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杉夏花与春花不同,它们与生俱来拥有浓烈的气质,或璀璨明丽,或寒香彻骨。正如开在盛夏的一簇簇素馨和茉莉,娇小素净的花朵虽不惹眼,却像宠辱不惊的女子,虽未以盛妆悦人,却能用百花不及的通透寒香令人难忘。素馨来自土耳其和波斯,茉莉来自波斯和印度。虽然它们都是外来物种,但早在汉代就已传入我国,是具有深厚文化底蕴的南方传统名花。本文首先追溯了素馨和茉莉传入中国的历史渊源,并用相关史料依据还原出在古代素馨花乡番禺,从事素馨花采摘等工作的劳动女性的生活面貌。然后阐述了在南方双花的其他产区,女性簪戴素馨花和茉莉花的民俗风情,以及她们对二花的消费情况。 一、素馨和茉莉的原产国 木犀科素馨属植物素馨(别称“大花茉莉”)和茉莉都是芬芳四溢的香花,它们在形态上接近,而又各有差异。素馨花苞若针,茉莉花蕾如球;素馨枝条柔长垂坠,茉莉枝叶刚劲挺立。它们是外来物种,汉时已传入我国。 西晋嵇康侄孙嵇含《南方草木状》曰:“耶悉茗花、末利花,皆胡人自西国移植于南海,南人怜其芳香,竞植之。陆贾《南越行记》曰:‘南海之境,五谷无味,百花不香。此二花特芳香者,缘自胡国移至,不随水土而变,与夫橘北为枳异矣。彼之女子以彩丝穿花心以为首饰。末利花,似蔷蘼之白者,香愈于耶悉茗。 宋人高似孙在《纬略》中援引唐人段公路《北户录》:“耶悉茗,今之素馨也”,可知“耶悉茗”是素馨的音译。又南宋初吴曾《能改斋漫录》中有:“岭外素馨花,本名耶悉茗花。丛脞么麽,似不足贵。唯花洁白,南人极重之,以白而香,故易其名。” 关于二花的原产国,《北户录》云:“花细白,绝芳香。番人重之,未详其名。又即恙弭花、白茉莉花(红者不香),皆波斯移植。夏中如金钱花也。本出外国,大同二年始来中土。”成书于北宋太平兴国年间的《太平广记》卷409云:“野悉密出佛林国,亦出波斯国。苗长七八尺,叶似梅。四时敷荣,其花五出,白色,不结子。花开时,遍野皆香。与岭南詹糖相类。”《隋书》和《唐书》中指的“拂林国”,是东罗马帝国及所属西亚地中海沿岸。以君士坦丁堡一带为大拂林,小亚细亚为小拂林。《宋史·拂林传》中指的“拂林”,则是塞尔柱突厥统治下的小亚细亚一带。依此说法,素馨是从土耳其一带和波斯传入我国的。 关于茉莉的原产国,在《北户录》中既称产于波斯,也有“愚详末利乃五印度华名,佛书多载之”的记述。早在东晋十六国时期,鸠摩罗什译的《妙法莲华经》中已有“末利”二字。宋人郑域《茉莉花》诗云:“风韵传天竺,随经入汉京。香飘山麝馥,露染雪衣轻。玉瑳莲子作尖丸,龙脑熏香簇满冠.好是莹无红一点,苦教红却不堪看”,也明确指出此花来自印度。 明万历年间医家李时珍《本草纲目》云:“柰花[时珍曰]稽含草木状作末利,洛阳名园记作抹厉,佛经作抹利,王龟龄集作没利,洪迈集作末丽。盖末利本胡语,无正字,随人会意而已。”因“茉莉”二字最具中国风,遂从宋代开始固定下来,其他音译词渐被淘汰。 二、素馨故园:番禺女儿的花样人生 宋人郑域在《素馨花》诗中,生动地描述了此花的特性。“妙香真色得之天,羞御铅华学女妍。只向温柔乡里活,怕寒不许上林传。”素馨和茉莉畏寒畏旱,不耐霜冻,只适于我国两广、福建、四川和江南部分地区种植。而种植规模大、并衍生出完整鲜花产业和独特民俗的,首推广东素馨花业,如元末明初南海人孙蕡《广州歌》中唱道:“丹荔枇杷火齐山,素馨茉莉天香国”。广东属亚热带、热带季风性气候,全年降水量充沛,适合二花生长。 番禺是中国古代的素馨花乡,南宋庆元年间的番禺县尉方信孺在《南海百咏》中云:“在城西十里三角市。平田弥望,皆种素馨花,一名那悉茗。”三角市在西关永宁桥南,这里从南汉时起就是素馨花田。“《南征录》云:‘刘氏时美人死,葬骨于此,至今花香异于他处。千年玉骨掩尘沙,空有余妍剩此花。何似原头美人草,樽前犹作舞腰斜。《龟山志》:“昔刘王侍女名素馨,死后其冢上生此花,因以得名。”因番禺素馨花格外芳香,遂将美人埋骨故事附会其上,以增添神秘气氛。 南宋人洪适在《盘洲集》中有一首“番禺调笑·素馨巷”:“南国英华赋众芳,素馨声价独无双;未知蟾桂能相比,不是人间草木香。轻丝结蕊长楹穂,一片瑞云萦宝髻。水沉为骨麝为衣,剩馥三熏亦名世。名世花无二,高压闍提倾末利,素丝缕缕联芳蕊。一片云生宝髻,屑沉碎麝香肌细,剩馥熏成心字。”此中描述了素馨花的奇异芬芳,也提到它的两个用途——簪戴和制香。 在明末清初番禺人屈大均所作的《广东新语》中,记载了明代番禺素馨花产业全盛之时的种植、采摘、保鲜、贩卖、应用等实况,并阐述了入清以后花业衰败的原因,是研究素馨花业和相关民俗较为全面的史料。其中记载素馨花的采摘劳作皆由女性担任。“珠江南岸,有村曰庄头。周里许,悉种素馨,亦曰花田。妇女率以昧爽往摘,以天未明,见花而不见叶,其稍白者,则是其日当开者也。既摘覆以湿布,毋使见日,其已开者则置之。” 珠江南岸庄头村,村民以种植素馨为业。妇女们拂晓时分就到花田采摘花苞,趁着天色未明,见花不见叶时,摘下稍白的花苞,这就是当日要开的。采后用湿布遮住,不让它们见光,而那些已开的则放置不管。“庄头人以种素馨为业,其神为南汉美人。故采摘必以妇女,而彼中妇女多不簪戴。有咏者云:花田女儿不爱花,萦丝结缕饷他家。贫者穿花富者戴,明珠十斛似泥沙,可谓善言土俗也。语云:珠浦之人以珠为饭,花田之人以花作衣,是也。”“庄头人”信奉的行业神,是素馨花神“南汉美人”,故采摘工作皆由妇女承担。而她们多不簪花,只做采花或穿缀工作,以素馨花为生计。 “东莞称素馨为河南花,以其生在珠江南岸之河南村也。儿女子以彩丝贯之,素馨与茉莉相间,以绕云髻,是曰花梳。以珠围髻,则曰珠掠。予诗:珠掠盘明月,花梳间海棠。”女孩用彩丝将素馨和茉莉相间串缀,绕在云髻上,称“花梳”;用珍珠围成的头髻,称“珠掠”;花梳往往与海棠花共同簪戴。又“素馨贵而茉莉贱,茉莉宜于女子,素馨宜于丈夫。……今也人尽髡耏,花无所著,亦渐以稀少矣。诸花户皆贫,芜其花田而弗种,即种亦不蕃滋,盖时为之也。南人喜以花为饰,无分男女。有云髻之美者,必有素馨之围。在汉时已有此俗,故陆贾有彩缕穿花之语。”素馨贵而茉莉贱,故女子簪戴茉莉,男子簪戴素馨。 南方人不论男女,都喜簪花为头饰。有云髻之美者,必有素馨之围。这一习俗汉时已有,沿袭至明代。清代男子剃发,失去了簪花的外在条件,男子簪花之俗戛然而止。只有女子簪戴茉莉花的习俗延续下来,在屈大均《望江南·红茉莉》词中,就描写了女子簪戴红茉莉的细节。“红茉莉,穿作一花梳。丝缕抽残蝴蝶茧,钗头立尽凤凰雏,肯忆故人姝。” “儿女以花蒸油取液,为面脂头泽,谓能长发润肌。……隆冬花少曰雪花,摘经数日乃开。夏月花多,琼英狼藉。入夜满城如雪,触处皆香,信粵中之淸丽物也。”青年女子用素馨花蒸油取液,加入护肤、护发的面脂和头泽之中。隆冬时花少,称“雪花”,夏天花多,满城如雪,触处皆香。位于今广州市海珠区的十香园,是晚清著名花鸟画家居巢、居廉生活、作画及授徒的庭园。“二居”是堂兄弟,祖籍江苏扬州宝应县,先祖入粤为官,落籍番禺河南隔山乡。作为在素馨花乡成长起来的画家,“二居” 笔下所绘的题材,多为岭南特有的物产。居巢在其《今夕盫诗钞》“素馨”中云:“素馨田畔素馨斜,生长珠娘尚有家。珠女至今颜色好,一生衣食素馨花”。道出了此花既是她们的生计,也是她们冻龄驻颜的秘笈。 “二居”创立的“隔山画派”以故乡命名,其“撞水撞粉法”技艺别具一格。在十香园中,种植有写生用的素馨、茉莉、月季、小含笑、白紫薇、米兰、金粟兰、夜合(大含笑)、夜来香、桂花等10种香花。居廉授徒的地方叫“紫梨花馆”,岭南画派创始人高剑父、高奇峰、陈树人等都曾在此学画,可以说这里是岭南画派的祖庭。居廉广收门徒,而居巢一生几乎不收弟子。 素馨和茉莉在其他画派作品中较为少见,而“二居”作品则多有表现。如香港艺术馆收藏的居廉《十香图册》,金笺设色、绘制年代不详,单幅尺寸18.3×22.2cm。其七《茉莉》的题跋:“碾蕖特小,生香不断,枝上爪痕重觅。灵飞佩绾六壬符,了未省、人寰苦热。消残九夏,媚馀五夜,多少浅怜深惜。照来月色似梅边,奈销损、旧时词笔。调寄《鹊桥仙》”。印章:“古泉”(白文方印)。其十《素馨》的题跋:“昔别最思量,艳说南强。负他二十二年春。一水花田仍怅望,枉是同乡。未损少年狂,夕夕花当。人生行乐愿须偿。愿结葳蕤鐙七二,持照鸳鸯。调寄《浪淘沙》。”印章:“居廉”(白文方印)、“古泉”(朱文方印)。 三、其他产区:女子簪戴二花的风俗 南宋福建莆田人刘克庄在《念奴娇》词中写道:“素馨茉莉向炎天,别有一般标致。淡妆绰约堪□□,导引海山大士。从者谁欤,青藜阁下,汉卯金之子。云阶月地,夜深凉意如水。客又疑这仙翁,唐玄都观里,咏桃花底。且赌樽前身见在,休管汉唐时事。坡颍归迟,机云发早,得似侬兄弟。屦来户外,但言二叟犹醉。”除广东之外,福建、四川、浙江等地,也是二花产区,这些地区也有簪戴二花的风俗。 南宋建阳人祝穆《素馨》诗中,有“细花穿弱缕,盘向绿云鬟”的诗句。明以后此俗继续传承,明初闽中诗派领袖、福清人林鸿《素馨》诗曰:“素馨花发暗香飘,一朵斜簪近翠翘”。正德年间状元、内阁首辅杨廷和之子杨慎官至翰林院修撰,他是四川新都人,也有一首《素馨花》诗。“金碧佳人坠马妆,鹧鸪林里斗芬芳。穿花贯缕盘香雪,曾把风流恼陆郎。”以上几首诗所写,皆是女子戴素馨花的情景,可见福建和四川的风俗似与广东有异。 据南宋泉州晋江人梁克家所著《淳熙三山志》中载:“末丽,此花独闽中有之。夏开、白色、妙丽。”同时代华亭人姚述尧在《行香子·茉莉花》词中描写女子簪戴茉莉花。“天赋仙姿,玉骨冰肌。向炎威,独逞芳菲。轻盈雅淡,初出香闺。是水宫仙,月宫子,汉宫妃。清夸薝葡,韵胜酴糜。笑江梅,雪里开迟。香风轻度,翠叶柔枝。与玉郎摘,美人戴,总相宜。”又杨巽斋《茉莉》绝句:“脐麝龙涎韵不侔,熏风移种自南州。谁家浴罢临妆女,爱把闲花插满头。” 明代女子还将夹竹桃和茉莉花戴在一起,王象晋《二如亭群芳谱》:“夹竹桃……五六月时配白茉莉,妇人簪髻,娇袅可挹”。崇祯帝的周皇后喜簪茉莉花,据清康熙时人王誉昌《崇祯宫词》载:“后喜茉莉,坤宁有六十余株,花极繁,每晨摘花,簇成球,缀于鬓髻。凡服御之物,亦俱挹取其香。”不仅宫眷后妃,民间女子亦有此好,《影园诗稿文稿》中有一首郑元勋赠冒辟疆的诗,描写的就是炎夏时节女子头插玉簪,搭配茉莉花的细节。“炎天流大火,高斋满绿荫。奇葩千万本,末丽挺瑶簪。凉月照清素,晚风吹萧森。连环双白玉,绣带结同心。幽香廻曲径,密意互相钦。婚姻及良时,名花代素琴。(原注:时辟疆及期未婚)花宁解人意,竞吐两知音。惟诚能格物,无情情转深。主人真情种,岂愿学花□。群歌和郢中,妙句擅词林。枯管无余彩,聊以托长吟。” 关于女子簪戴茉莉花的图证,可见明末清初画家陈洪绶于崇祯十三年创作的一幅《仕女图》立轴,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画中两名梳牡丹头的仕女坐在芭蕉叶上,正面仕女将裹着锦囊的琴横放腿上,斜对面的吹箫仕女满头围着一簇簇洁白的茉莉花。从案头哥窑花器中所插的菊花可知,描绘的是金秋九月的情景。陈洪绶是浙江绍兴府诸暨县人,这幅作品取材于画家对身边女性日常生活的观察。 四、虎丘花市与双花消费 素馨和茉莉的盛花期在六至九月的暑季,它们的香气清凉醇厚,具有提神解暑的功效。宋人江奎有《茉莉》诗赞曰:“灵种传闻出越裳,何人提絜上蛮航。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间第一香!”清人汪灏所辑《御定佩文斋广群芳谱》卷43“茉莉”条云:南宋孝宗于“禁中避暑多御复古选德等殿及翠寒堂纳凉,置茉莉、素馨等南花数百盆于广庭,鼓以风轮,清芬满殿。”又引南宋刘克庄诗云:“一卉能熏一室香,炎天犹觉玉肌凉。野人不敢烦天女,自折琼枝置枕傍。”夏夜,将二花放在案头、枕旁,或制成小花囊、小花篮悬于帐中,可令人烦暑顿消。 明代仍延续着这种消夏习俗,如明初浙江上虞人谢肃《咏茉莉》绝句云:“咲倚薰风浅驻春,生香披拂最撩人。晚凉一枕花前梦,曾见霓裳舞太真。”江南乃富庶之地,人们追求高品质的生活,据明末文震亨《长物志》“茉莉素馨 夜合”条:“夏夜最宜多置,风轮一鼓,满室清芬。章江编篱插棘,俱用茉莉,花时,千艘俱集虎丘,故花市初夏最盛。”又见嘉万时苏州人王穉登《咏茉莉》:“章江茉莉贡江兰,夹竹桃花不耐寒,三种尽非吴地有,一年一度买来看。”可知供应虎丘花市的茉莉花来自江西章江,走水路至此贩卖。 因苏州市场需求量大,故初夏成为虎丘花市批发茉莉花的旺季。该花市北宋时出现,明初已发展成一个辐射周边的大型跨省际的花卉交易市场。丰富的花卉品种和充分的货源,保证了虎丘花市的四时不断。 《清嘉录》卷6中载:“珠兰、茉莉花来自他省,熏风欲拂,已毕集于山塘花肆,茶叶铺,买以为配茶之用者,珠兰,辄取其子,号为‘撇梗’。茉莉花,则去蒂衡值,号为‘打爪花’。花蕊之连蒂者,专供妇女簪戴。虎丘花农,盛以马头篮,沿门叫鬻,谓之‘戴花’。零红碎绿,五色鲜浓,四时照映于市,不独此二花也。至于春之玫瑰、膏子花,夏之白荷花,秋之木樨花,为居人和糖、舂膏、酿酒、钓露诸般之需。百花之和本卖者,辄举其器,号为‘盆景’。折枝为瓶洗赏玩者,俗呼‘供花’。” 在辽宁省博物馆藏、明代吴门画家仇英所绘的《清明上河图》中,有一处表现苏州城内鲜花专营店的买卖场景。店铺门口竖着白板镶红边的招幌,上写“鲜明花朵”四字。店主正与坐在对面的顾客进行交易,货架上摆放的鲜花分为红、白两色,白色小花应是茉莉,均未装盆。而放在桌上,位于店主与顾客之间的两株红花已装盆,这是顾客选好的商品。可见在经济发达的时尚中心苏州,已有了较强的商业服务意识。 一蓝衣妇人携红衣男童倚在鲜花店门口,他们是店主或顾客的家眷。这家零售花店的商品,应该就来自虎丘花卉交易市场。苏州女子购买日常簪戴的花卉,往往不必外出。弘治初年的侍讲学士、吴县东山陆巷人王螯在其所著《姑苏志》中载:“春日卖百花,更晨代变,五色鲜浓,照映市中。其和本卖者,举其器。折枝者,女子于帘下投钱折之。”另有“包花”者每晨定时为梳晓妆的女子提供鲜花,按月结算。而虎丘山塘一带的歌伎、船娘等女性从业者更有簪花需求,据清人顾禄《清嘉录·桐桥倚棹录》:“其下‘鬓边香’、‘茉莉花篮’两条,记闺阁以花为妆饰玩好事,如云:‘吴城大家小户妇女,多喜簪花,特歌伎船娘尤一日不可缺耳。”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