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以八旗军队半数以上兵力驻守京师,以少半兵力驻防全国边疆与内地的关隘要道,如曾国藩《议汰兵疏》所言,“八旗劲旅,亘古无敌,然其额数,常不过二十五万。以强半翊卫京师,以少半驻防天下,而山海要隘,往往布满”。八旗驻防成为清王朝统治的基石,这也是今天满族成为全国最分散的少数民族的原因。在内地和东北三省、新疆、热河等地设有驻防八旗的最高长官为将军和都统、副都统,按清制,将军一般不得久驻一地,故调动频繁。有清二百数十年中,将军人数众多。道光间曾任杭州驻防将军的特依顺,姓他塔拉氏,字鉴堂。在清代驻防将军中,他并非著名的人物,当下一般军事、历史词典中,对特依顺的生平,往往语焉不详,甚至连他出生年代也不甚了了。然而,特依顺的生平事迹却多有传奇色彩。 在现有历史文献中,对特依顺的事迹略有记载,但亦未确定出生的年代,只知道他死于道光二十九年(1849)。在道光二十二年特依顺被任命为杭州将军时的档案记录中,记载这一年他50岁,由此推断出生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特依顺为福州驻防满洲镶蓝旗人,但他却是出生于福州八旗驻防所属的三江口水师旗营(今琴江所在地,为中国南方唯一的满族行政村)之中。原因是自康熙时期开始,为应对沙俄对中国东北地区的觊觎,清廷开始在东北八旗驻防中建立健全水师,后逐渐推广至南方各地驻防八旗,陆续设立水师旗营。但八旗水师在直省地区训练效果不佳,难以形成作战能力,因而到乾隆时大多裁撤。位于福建闽县洋屿地方(今属福建长乐市)的三江口水师旗营,是南方地区保留下来为数不多的几处水师旗营之一。该营主要由汉军旗人组成,隶属于福州八旗,其最高长官为协领,通常由福州旗营派出满洲籍官员担任。乾隆末年,特依顺的父亲担任三江口水师协领,为这一小规模驻防的最高长官,特依顺即出生于水师营协领府中。 清制旗民不通婚,世人多误为清廷全面禁止满与汉或旗与民之间的通婚,但实际上,不通婚的原则在于“旗女不外嫁”,即旗籍女子一般不嫁与民籍男性,一般旗内官兵人等娶民籍女子为妻为妾并不违规。特依顺即为旗籍官员纳妾所生,他的母亲人称“莲姐”,即为汉族女子。不幸的是,由于难产,其母在他出生时死去。婴幼时期,特依顺被寄养于当地五竹村一户徐姓人家。这徐家在他到来之前已有六个儿子,最小的名叫“六六”,特依顺就被取名“七七”,作为旗营三品高官协领的儿子,这也算是一桩奇闻了。少年时,特依顺为嫡母所不容,又逃回五竹村,与六兄弟一块生活,“刈草挖蟹,备尝辛苦”,生活习惯也打上山野习气。好在清代各地驻防旗营都设有较完备的学校体系,特依顺后来入学读书,具备了一定的文化基础。 特依顺虽然为三品协领之子,却是从底层的甲兵做起。到嘉庆二十年(1815),他补委署骁骑校,四年后,升补骁骑校,成为旗营年轻的六品官员。此后,他仕途顺利,一路因功擢升,“道光三年,升防御。四年,升佐领。七年,升协领”。年仅35岁,已是三品协领之职了。道光十三年,台湾发生动乱,特依顺 “随将军瑚松额渡台,协拿匪首张丙、陈办等,并生擒贼目吴鳅、吴鲍。事竣保奏,赏戴花翎”。次年,他受到道光帝的召见,召见时具体情况未见于记载,皇帝御批的评语中有满文“umesisain”一词,即“非常好”的意思。随后他被擢升为湖广荆州驻防八旗左翼副都统,成为驻防八旗二品高官,此后历任云南腾越镇总兵官、密云副都统、宁夏将军等职。 特依顺每到一地,往往有整治贪腐和加强武备之举。道光十八年任宁夏将军期间,以当地旗营基层官员控告为由,参劾前任将军和世泰等人,牵扯出一桩大案。经查,前任将军和世泰、副都统存华等人有克扣兵饷,于营中私放贷款取利,收受生辰及婚娶礼金等多项罪行。最终,和世泰、存华被处以斩监候,协领哈兴阿等十数名官员被发配新疆。这一处理结果镇慑了旗营贪官,并被写进了《大清会典事例》,成为办案成例。 清中叶后各地旗营武备废弛,特依顺还有针对性地加强武备和旗营训练。早在福州协领任上,他就仿照西安旗营,增设以火药发射铁弹丸的“抬炮”,并加强训练,“施放有准,远至二百余弓,较子母炮速捷便利”。调任密云副都统时,针对密云驻防“冲繁隘口”的情况,又增设抬炮二十位。这类旧式武器较之道光间愈益逼近中国的“船坚炮利”的西方侵略者,确实仍是落后的,但在当时的条件下,仍是加强武备的表现,后来在杭州将军任上,他曾增添大炮二十位,轮流训练,以加强防备。 鸦片战争时期,特依顺以参赞大臣名义赴广东应对,后因战事变化,转道浙江,配合钦差大臣、靖逆将军奕山迎敌。不久,以省城杭州防务急需,他被调任杭州将军。战争中,他主要驻守省城杭州,曾主持定海方面焚烧敌船,受到朝廷褒奖。也曾因乍浦失守而受到处分,后因乍浦与他守城关系不大,得以留任。他与奕经、奕山等宗室贵族对敌思路并不完全一致,战时表现也较英勇,因而当战后奕经等人受到惩治时他仍然保留了杭州将军之职,并留浙整顿军备,处理善后事宜。对于他在战争中的表现,清人梁章钜在《浪迹丛谈》中说:特依顺“儒将风流而怀抱深稳,当道光壬寅,英夷犯东浙,公以参赞与扬威将军相抗,扬威甚齮齕之,而朝廷素知其忠勇,故扬威蹶而公独全也”。 驻防杭州期间,发生了一件故人来访之事。这一年,他的异姓兄弟家中生活陷入困境,打听到“七七”已在杭州出任高官,他的兄长“六六”即来寻亲。这一日,特依顺亲临大校场,临阵挑验官缺。旗营甲兵与官员出缺,均要经过武艺考试来选拔,场面非常庄严,校场守卫森严。六六腰间别着雨伞,手里提着篮子,徒步而来。到了校场边,六六手指着特依顺,大声呼唤他的乳名,并诉说家中生活困难的情形,那一口闽南土语,没人能听得懂,“七七啊,奴囝赛,境呆,厝里毛钱,故立基讨钱动厝”。意思是说,“七七啊,家里孩子多,生活困难,没有钱,所以到这来找你”等等,还伊里哇拉地说了一大通,谁也听不懂。这时,守卫的官兵前来持鞭驱赶,特依顺立马制止,并操闽语回答。演练结束后,特依顺与六六同车回营,设宴盛情款待六六。宴席之间,六六“指天画地”,向营中人述说特依顺幼时故事,特依顺亦不以为忤。六六在杭州营中住了一年多,特依顺派人护送他回闽,并赠送白银千两,为他购地置产。特依顺对于远来投奔的六六,给予了极大的亲情与回报,成为一段佳话。 清中叶以后,各地驻防八旗久居一地,旗、民之间在文化上交互影响。尤其乾嘉以后,驻防旗人户口在当地旗营管理,在当地参加科举,死后在当地安葬,刑事案件在当地处治,土著化程度不断加深。特依顺作为福州旗营出身的将领,自觉不自觉地以福建为故籍所在。他在杭州将军任上遇到闽籍官员,往往互攀乡亲。如他在杭州遇见闽籍官员梁章钜,“叙乡谊甚笃”,乃有招集当地文人雅士同游西湖诗词唱和之举。特依顺身为旗籍将军,汉文化程度颇高,西湖画舫上有他所题写的匾额。在杭州期间,军队训练之余,他还主持修复了“苏小小墓”,成为当地文人游览的一个去处。清末民初,徐世昌编纂的《晚晴簃诗汇》及记录三江口水师旗营历史的《琴江志》等书,均收录他的诗词作品,有“三千界外秋光动,百尺楼中夜气澄”等句,颇有气势,据说他自己还曾辑录有《余睱集》一书。 道光二十六年,特依顺调任乌里雅苏台将军。此地为清代漠北蒙古诸部游牧之地,雍正间始设将军,辖区广阔,大体相当于今天蒙古国及俄属图瓦、戈尔诺—阿尔泰两个共和国,在清代素称苦寒之地。三年后,特依顺病故于当地,终年57岁。 特依顺身世及其与养父母的关系,是清中叶以后族际关系渐趋友好的典型个案。而他以闽籍官员自居,见到闽人往往以老乡相称,也表现出清代驻防旗人土著化的倾向,有一定典型性。他以将军(从一品)身份闻名,却是少见的从甲兵升上来的,而且能诗善书,有一定文化基础。他的身世与经历,堪称传奇。 作者简介 潘洪钢, 1960年生,湖北省社科院研究员,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明清史与近代社会史及湖北地方史研究工作。著述有《明清宫廷疑案》《细说清人社会生活》《官商两道——中国传统社会中的商人与官场》等,主持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八旗驻防族群的社会变迁研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