有人认为《鲁春秋》本来只是“记异”,“仲尼对曰”正是孔子赋予经义的一例[17];有人则以为经文冬十二月实为夏正九月,“不杀”是正常的,所谓记异实为历法弄错的误记,“仲尼对曰”其事难信[18]。其实《内储说上》讲的是人主所用“七术”,“仲尼说陨霜”是第二术“必罚明威”──“爱多者则法不立,威寡者则下侵上,是以刑罚不必则禁令不行”的例证之一,引述者正是要拿“仲尼对曰”证明自己的主张,至于文意的掌握是否忠于仲尼,既难考实,亦非重点。就故事内容看,孔子与哀公讨论鲁史书法的可能性较高,就像孔子曾批评董狐的书法,批评的乃是晋史;孔子与哀公讨论自己的书法似较不可能,韩非此处所说的《春秋》自以指《鲁春秋》较为合理。
    
    《韩非子·奸劫弒臣》:
    
    故《春秋》记之曰:“楚椘王子围将聘于郑,未出境,闻王病而反,因入问病,以其冠缨绞王而杀之,遂自立也。齐崔杼,其妻美,而庄公通之,数如崔氏之室,及公往,崔子之徒贾举率崔子之徒而攻公。公入室,请与之分国,崔子不许;公请自刃于庙,崔子又不听;公乃走踰于北墙,贾举射公,中其股,公坠,崔子之徒以戈斫公而死之,而立其帝景公”。
    
    王子围与崔杼二人事分见《左传·昭元年》与《左传·襄廿五年》传文,《春秋》经文不载,此所谓《春秋》一般认为指《左氏春秋》。同篇又云:“上比于《春秋》”,所指亦同。
    
    《韩非子.外储说右上》:
    
    患之可除,在子夏之说《春秋》也。
    
    子夏怎么说《春秋》呢?
    
    子夏曰:“《春秋》之记臣杀君,子杀父者,以十数矣,皆非一日之积也,有渐而以至矣”……故子夏曰:“善持势者蚤絶奸之萌”。
    
    《外储说右上》讲的是“君所以治臣者有三”,其一曰“势不足以化则除之”,意思是作臣子的如果与君王争民心、争势力,君王必须防微杜渐,不可任其坐大。韩非所谓子夏说《春秋》,说的正是这个道理,故引以为证。子夏说的《春秋》,依《史记.孔子世家》“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前后文推断,当为孔子所授,自然是指《春秋经》。不过也有人认为《韩非子》中的《春秋》常指《左氏春秋》,兼以韩非为子夏说《春秋》所举的田常、晏婴故事见于《左传》而不见于《春秋经》,子夏说的《春秋》实际指的应是《左传》[19]。
    
    《韩非子.备内》:
    
    上古之传言,《春秋》所记,犯法为逆以成大奸者,未尝不从尊贵之臣也。
    
    这里的《春秋》,似指一般史书的通名,而非专指哪一部《春秋》。《备内》篇又云:
    
    故《桃左春秋》曰:“人主之疾死者不能处半”。
    
    《桃左春秋》,或谓《桃兀春秋》之误写,即《楚梼阢》;或谓《赵左春秋》,为赵国所传《左传》;或谓乃墨子所谓百国春秋之一种。各说皆无确据,仅能视为一古书名[20]。
    
    《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记晋文公攻原得卫的故事,并说“孔子闻而记之曰:‘攻原得卫者信也’”,此事《春秋经》未载,见于《左·僖廿五年》,但没有“孔子曰”或“君子曰”。所谓“孔子闻而记之”,不知记于何处?孔子曾批评晋文公“谲而不正”[21],褒贬与此不同。《外储说左上》引晋文公故事是为了说明“小信成则大信立,故明主积于信”,韩非不过是借孔子的话作为结语,有“君子曰”的意思,但不能以此证明晋文公攻原得卫的故事为孔子所记,更不能据此推论《左传·僖廿五年》所记文字与孔子有关。
    
    《韩非子》引证史事极为丰富,其中取材与《左传》相同者不少,前人多有指出[22]。一般认为这种情形虽然未称引《左传》,实即引自《左传》,所谓《春秋》,实指《左氏春秋》。在《韩非子》中《春秋》有时指《左传》,有时又指《春秋经》或《鲁春秋》,有时则是泛称春秋类书。韩非对“春秋”似无分辨的概念,一词多义,才会出现以上的情形。
    
    
    八、《吕氏春秋》与《春秋》
    
    《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是一篇有关春秋学的重要文献,大意谓孔子《春秋》之后,自左丘明以迄董仲舒一干人等,各自从不同目的作了与《春秋》有关并且以“春秋”为核心书名的著作,然而各有短长:
    
    儒者断其义,驰说者骋其辞,不务其终始;暦人取其年月,数家隆于神运,谱牒独记世谥,其辞略,欲一观诸要难。于是谱十二诸侯,自共和讫孔子,表见《春秋》、《国语》学者所讥盛衰大指着于篇,为成学治古文者要删焉。
    
    案太史公的意思似乎《十二诸侯年表》也是某种意义的春秋学。被太史公点到名的人之中有吕不韦:
    
    吕不韦者,秦庄襄王相,亦上观尚古,删拾《春秋》,集六国时事,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为《吕氏春秋》。
    
    依太史公的说法,《吕氏春秋》也是春秋学的一支,并且“删拾《春秋》”,惟今本《吕氏春秋》中并无《春秋》经文,“春秋”之名亦仅见于《求人》篇:
    
    观于《春秋》,自鲁隐公以至哀公十有二世,其所以得之,所以失之,其术一也。得贤人,国无不安,名无不荣;失贤人,国无不危,名无不辱。
    
    此《春秋》起讫与《春秋经》相同,所指似为《春秋经》。惟此处征引《春秋》,既未引其文,亦非喻其义,只是泛说这十有二世期间的史事可证明国之安危乃系于人之贤否;如果只看《春秋经》本文恐怕不易读取人才得失与国家安危的具体事证。其后所举宫之奇与伍子胥二例,事见于《左传》,不见于《春秋经》,其它尧、舜、禹的例子亦与《春秋经》无关。所谓“观于《春秋》”云云,也可能指的是《左氏春秋》,事实上“自鲁隐公以至哀公十有二世”就是拿来指《左传》也没有什么不妥,《左传》史例丰富,人物鲜明,又有许多“君子曰”,得失鉴戒易于读取。
    
    《吕氏春秋》中的《春秋》之名仅一见,而征引其它史事的例子则颇多,其中有些亦见于《左传》,文字虽有出入,但可看出讲的是同一件事,例如《乐成》篇言子产执政、《为欲》篇言晋文攻伐原、《权勋》篇言晋灭虞等皆是。《吕氏春秋》中不见《左传》或《左氏春秋》之名,在《左传》与《韩非子》同载的事例中,《吕氏春秋》的引述有时更近于《韩非子》。虽然太史公将《吕氏春秋》列为春秋学的一例,但从种种迹象看来,整部《吕氏春秋》谈到《春秋》的地方很少,对《春秋》的认识仅止于“自鲁隐公以至哀公十有二世”而已,而且很可能实际指的还是《左氏春秋》。
    
    
    九、结语  
    
    从诸子引述《春秋》的情形可以看出诸子对“春秋”一词的认识并不一致,《论语》的纂辑者应录《春秋》而未录,并未意识到后人所称的孔子与《春秋》的关系;《墨子》所称的《春秋》意指各国史记;《孟子》能辨孔子《春秋》与《鲁春秋》之别以及《鲁春秋》与《晉乘》、《楚梼杌》之同,但引述“春秋”时却不引孔子《春秋》而引《左氏春秋》;《庄子》言及《春秋》,或系后人窜入,或泛指先王典志,难为孔子《春秋》之证;《荀子》所言《春秋》为《春秋经》;《韩非子》言《春秋》具有多重涵义,但最常指的乃是《左氏春秋》;《吕氏春秋》虽有“春秋”之名,其言《春秋》,殆指《左氏春秋》。《论》、《墨》的无视《春秋经》,《孟》、《荀》的特言《春秋经》,《韩》、《吕》的以《左氏春秋》为《春秋》,这些现象除了学派传承的关系,“春秋”词义的时间变化也是不容忽视的因素。
    
    近人或以诸子言及与春秋经传有关的事、文、义来说明彼此间的关系,方法固然不错,但运用时仍有些问题。秦火以前诗书百家语与各国史记存者尚多,诸子内容与春秋经传有关系的部份若言明出处自无问题;未言明者其来源就有可能是与经传同源而非直接受某经某传影响。一般的说法多假定只要诸子引述内容与《春秋》经传相同、相似、相通,则必然源自经传,忽略了彼此同源的可能性。反映同时这种说法无异假定诸子见过《春秋》经或传,那为何鲜见诸子引孔子《春秋》经文,引的多是《左氏春秋》?其时《公羊》、《谷粱》只有口说尚未写定,诸子何以也都能知其内容?再说,所谓事、文、义的相同、相似、相通,每一则个案能否成立,尚有认定与解释的问题;即使能够成立,也可能是与《春秋》经传同源,而未必皆出于《春秋》经传。像“唇亡齿寒”、“臣弒君、子杀父”之类,已是先秦通用成语与故事,若凡有所同必欲谓引自《春秋》经传,恐陷于拘泥,[23]忽略了当时人能见到的“春秋”實有多義,不能無條件的皆視為《春秋》经传。
    
    诸子征引史事,所引故事同于《左传》者不少,出自《春秋经》者可说绝无仅有,似乎《左氏春秋》较孔子《春秋》流传更广,可见《春秋经》确是儒家所独尊。另一方面,诸子述史多取《左传》,也可能是此时人们历史意识的反映,述往事需要的是完整明白的叙事,而非微言大义的书法,因而征引《春秋》多取《左氏》。这种由简而繁、由微而显的历史叙事要求,从《春秋》、《左传》、《史记》、《汉书》叙事结构与内容篇幅的发展已充分得到证明。将先秦诸子的“春秋”观与诸子征引《春秋》多取《左氏》的现象放到时代脉络中去理解,对先秦史学史的认识自然是有其意义的。
    
    
    

    
    参考文献:
    
    [1]《史记·秦始皇本纪》:“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史记·六国年表》:“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
    
    [2]《孟子‧离娄下》:“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姑借《韩非子·显学》批评儒墨俱道尧舜而取法不同的话说,若晋《乘》、楚《梼杌》、鲁《春秋》不复出,将谁使定孟言之诚乎?《春秋经》能保持它的神秘性,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没法拿诸侯史记与它作事、文、义的充分比对。
    

    [3] 顾颉刚《与钱玄同论春秋性质书》(收入《古史辨》第一册);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前言》(台北:源流出版社1982年版);皆为其例。
    
    

    [4] 说详张以仁《孔子与春秋的关系》,见氏著《春秋史论集》,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40-41页。
    
    

    [5] 朱维铮谓:“《论语》主要是孔子晚年部分语录的汇编,他生平的很多重要事迹均未录入,因而不能据以推断孔子没有编著过《春秋》。”见氏著《中国史学史讲义稿》(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1页。论证方法还是对默证法的质疑,而未考虑传说孔子编著《春秋》正在其晚年,《论语》既然主要是孔子晚年部分语录的汇编,何以不记其晚年最重要的工作?何以言五经而独漏《春秋》?朱氏又举《庄子》曾说孔子治《春秋》,《韩非子》记有孔子与鲁哀公讨论《春秋》的对话,以证“从战国到两汉,说及孔子与《春秋》关系的,也不只是孟轲”;说恐未的,参本文第5节与第7节有相关讨论。
    
    

    [6] 先秦史官有互书各国大事的制度与传统,《左传‧文十五年》“名在诸侯之策”、《左传‧宣二年》“赵盾弒其君”、《左传‧襄二十年》“名藏在诸侯之策”、《左传‧襄二十五年》“崔杼弒其君”、《国语·晋语二》“惧为诸侯载”等皆可为证。
    
    

    [7] 《公羊传·疏》引闵因〈序〉谓孔子“使子夏求周史记,得百二十国宝书”,显然更是夸诞,连一本“宝书”的书名也没有,目的似乎只是要在数量上胜过“百国”,不让墨子专美。
    
    

    [8] 《国语‧晋语七》,司马侯对晋悼公说:“羊舌肸习于《春秋》”,《国语‧楚语上》,申叔时论教太子时曰:“教之以《春秋》”,事皆在孔子之前,孔子之前既有习于《春秋》之人,墨子习于“春秋”亦不足为奇。
    
    

    [9] 关于孟子述史未可尽信,请参拙作《论孟子述史的不可尽信》,《辅仁历史学报》第1期,1989年。关于孟子述史未可尽信的原因,请参拙作《孟子历史观念试释》,《文献与史学——恭贺陈捷先教授七十嵩寿论文集》,台北:远流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2年版。
    
    

    [10] 《孟子·万章上》。
    
    

    [11] 《孟子·粱惠王下》。
    
    [12] 姚曼波:《春秋考论》,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7页。我对于孟子引用与《左传》相同故事是否直接出于《左传》仍持保留态度,对于姚氏因孟子“称《春秋》之名而引《左传》之实”的现象遂怀疑孔子《春秋》即《左传》这类的说法,也不能认同。
    
    

    [13] 《左传》成书年代考之者众,难有定论,然其书流行于战国时代则为事实。
    
    

    [14] 黄震《黄氏日钞》卷五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708册401页。
    
    

    [15] 赵伯雄《春秋学史》,第86-90页。
    
    

    [16] 《公羊传·庄七年》:“《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复’,君子修之曰:‘星霣如雨’。何以书?记异也”,《不修春秋》一般认为即《鲁春秋》,君子即孔子。
    
    

    [17]赵伯雄《春秋学史》,第10-11页。
    
    

    [18]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上册493-494页。
    
    

    [19] 姚曼波《春秋考论》,第56-57页。按姚以田常、晏婴事为子夏所说,非韩非所举,句读恐误。
    
    

    [20] 参周勋初《韩非与百国春秋》,《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8年第3期,第122-128页。周文申《楚梼阢》之说,但终无确据。
    
    

    [21] 《论语‧宪问》。
    
    

    [22] 章炳麟《丙午与刘光汉书》云,“韩非采左氏说最多”;周勋初《韩非与百国春秋》曾举证多条。
    
    

    [23] 像《韩非子·存韩》李斯《上韩王书》:“且臣闻之:‘唇亡则齿寒’。”此语亦见《左传·僖五年》,李斯所闻是否一定来自《左传》?恐怕未必。又《管子·法法篇》:“故《春秋》之记,臣有弒其君,子有杀其父者矣。”《韩非子·外储说右上》子夏说《春秋》义亦与此相近,惟《春秋》是否一定指《春秋经》?难道诸侯史记都不载弒君杀父之事?恐亦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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