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历史的客观性问题,《历史研究法》有过专门讨论,而下面一段文字尤为引人注意:“真正客观的事实,是世界上所没有的。真正客观的事实,只是一个一个绝不相联属之感觉,和做影戏所用的片子一般,不把它联属起来,试问有何意义?岂复成为事实?所谓事实,总是合许多小情节而成,而其所谓小情节,又是合许多更小的情节而成,如是递推,至于最小,仍是如此。其能成为事实,总是我们用主观的意见,把它联属起来的。如此,世界上安有真客观的事实?既非客观,安得云无变动?”(19)吕思勉谈史注重寓理于事,少见玄妙之谈,这段对于历史客观性的论述显然是一个例外。这一带有相对主义史学色彩的论断,说明历史认识具有复杂性与特殊性。吕氏并未否认客观事实是历史认识的基本前提,始终强调科学研究“贵于注重客观的事实,减少主观搀杂的成分”,(20)作为社会科学的历史更当如此。古史研究的困难,在于古人主观与客观不够分明,客观事实往往夹杂主观为说,因此考索古史“除去其主观成分而观之,即古事之真相可见”。(21)以上有关历史叙述客观性的反思,表现出吕氏在史学理论方面的敏锐洞察。 “圣哉马克思,观变识终始”。五四运动之后,在新文化运动的推动下,马克思主义史学在国内蓬勃兴起。吕思勉比较早地关注到马克思学说,1920年的《浮游通讯》赞赏马克思拒绝俾斯麦贿赂,以及身处困厄而能自力著书的人格魅力。(22)同年在沈阳高师讲演“士之阶级”以及《南归杂记》皆认同“非意识决定生活,实生活决定意识”包含甚多真理。(23)1928年吕氏眉批郭斌佳译作《历史哲学概论》,以中国史事佐证马克思学说,说明“生计究为原因之最大者”,(24)肯定经济现象与变化对于政治、道德、智慧、精神各方面发展的关键作用。在肯定马克思学说积极意义的同时,吕氏已尝试运用唯物史观经济学说解释中国历史现象,如叙述古代私有制度的起源与破坏,推荐读者参考戴季陶所译《马克斯资本论解说》。在讨论“族制”问题时,强调“族制的变迁,实以生活为其背景;而生活的变迁,则以经济为其最重要的原因”,各种上层组织、精神现象均随着经济的变迁而变迁。(25) 在少年时代,吕思勉信奉“大同”与“张三世”学说,青年时期转而认同法家的开明专制。中岁在同学马精武影响下,精读马克思主义著作,“于此主义,深为服膺”,始融合马克思主义与大同理想,对于大同的“可致之道”与“致之之途”如获指针。(26)以至1943年诗作《再示荣女》以“圣哉马克思,观变识终始”,表达对于马克思学说的钦佩之情。(27)吕氏对于马克思主义的理解与接受,有一个不断深化的过程。早期主要关注经济学说层面,以至将唯物史观化约为“历史的经济解释”,评价《史记·货殖列传》“把社会上的形形色色,一切都归到经济上的一个原因,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也不过如此”。(28)到了20世纪40年代则将“马克思以经济为社会的基础之说”视为读史应该预先明白的重要观念,“以物质为基础,以经济现象为社会最重要的条件,而把他种现象,看作依附于其上的上层建筑,对于史事的了解,实在是有很大的帮助”。(29)阶级与阶级斗争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命题,《白话本国史》开始从阶级分化角度,分析贵族阶级崩坏原因在于贵族社会自身,“很可以同马克思的历史观,互相发明”。(30)到了20世纪40年代已从崇信超阶级思想,转变认识到“社会改进之关键,在于阶级斗争”,(31)吕著通史以阶级斗争理论评述汉人政论的通蔽,在于“不知道治者和被治者,根本上是两个对立的阶级。不知领导被压迫阶级,以图革命,而专想借压迫阶级之力,以为人民谋解放”。(32) 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在政治、社会及学术等方面皆产生重大影响。就学术领域而言,唯物史观“这个学说出,而社会学、经济学、历史学、社会主义,同时有绝大的改革,差不多划了一个新纪元。许多人比达尔文的进化论,确是有同等的价值”。(33)而彼时史学界对马克思主义的接受,程度不一,诉求有差,既有奉为革命的理想信念而始终不渝者,亦有作为科学的理论方法运用于史学实践者。吕思勉服膺马克思主义的学理因缘,在于马克思描述的共产主义,与其向往的大同理想符合,唯物史观以经济为社会基础学说,与其注重社会变迁的经济因素符合。就此而论,吕思勉并不属于马克思主义史学家阵营,他接受马克思主义,主要是将唯物史观学理作为科学方法,运用于史学研究实践。 “为当世效实用”。中国史学素有经世传统,在传统史学中表现为从王朝盛衰总结经验教训的资鉴史观,如《诗经》的“殷鉴”观念,《资治通鉴》的“鉴于往事,资于治道”思想。以何炳松为代表的新史学派,则主张进化,言今古不同,“反对以历史为褒贬或作殷鉴之工具”。(34)吕思勉对“以史事为前车之鉴”也持质疑态度。在他看来,历史的功用不在于借鉴以往独立的史事,而是从整体社会变迁中探求人类发展的公理,世界上没有两件真正相同的事,世运愈进则变迁愈速,“执古方以药今病”,以历史为前车之鉴“实最危险之道”。(35) 当然,吕氏绝非历史无用论者,而是好谈经世之学,“自度终不能为纯儒”,(36)强调历史研究的现实意义与经世价值,1918年在《时事新报》撰文指出:学者治学不能固守“象牙塔”,做古人的忠臣,应当联系现实,承担社会责任,“为当世效实用”。(37)抗战期间在光华大学演讲“经世”,吕氏赞扬读书人自效于社会国家的志向与情怀,并以五十年身之所见,批评“学者不当与世务”论调,寄语青年学子身怀经世之志,求利国利民之道。(38)吕思勉认为人类社会变动不止,世界进化涛涛不息,“过去、现在和将来,实为一体”,(39)史学所求不外乎搜求既往事实,加以解释,用以说明现社会,因以推测未来,指示我们以进行的途径。(40)研究历史“将深观往事而知今日情势之所由成。知今日情势之所由成,则可以臆测将来,略定步趋之准则”。(41) 正是出于学求经世的宗旨,吕著史籍映射出对于国家民族发展、社会现实问题的深切关怀,这在抗战时期表现得最为突出。20世纪30年代以来,由于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中华民族陷入了异常的灾难与苦痛。书生报国无他物,唯有手中笔如刀。吕思勉在上海成为孤岛时期写成中国通史,叙述中华民族盛衰大略,末章《革命途中的中国》称:中国“非努力打退侵略的恶势力,决无可以自存之理”,国人应对民族复兴抱有“一百二十分的自信心”,特别注明成书于“九一八”之日以自警,并引述梁启超译拜伦《哀希腊》诗句为终:“马拉顿前啊!山容缥缈。马拉顿后啊!海门环绕。如此好河山,也应有自由回照。我向那波斯军墓门凭眺。难道我为奴为隶,今生便了?不信我为奴为隶,今生便了。”(42)在民族危难之际,吕氏以史家之笔书写通史,通过讴歌中华文明的悠久传统,弘扬爱国主义,凝聚民族精神,阐述对日抗战的必然性以及抗战必胜的信念。除了专门历史著述,吕思勉在抗战期间以“谈言”、“野猫”、“六庸”等笔名,在进步报刊发表杂文,揭批敌伪的残虐暴行,表现出一位爱国史家的坚守与担当。 在“求真”与“致用”的关系认识上,民国学界颇有分歧,以至有“为学问而学问”与“以学问为手段”的不同论调。吕思勉一贯主张:学术研究“宜置致用于度外,而专一求其精深”,“学问只分真伪”,真正的学术皆有其用。(43)在历史研究中,最关键的就是“正确的事实”。(44)九一八事变后,为了服务于抗战舆论,有良知的历史学家,“或者从历史上民族斗争的光荣史迹来鼓励抗战的信心,或者从历史上民族败类的卖国阴谋来提高对投降分子的警惕性”。(45)吕氏肯定以历史宣传爱国主义与民族主义,即“借历史以激励爱国家、爱民族之心,亦确是一个很好的办法”,但凡事总有一个适当限度,“用之太过亦有弊”,(46)“爱国爱族,诚未尝不可提倡,然蔽于偏见,致失史事之真,则缪矣”,(47)借历史阐发爱国爱族,应当以忠于史事为原则,在求真的前提下讲致用,寓致用于求真之中,“感情与理性,相辅而行”,如果掺入过度民族主义情绪,过于拔高本族与贬抑异族都是民族主义误用的弊病。(48)凡此种种,均表现出一位纯粹史家求真而致用的品质,同时也启示今人:发挥历史学的致用功能,养成国民道德,涵育民族品性,应以真历史讲述真道理,而悖离求真的致用,最终如同沙上建塔,顷刻倒坏。 20世纪以来,中西文明交织而行,在欧风美雨的激荡下,中国史学界思潮涌动、流派纷呈。吕思勉未曾接受过新式教育,也无欧美留学背景,但他对域外新知抱持开放态度,以社会科学的理论与方法为治史根基,用新方法整理旧史籍,将个人治学融入时代大潮,把握史学变迁的脉搏,追踪新学,疏通旧史,博采兼收,观其会通,因而“极多石破天惊之新理论”,(49)在思想上颇得风气之先。吕氏曾经用“以新学理解旧史实,引旧史实证明新学理”(50)评价任公之学,而此语亦为其本人治史最大特色,也反映出在传统史学的现代转型过程中,一位“旧史家”实践“新史学”的学术轨迹。 (责任编辑:admin) |